内容提要:文化昌明的宋代,藏书事业高度繁荣,由此带给诗歌创作诸多新主题,催生大量藏书诗。宋代从事藏书诗创作主体遍及各群体,帝王、宰辅、文人、隐士……宋代藏书诗以藏书家为观照对象,以藏书活动为咏歌主旨,以藏书楼为审美意蕴,彰显藏书与“家庭精神”、藏书与读书、藏书与文化传衍等一脉相承的关系。宋代藏书诗创作,开启了元明清藏书诗繁荣之端,并对晚清近代以来叶昌炽等创作藏书纪事诗有重要影响。 关 键 词:宋代藏书家/宋代藏书诗/文化内涵/文化意义 作者简介:周生杰,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古典文献学和古代文学。 古代藏书“有裨于时代文化,乡邦徵献,士夫学者之博古笃学者,至大且巨”[1](P1)。以宋代而论,作为古代藏书事业空前发展时期,无论是以馆阁为中心的中央官府藏书,还是各路府州县为主的地方官府藏书,以及方兴未艾的书院藏书,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至于私家藏书,风气之普及,藏书家人数与藏书数量之多,藏书内容之丰富,校勘之精审,都是前代所无法比拟的。文献典籍是文化的载体,凝聚着社会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发展过程,其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宋代藏书事业正是在高度繁荣的文化大背景下不断发展起来的,繁荣的宋代藏书活动,带来一系列文化效应:版刻图书越来越精美,坊刻成为一种新兴行业,藏书促进了士人间交往……而更重要的是,因缘藏书文化发展,宋诗多了一个主题,吟咏藏书的诗歌丰富多彩,成为宋诗中的一枝奇葩。 一、文化昌明时代的藏书诗创作 诗歌咏藏书可以追溯到隋李巨仁《登名山篇》,其中云:“藏书凡几代,看博已经年。”[2](《隋诗》卷七,P2726)这是“藏书”一词最早出现于古诗中,从中可知李氏为藏书世家。入唐,藏书诗创作渐多,大诗人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说:“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3](P968)这里的“诗书”显然是诗人随身携带的藏书,但因为常年奔波,居无定所,估计杜甫藏书不是很多。韩愈《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诗中说:“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一一悬牙签,新若手未触。”[4](卷三百四十二,P3838)“邺侯”是唐德宗时宰相李泌,因其累封邺县侯,时人有此称呼。“插架三万轴”,足见李泌藏书之多。李泌分别用红绿青白颜色牙质书签来区别所藏经史子集等书,实在很有创意。但是,受时代风习和诗人审美趣味所限,隋唐为古代藏书诗创作初始期,还没有蔚然成风的创作局面,藏书诗普及而颇具影响力的创作时代需要等两宋到来。 1.文化造极时代的创作背景 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一世。”[5](P245)宋代文化独树于漫长的古代社会,为两宋藏书诗创作提供了绝佳条件。文化昌明的宋代是真正的士大夫时代,读书治学成为一时风尚,史载各位帝王皆酷爱读书,如宋太祖“极好读书,每夜于寝殿中看历代史,或至夜分,但人不知,口不言耳”[6](P32),宋太宗自称“朕性喜读书,开卷有益,每见前代兴废,以为鉴戒,虽未能尽记其未闻未见之事,固以多矣”[6](P38),宋真宗“听政之暇,唯务观书”[P60]。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宋帝良好的读书习惯深深感染了臣子和士人,戎马出身的宰相赵普,每每罢朝回家,即端坐书房,虽然他长期专读《论语》一本书,但藉此治国足矣。众多士子通过读书而中举,而入精英阶层,他们在长期的读书实践中总结了“八面受敌读书法”(苏轼)、“精熟读书法”(黄庭坚)、“知出知入读书法”(陈善)和“优游读书法”(陆九渊)等。宋代社会精英与庶族平民大都笃志进取,嗜书如命,勤学苦读,读书风气空前高涨,官僚阶层形成了“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用人局面,宋代文化从而也迅速进入了中国古代文化史上较为繁荣的时期。 宋代藏书诗创作离不开藏书繁荣这一现实基础,而促成宋代藏书事业繁荣局面形成的是图书编刊的伟大成就。《宋史·艺文志序》称:“君臣上下,未尝顷刻不以文学为务,大而朝廷,微而草野,其所制作、讲说、记述、赋咏,动成卷帙,累而数之,有非前代之所及也。”[7](P5033)如太宗和真宗时期,朝廷利用三馆藏书,组织一批博学之士,相继编纂《太平御览》1000卷、《太平广记》500卷、《文苑英华》1000卷和《册府元龟》1000卷,史称“宋四大书”,宋四大书在编成不久,即寿之梨枣,广为流传。宋代私家编刻图籍与官府形成鼎峙局面,除经籍外,举凡史书、医书、类书,即便一些向不受重视的野史笔记等,皆广为编刻,诚如清人昭梿所云:“自古稗史之多,无如两宋。虽若《扪虱新语》《碧云》,不无污蔑正人,然一代文献,赖兹以存。学者考其颠末,可以为正史之助。”[8](P30) 宋代是雕版印刷繁荣时代,从朝廷到地方,雕版印刷十分流行,“从监司到府、州、郡、县,皆刻书,有人考证,南宋刻书见于记载的就有173处之多”[9](P85-89)。各种古籍及时人著作,皆得以大量雕版印刷,文人们亲自校对书籍,以正谬误,然后分类收藏,士人信奉“积钱积谷不如积德,买田买地不如买书”,由此诞生许多藏书名家,名士们以藏书为时尚,叶梦得《过庭录》说:“公卿名藏书家,如宋宣献、李邯郸,四方士民如亳州祁氏、饶州吴氏、荆州田氏等,吾皆亲见其目,多止四万许卷。”①王禹偁《还扬州许书记家集》说:“我来迎侍游江都,玳筵往往陪欢娱。遂求家集恣吟讽,海波干处堆珊瑚。”题注:“许浑孙进家集得官。”[10](卷十二,P52)晚唐诗人许浑之孙在太宗时,因进许浑集而得官,可见官方对于私家藏书重视,大大促进了民间藏书事业开展。后人对于宋代藏书之盛论述较多,如吴澄《赠鬻书人杨良辅序》说:“宋三百年间,锓板成市,板本布满天下,而中秘所储,莫不家藏而人有。”[11](卷十九,P353)以此可见宋代私家藏书之一斑。关于宋代藏书家数量,傅璇琮和谢灼华二先生说:“两宋称得上藏书家,即藏书在千卷以上、事迹可考或约略可考者约五百馀人。”[12](P350)这当是一个保守数字,真实数字还应更多。 最后,宋代藏书诗创作成熟,也与宋诗整体繁荣息息相关。 “宋代士人生存的特殊环境,使得宋代艺术审美在走向精致化的同时也越来越贴近日常生活,艺术与生活的充分接近与融合渐成为宋代的一时审美风尚。”[13](P313)因缘于审美趋向日常化,宋代诗人在创作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写,万事万物都可以成为诗料,求物之妙,臻于至工。宋代藏书诗植根于这块肥沃艺苑,以最富精神内涵的人文产品为咏歌内容,放大了藏书文化内涵,是宋代藏书成就的艺术化表达。“宋世文人的诗学性情,往往表现在善于通过认真体味大自然的一景一物,来感悟事物的发展规律,最终以伦理道德来把握人生之道,由此形成了理智、豁达、敏锐的主体文化意识。”[14](P189)他们亲近自然,构建私家园林,与二三好友优游林下,读书品画,舞文弄墨……这种生活潇洒飘逸而又深具才情,而才情的得来与藏书、读书至关重要。宋人正是在这种十分休闲的生活中,以书为友,开始了他们对于自然和社会的审视,诗歌创作触及生活细微之处。 2.遍及各阶层的创作主体 和唐代一样,有宋一代诗歌创作极为繁荣,堪称诗的王国,傅璇琮先生领衔主编《全宋诗》收录两宋诗人多达九千馀人,这些诗人来自不同阶层,从帝王权臣到贩夫走卒,皆有诗作传世。宋代藏书诗创作主体也一样,遍及各阶层,主要有: (1)帝王领衔。北宋帝王崇儒好学,多有深厚文化修养,他们爱好文学,关心藏书和读书。宋真宗《劝学诗》说: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该诗流传极广,影响极大。其主旨为劝学,勉励士子读书,诗中的“书”多指“读书”,但理解为“藏书”亦切题,并不违忤。 (2)宰辅涵咏。宋代宰辅绝大多数文人出身,他们协助帝王治理天下之馀,与一班饱读诗书幕僚品茶斗棋、鉴赏藏书、唱和往还,过着优游生活。司马光隐居洛阳时,家中藏书处曰独乐园,有书万馀卷,他曾有《独乐园七题》,咏藏书读书之趣,其中《读书堂》一首云: 吾爱董仲舒,穷经守幽独。所居虽有园,三年不游目。邪说远去耳,圣言饱充腹。发策登汉庭,百家始消伏。[15](P132) 司马光还经常光顾好友藏书楼,并有多篇诗作,如《何秀才汉伦郊园五首》其一: 主人耽诗书,乐道深居久。挟策往来游,东冈复南亩。[15](P24) 好友何秀才,名字、生平不详,于诗中可知亦是藏书家,郊园是其藏书读书会友之所。 (3)隐士凑趣。隐士是一群隐居不仕的知识分子,他们崇尚自然无为的生活态度,选择避世自修的生活。隐士多在某一领域有专究,故极爱藏书,多作诗文。南宋崇安(今福建武夷山市)人刘学箕,字习之,生平未仕,但游历颇广,年未50即隐居南山,自号种春子。家多池馆,有堂曰“方是闲”,堂下建藏书楼名“养浩七客”,于此读书治学,交接方外之客。其有诗曰《余少日不能持养志气,所暴多矣,迩来方喜问学之有益也。近筑小楼,藏书楼之下建堂,名曰“养浩七客”。落成,以“善养吾浩然之气”分韵,得“气”字》,为志藏书楼落成而作。 (4)文人担纲。当然,宋代藏书诗创作主体还是那些炙手可热的诗人和名士群体。治学必藏书,藏书即有诗,成为那个时代藏书诗创作的普遍现象,如王禹偁、欧阳修、曾几、苏轼、晁补之、陆游、朱熹、戴表元等,他们创作的大量诗作中多咏藏书,成为宋代藏书诗主流,多方反映宋代藏书文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