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全面而丰富的文化意义 《文心雕龙·明诗篇》说:“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忽以为易,其难也方来。”[42](P67-68)刘勰认为诗的产生是诗人受到外物感染而抒发情志。就宋代藏书诗而言,外物对诗人感染来源多途,不仅有静态的藏书之丰富,更有动态的藏书之利用。因缘于创作背景复杂性和创作内涵多样性,宋代藏书诗体现出多方面的文化意义与影响。 1.“家庭精神”与“书种”意识 “家庭精神”是黑格尔在论述中国文化根本原则时提出来的概念,他说:“中国纯粹建筑在这一种道德的结合上,国家的特性便是客观的‘家庭孝敬’。中国人把自己看作是属于他们家庭的,而同时又是国家的儿女。”[43](P114)黑格尔的话可以这样理解:中国文化具有“家庭精神”,特征是以人为本、道德至上和修身致知的人文精神。这种精神反映在宋代藏书诗创作文化中,就是将藏书作为珍贵的“精神”遗产留传给后人。 唐代及以前图书因为主要是钞本,复制很难,故藏书家多不愿借人,而明清时期典籍极易获得,藏书家转而重视古本、孤本,图书版本价值远超史料价值。两宋时期,藏书家之间互通有无非常频繁,他们更注重典籍的文化价值,以之教育子弟,以之传给后人,“田园贫宰相,图史富书生”⑦,意思是说掌握万卷图书的一介寒儒比占有万顷良田宰相更为富有。“万卷藏书宜子弟,十年种木长风烟”[28](P87),黄庭坚的诗歌也强调这样一个道理:诗书传家才能创设出更适合后代成才的环境。 众多藏书诗表达这个愿望,如南宋方回《寄寿牟提刑献之巘》诗说: 七十闲人两地仙,恰如同见会昌年。诗名我愧刘宾客,心事君真白乐天。致仕元无官爵累,藏书各有子孙传。[44](卷二十一,P176) 方回创作此诗时,与牟公献先生皆年满七十,两位古稀老人最为开怀的是藏书满室,有子孙承传。同样,嘉祐间苏辙回忆在家乡读书交游生活时,曾创作《寄题蒲传正学士阆中藏书阁》诗: 朱栏碧瓦照山隈,竹简牙签次第开。读破文章随意得,学成富贵逼身来。诗书教子真田宅,金玉传家定粪灰。更把遗编观得失,君家旧物岂须猜?[45](P162) 诗题中的“蒲传正”即蒲宗孟,“传正”是其字,四川阆中人。进士及第,曾官翰林学士兼侍读,同修两朝国史。蒲为苏家亲戚,三苏出蜀经过阆中,曾光顾蒲家藏书楼,苏辙诗句“诗书教子真田宅,金玉传家定粪灰”,一直成为宋代文人藏书指导思想。 此外,藏书在文化绵恒和人类进步进程中承担重要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讲,藏书之火不熄,则人类精神永在。宋代藏书诗于此理解颇深,多首诗作形象地把藏书称为“书种”。笔者检索全宋诗,这样的诗句主要有: 家薄有书种,客多成笑林。——陈著《示王侑翁二首》其二 墙东有寒士,书种世相传。——戴复古《见名园荒废有感》 端的传书种,分明是福胎。——戴复古《侄孙景文多女贺其得雄》 书种开风气,儒声动海涯。——杜范《挽周迪功二首》其一 儿辈政忧书种断,灵胶忽至凤麟洲。——葛立方《张千里惠诗次韵》 但使书种多,会有岁稔时。——刘过《书院》 书种传来直到今,读书几似孝标淫。——楼钥《以六经左氏传庄子遗伯中第有诗来谢次韵》 传家只要存书种,学道当知养圣胎。——陆游《杂题四首》其三 但令书种存,勿愧耕垄亩。——陆游《东斋杂书十二首》之十二 高文大册传书种,怨句愁吟恼化工。——杨万里《送李待制季允擢第皈蜀》 我家有书种,谨守勿或坠。——周密《示儿诗》 《齐东野语》卷二十《书种文种》记载说:“裴度常训其子云:‘凡吾辈但可令文种无绝,然期间有成功能致身万乘之相,则天也。’山谷云:‘四民皆坐世业,士大夫子弟能知忠信孝友,斯可矣。然不可令读书种子断绝。有才气者出,便当名世矣。似祖裴语,特易文种为书种耳。’”[46](P380)“书种”意思是藏书好比种子,代代相传必然结出硕果。众多诗人不约而同地给藏书这样形象的比拟,不是偶然的,是与当时文化昌明的总体特征一致的。“书种”之说,表明宋人认为图书有生命力,可以延续人的智慧和精神,与“家庭精神”是一脉相承的。 2.藏、读结合的文化旨趣 藏书与读书是一对孪生姐妹,藏书提供更多的可读之书,而读书多了,见识大长,更有眼光搜集鉴别,利于藏书。宋代藏书家多好学,他们博览群书,对藏书和读书关系多有清醒认识,如尤袤尝云“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⑧,千古传为名言。宋代是倡导全民阅读时代,社会形成了“为父兄者,以其子弟不文为咎;为母妻者,以其子与夫不学为辱”[47](卷五,P666)的风气。绝大多数藏书家通过藏书而读书,而治学,进而走上了仕途,他们对于读书十分看重,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众多藏书诗对此有所反映,如刘过《书院》写道: 力学如力耕,勤惰尔自知。但使书种多,会有岁稔时。[48](卷十,P82) “会有岁稔时”,宋代读书人充分自信,只要刻苦读书,定会有丰厚的回报。宋人读书勤奋程度为他朝所难及,时人用“孤村到晓犹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32](《夜行》,P3839)描绘夜读情景。欧阳修记载钱惟演读书习惯说:“钱思公虽生长富贵,而少所嗜好。在两洛时,尝语僚属言:‘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49](卷二,P24)而欧阳修本人也是把读书当做人生最大的要务,他说:“吾生本寒儒,老尚把书卷。眼力虽已疲,心意殊未倦。正经首唐虞,伪说起秦汉。篇章异句读,解诂及笺传。是非自相攻,去取在勇断。初如两军交,乘胜方酣战。当其旗鼓催,不觉人马汗。至哉天下乐,终日在几案……”[19](卷九《读书》,P349)宋人以读书为乐,阅读过程就是不断汲取源头活水、生命元气不断丰融的过程,他们享受到生命有所悟解的体认之乐,并将之视为无可替代的人间至乐。 “宋儒真知灼见人之心性,与天地同流。故所言所行,多彻上彻下,不以事功为止境,亦不以禅寂为指归”[50](P578),宋代藏书诗在记载宋人读书活动时,深契这一文化人格。如宋代理学创始人之一的邵雍,寓居洛阳近40年,与洛下士人交好,韩维《过邵先生居》描写其住所说: 竹坞斜开径,茅檐半卷书。幽闭入高卧,淡薄见平居。乱水随酾引,残花不扫除。因君动高兴,回首想吾庐。⑨ 邵雍在其居所最主要的活动是读书,他爱读书,几乎无书不读,求学中对自己要求严格而刻苦。如“邵尧夫居洛四十年,安贫乐道……读书燕居……尝有诗云:‘斟有浅深存燮理,饮无多少系经纶。莫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济自家身。’”[31](P1385-1386)邵雍诗是自我写照,他悠闲自适,但恬静中透出无限智慧。 3.雅传千古的藏书诗作 从诗歌艺术性上来说,宋人创作的藏书诗尚未形成专门诗风,甚至各种诗话中也没有提及这种创作现象,因此,诗学艺术并不明显。但是,宋代藏书诗大量而全面地反映了宋人藏书生活,升华他们的精神世界,文化价值极为宝贵,历史影响极为深远。受此影响,后世藏书诗创作多所开拓。 一方面,明清以来,私家藏书事业趋向繁荣,藏书家们步武宋人,拓宽了藏书诗适用范围。有题为座右铭的,如元代藏书家孔文昇说:“先公尝以十六字作座右铭,云:‘宁人负我,毋我负人。宁存书种,无苟富贵。’”⑩诗作一反曹操所信奉的价值观,“宁存书种,无苟富贵”,放大了私家藏书意义。有题在书橱上的,如嘉靖时苏州文士杨循吉所作《题书橱》诗: 吾家本市人,南濠居百年。自我始为士,家无一简编。辛勤一十载,购求心颇专。小者虽未备,大者亦略全。经史及子集,无非前古传。一一红纸装,辛苦手自穿,当怒读则喜,当病读则痊。恃此用为命,纵横堆满前。当时作书者,非圣必大贤。岂但开卷看,抚弄亦欣然。奈何家人愚,心惟财货先。坠地不肯拾,坏烂无与怜。尽吾一生巳,死不留一篇。朋友有读者,悉当相奉捐。胜过不肖子,持去将鬻钱![51](丙六,P3463) 诗作回顾购书之艰难,藏书之辛劳,视书为生命,但怎奈家人不知爱惜,真是一把藏书泪,满纸辛酸言。有刻在印章上的,清人钱泰吉说:“汲古影写许棐《梅屋诗稿》第四卷后,有朱文方印,云‘赵文敏书’。卷末云:‘吾家业儒,辛勤置书。以遗子孙,其志如何?后人不读,将至于鬻,颓其家声,不如禽犊。若归他姓,当念斯言。取非其有,无宁舍旃。’”[52](P199)谆谆告诫子孙以藏书为职责,“颓其家声,不如禽犊”之句已经类乎咒语了,不愿藏书守非其人。还有用偈语创作藏书诗的,如晚清著名学者叶昌炽,一生爱书至深,曾作一首《藏书偈》云:“无水火兵灾,无蟫蚁鼠劫;永离一切苦,如我佛所说。”[53](卷四,P420)他是在祈盼古今一切典籍永保平安,永为读书人所用,用心良苦啊! 另一方面,藏书诗发展到晚清,出现了“纪事诗藏书家传”这一诗注结合文体,把藏书诗创作推向一个高度。导夫先路者乃叶昌炽《藏书纪事诗》,续作有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徐信符《广东藏书纪事诗》、王謇《续补藏书纪事诗》、吴则虞《续藏书纪事诗》、周退密和宋路霞《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蔡贵华《扬州近代藏书纪事诗》等。“纪事诗藏书家传”把诗作和传记完美结合在一起,每位传主用一首七言绝句,与传文(或注文、或按语)相映成趣,从体例上说介乎“史”与“集”之间,是藏书史与诗文集的交融之作。因而胡道静先生高度评价说:“把古今藏书家的珍闻逸事搜集在一起,对每人或每几个有关系的人合在一块,分别叙事,并各系以绝句一首,写得那么清新、亲切,这个创造,前无古人。无论在内容上或体裁上,都铸出了一种新的格局。”[54](P2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