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骚学传统的新呈现 宋代楚辞学的兴盛,主要体现在文献与思想两方面,然从学史的意义言之,其文献的考述也是思想的昭示。洪兴祖《楚辞补注》考文释义,如述《远游》“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谓:“此老、庄、孟子所以大过人者,而原独知之。司马相如作《大人赋》,宏放高妙,读者有凌云之意。然其语多出于此。至其妙处,相如莫能识也。”[30] 50~51虽然《大人》与《远游》创承关系公案存疑,洪氏乃一家之说,然其“妙处”,则显然指超出文献考证的道德情怀与思想旨趣。因此,考察宋人的楚辞语本与图本,无不具有明确的思想指向,而标志了骚学传统的新气象。 这首先呈现在骚情与仁心的融织,或可谓孔、屈思想的结合。如果说萧统《文选》“别骚一体”是从文章学的层面将楚辞创作独立于诗赋而自成一类,那么宋人又多从经学语境将其回归《诗》域,以衔接孔子论诗的意志。晁补之《离骚新序上》认为: 《诗》亡而后《离骚》之辞作。非徒区区之楚事不足道,而去王迹逾远矣。……然则相如始为汉赋,与雄皆祖原之步骤,而独雄以其靡丽悔之,至其不失雅亦不能废也。自《风》《雅》变而为《离骚》,至《离骚》变而为赋。……《传》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故《怀沙》言赋,《橘颂》言颂,《九歌》言歌,《天问》言问,皆诗也,《离骚》备之矣。{1} 从表面上看是对汉人论《诗》与“赋”的一种翻版,实质却内涵了对“文学观”的反省,因为宋人的这种回归并不是“文学观”的退化,而是对文学进行去“芜”存“精”的纠正。缘此,赵鼎臣《邺都赋序》探寻赋史却引述孔子论文以为肇始: 仲尼有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扬子云亦曰:“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盖赋者,古诗之流也。其感物造端,主文而辨事,因事以陈辞,则近于史。故子夏叙诗而系以国史,不其然乎!虽然,文不害辞,则辞不害志,以意逆志,其要归止于礼义者,诗人之赋也。[31] 115 此论赋绾合词章与礼义,亦如前引文字表述的以骚情绾合仁义,是宋人楚辞赋评论的主导方向。同此,洪兴祖以扬雄《反离骚》批评屈原“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的说法为例,强调“屈子之事,盖圣贤之变者。使遇孔子,当与三仁同称雄,未足以与此”[30] 51,以“屈”附“孔”,而归于“仁”,乃论骚情志的根本。 黄伯思《跋龙眠九歌图后》评其六图本,以为“贝阙、珠宫、乘鼋、逐鱼,亦可施于绘素,后人或能补之,当尽灵均之清致”[32] 363。所谓“清致”,不仅指屈骚之“心”,也包括透过物象、事象而呈现的意象,是画者之“心”。清人唐岱《绘事发微》论画史有“因画而传人者,有因人而传画者”两类,并举唐宋诸家为例,以为“如王右丞、李将军、荆、关、董、巨、李成、范宽、郭熙辈以画传人也。若地位之尊崇,如宋仁宗、徽宗……;道德之隆重,如司马君实;学问之渊博,品望之高雅,如文与可、苏子瞻诸公,以人传画也”(《画名》)[33] 9,于“宋”之道德、学问之推崇,是为一端,而更重要的是画者“发挥天地之形容”乃为“蕴藉圣贤之艺业”(《丘壑》)[33] 10,这一统绪在宋人“骚学”与“画学”间是默契而会通的。 在楚辞学史上,宋人文图创作均寄托了神圣的“绍骚”心理,以呈现其历史姿态。这种“绍骚”心理所展示的成果,不仅在宋人三部重要的楚辞学撰述之“续”(晁补之《续楚辞》)、“补”(洪兴祖《楚辞补注》)、“后语”(朱熹《楚辞后语》)上表达明确,也不仅在宋人大量的“拟骚”创作中有清晰展示,而重要的是深入其学理的心理,成为骚学传统的历史新气象。试观林希逸一则有关楚骚的话语: 尝谓三闾忧愤之辞,当与杜子美论,不当与扬雄、贾谊论。二十五篇逸放之辞,当与李太白论,不当与班固、刘勰论。扬雄、贾谊忧在一身,而不在天下,其行已可考也,故指笑湘累以为其度未广,托讽凤凰以为不避矰缴。若夫一饭不忘君者,又肯为此谈耶!班固、刘勰缀缉词章,而不达比兴,其文可考也,故露才扬己,妄致其讥;不合典雅,窃生异议。若夫“俱怀逸兴壮思飞”者,又肯为此言耶!是故“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此杜拾遗之诗也,非骚之忧愤乎!“仰天揽明月”、“散发弄扁舟”,此李翰林之诗也,非骚之放逸乎!由此观之,则信乎诗家之风骨蹊径与骚为同出也。[34] 636 林氏不与扬雄、贾谊、班固、刘勰论,却钟情于李、杜诗篇,以诗家风骨传其“骚之放逸”与“骚之忧愤”,这不拘于骚论言词与骚辞文字的“骚心”,才是其“绍骚”心理的精神实质。 与之相应,所谓“绘事之传尚矣,代有名家,格因品殊,考厥生平,率多高士”(笪重光《画筌》),其“代有名家”与“格因品殊”彰显的也是画史的当代性,前人赞述李公麟的《楚辞图》,如谓“伯时作画,多不设色,此白描湘君、湘夫人。绾髻作雪松云绕,更细如针芒,佩带飘飘凌云,云气载之而行。真足照映千古”(乐乡记)、“李伯时作《九歌图》,余所见非一。此卷(六图绢本)尤精密遒劲”(王穉登题语){1},其“白描”、“遒劲”之评,虽属画家自身的艺术造诣与境界,然其“照映千古”则无疑具有这一时代所共有的“骚心”。换言之,宋代楚辞语本与图本的昌盛,固然与城市文化的繁荣、文人生活的变化以及绘材由纸代替绢(李公麟专用澄心堂纸)等诸多因素相关,然论其本质,勘究骚学兴起于北宋中后期,尤其是南宋特殊的历史变局,可以说骚学文、图的呈现,正与时代共脉而同运。 置放于辞赋批评的历史,宋人楚辞学所擎起的“祖骚”旗帜,也是其时代新义的标志。元人祝尧《古赋辩体》于《宋体》首云“宋时名公于文章必辩体”,又引宋祁“《离骚》为词赋祖”之说以立论,以构建起“祖骚尊汉”的赋史观。其实“祖骚”之说,也其来有渐,汉人尊骚在依“经”,晋唐尊骚在论人及文,而宋人明确“祖骚”之义则在辩“体”。观其内涵,又在三者: 一曰“象”,即宋人骚学的“图像”意识的昌明。清人张丑《清河画舫录》论画云:“夫右丞、检法(李公麟曾任御史检法),画圣也……传闻检法博闻精识,出刘贡父上。官京师数年,不一迹权贵之门。佳时胜日,载酒出游,坐石临流,翛然终日。山谷谓其风流文雅,不减古人,而为画所掩。其为当时推许如此。及观检法之画,笔法如春蚕吐丝,云行水流,初看甚平易,细玩则六法兼备,有不可以语言文字形容者焉。”[28] 301又云:“余不佞,未能窥画学之奥,而愿为检法执鞭者,则以《九歌图》卷,板实中有风韵沉著,内饶姿态。其间山水树石人物屋宇,形形色色,事事绝伦,非胸襟丘壑,汪洋如万顷波,胡能为此擅场之笔。”[28] 303其对李氏楚辞图的推赞,自明体义于内。可以说,正是李公麟、马和之等在宋代开辟的“骚图”创作,经后世如张渥、陈洪绶、萧云从等人的拟效与发展,已成楚辞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然宋人的肇始新义,则不可轻忽。 二曰“情”。试观宋人刘一止《上越帅书》中有一段论骚语:“辞者,感于情而后发,喜怒哀乐之七者之谓情。情也者,随遇而感,有感而发,亦若金石丝竹之有待而鸣也。……杜少陵遭时乱离……凡出处动息劳逸悲乐之事,一见于诗,盖穷而益工。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庾信以悲哀为主,然后知欢愉之动情者浅,而穷苦之感情深也。”[35] 189这段文字中内含的勤国忧事之情,或更甚于学理化的楚辞论著,然其“骚心”,诚为时代共识。 三曰“理”。可举朱熹《楚辞集注》卷首《目录后叙》一则:“原之为书,其辞旨虽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然皆生于缱绻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虽其不知学于北方,以求周公、仲尼之道,而独驰骋于变《风》、变《雅》之末流,以故醇儒庄士或羞称之。然使世之放臣、屏子、怨妻、去妇抆泪讴吟于下,而所天者幸而听之,则于彼此之间,天性民彝之善,岂不足以交有所发,而增夫三纲五典之重!”[22] 2其中曲折、跌宕而深刻地阐明了骚理。如果对读宋人骚学的“情”与“理”,来看祝尧“骚人所赋,有古诗之义者,亦以其发乎情也。其情不自知而形于辞,其辞不自知而合于理”[36] 746的情理观,以及“古今言赋,自骚之外,咸以两汉为古,已非魏晋以还所及。心乎古赋者,诚当祖骚而宗汉”的祖骚论[36] 747,宋代楚辞学的先导意义,尤具辞赋史的转捩及创辟功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