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楚辞书写的文艺史观 宋王朝重辞赋,首先体现在制度层面上。日人铃木虎雄《赋史大要》于宋代律赋列述“宋太宗试赋”、“真宗试赋”、“宋试赋之趋势”等方面,并认为“宋之律赋,唐律赋之附庸也。而两者之间,自有差异”[12] 234。所言唐、宋之异,一在重视程度,如欧阳修《六一诗话》说宋初“自科场用赋取人,进士不复留意于诗”[13] 16,即唐重诗而宋重赋;二在闱场赋承唐而择取,例如范仲淹于庆历三年《答手诏条陈十事》中议贡举提出“更通经旨,使人不专辞藻,必明理道”,四年欧阳修《详定贡举条状》指出“问以大义,则执经者不专记诵”,同年宋仁宗诏令“旧制用词赋,声病偶切,立为考式,一字违忤,已在黜格,使博识之士,临文拘忌,俯就规检,美文善意,郁而不伸。如白居易《性习相近远赋》、独孤绶《放驯象赋》,皆当时试礼部,对偶之外,自有义意可观,宜许仿唐体,使驰骋于其间”[14] 3565。尽管在制度上的重赋是闱场律体,但其中的明经而重道、尚意以骋学的思想与规范,却深深地影响着一代文风,作为被宋人视为“赋祖”的楚辞,其文图书写所反映的当朝文艺史观,亦有自身的价值。 从大体上看,宋代楚辞文图的并臻与兴盛,可对照“骚学”与“画学”,其艺术特色从三方面呈示: 首先是“面”的拓展,这也包括“骚论”与“画论”。如前所述,与前朝比较,宋代是楚辞学的兴盛期,既涵盖了前人的研究,又开辟了新的视域,尤其在“辑注”、“考证”、“札记”与“拟骚”诸端,成就卓越。据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介绍洪兴祖《楚辞补注》成书云: 兴祖少时从柳展如,得东坡手校《楚辞》十卷,凡诸本异同皆两出之。后又得洪玉父而下本十四五家参校,遂为定本。始补王逸《章句》之未备者。书成,又得姚廷辉本,作《考异》附古本《释文》之后。其末又得欧阳永叔、孙莘老、苏子容本于关子东、叶少协,校正以补《考异》之遗。[15] 434 由此可见北宋时《楚辞》辑注本(诸本)数量可观。仅就现存文献,宋人辑注《楚辞》者以七家为著,分别是晁补之《重编楚辞》、洪兴祖《楚辞补注》、杨万里《天问天对解》、朱熹《楚辞集注》及《楚辞后语》、钱杲之《离骚集传》、吴仁杰《离骚草木疏》、谢翱《楚辞芳草谱》[16] 11~23。观其治骚内涵,又包括名物、语汇、史述、考证、词章、义理诸面向。如“考证”一端,即有沈括《梦溪笔谈》、吴子良《林下偶谈》、王应麟《困学纪闻》等诸多著作有所涉及,如王氏书中有“九磬之舞”(卷四)、“塗山有四”、“羿浇事合左氏”、“骚离离骚皆楚言”(卷六)、“诅楚文”(卷八)、“巫咸以书为正”、“招摇星”、“天问与天运”(卷九)、“渔父新浴”、“道可受受字”(卷十)、“三闾与楚三姓”、“楚世家高阳重黎”(卷十一)、“吊屈原言跖蹻”(卷十二)、“屈原为文家之始”、“哲王”、“兰蕙之物”、“江离”、“南夷”、“忠湛江”(卷十七)、“宋乐书与九歌”、“楚辞对偶”、“朱子楚词集注与赵忠定”、“惩羹吹齑”(卷十八)诸说,内涵丰富而广博。 与“论骚”相类,宋代的“楚辞图”也改变前人单一景观的绘法,而出现了如李公麟、马和之《九歌图》式的全景展示。清人吴升《大观录》卷十二评李公麟绢本白描六段《九歌图》云:“图祗按《文选》所载《东皇太乙》《少司命》《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山鬼》……墨笔作山水、树石、屋宇、舟舆、人骑,俱极纤细。人物间施浅绛色,图之景,各随歌所诠次而描摹之。”[17] 601此述依《文选》所载而图绘之六段本,已知其系列绘制的特色。据今人搜考,李作有《九歌图》三种,即有景本、无景本与六段本,作品或为《九歌》并《国殇》十图,或有分图者,如《云中君图》分二幅,《山鬼图》分三幅等{1}。而宋代出现如此系统的《楚辞图》,又与当朝论绘求全以集成的艺术史观有关。例如《宣和画谱·叙目》“十门”,以“道释”冠首,次则人物、宫室、番族、龙鱼、山水、畜兽、花鸟、墨竹、蔬果[18] 8~9。又如论画之品第,刘道醇《圣朝名画评》也分“人物”、“山水林木”、“畜兽”、“花竹翎毛”、“鬼神”、“屋木门”等类,其“人物画”又分“神品”(6人)、“妙品”(15人)、“能品”(19人)等[19] 445~449。至于评述绘手与画风,宋人韩拙《山水纯全集》堪称一部超越前人的论画大全,列其要目,有“论山”、“论水”(卷一);“论林木”、“论石”(卷二);“论云霞烟雾霭岚光风雨雪”、“论人物桥杓关城寺观山居舟车船四时之景”(卷三);“论用笔墨格法气韵之病”、“论观画别识”(卷四);“论古今学者”、“论三古之画过与不及”(卷五)等。其于观物、绘景、品评、技法无所不包,原其学理,则如韩拙论“画山水之术”所言“其格清淡,其理幽奥,至于千变万化,(像)四时景物,风云气候,悉资笔墨而穷极幽妙者,若非博学广论(识),焉得精通妙用”(《自序》)[20] 662。“博学广识”,也应是宋代楚辞文图面向趋于广阔的重要因素,其中包括了理论与技法。 其次是“意”的崇尚,可谓宋代楚辞文图书写的审美表征。赋与画虽有语象与图像的功能差异,然其擅长“写物图貌”有着相对的一致性。作为广义赋域的楚辞研究,宋人于其文词形态的关注,并不亚于前人,但出现的轻“形”而尚“意”的审美倾向,则源于一种反思精神与对义理的追寻。比如对扬雄言赋的“雕虫”论与“丽则”说,前人罕见商榷,而苏轼则在“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前提下评及《离骚》:“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21] 1418~1419承续其意,朱熹贬斥扬雄《反离骚》“雄固为屈原之罪人,而此文乃《离骚》之谗贼”[22] 235。反思是重构的前提,宋人重“骚”论述正反映了轻“词”而尚“意”的传统重构。如欧阳修评唐人李翱拟骚云: 读《幽怀赋》,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其赋曰:“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又怪神尧以一旅取天下,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呜呼!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然翱幸不生今时,见今之事,则其忧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忧也?[23] 1049~1050 取“忧唐”隐承“忧楚”,直逼当朝“忧宋”意,正是宋人拟骚作品兴盛的原因,其间实有追寻之义理。这种缘其“志”而明其“理”的批评,在朱熹《楚辞后语目录序》有类似说法: 盖屈子者穷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之词也。故今所欲取而使继之者,必其出于幽忧穷蹙、怨慕凄凉之意,乃为得其余韵,而宏衍巨丽之观、欢愉快适之语,宜不得而与焉。[22] 206~207 缘此继述思想,朱熹在《楚辞后语》中评苏轼《服胡麻赋》谓“独公自蜀而东,道出屈原祠下,尝为之赋,以诋扬雄而申原志,然亦不专用楚语……是为有发于原之心,而其词气亦若有冥会者”[22] 291。其对“申原志”的赞美,不在摹拟“楚语”,重在“发于原之心”,故“词气”自与之“冥会”。 同样,宋代楚辞图与文同尚“意”,故亦多有冥会处。如李公麟全景本《九歌图》将“山鬼”绘成“人形、有毛”的精怪形象,朱熹《楚辞集注》释《山鬼》云“以上诸篇,皆为人慕神之词,以见臣爱君之意。此篇鬼阴而贱,不可比君,故以人况君,鬼喻己,而为鬼媚人之语”[22] 44,正与李图意合。缘于尚“意”,李公麟《九歌图》虽以人物擅扬,如“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山鬼”的姿态,但后人鉴赏,却多去形达神,由态及意。试举两则清人评论于次: 昔人称其人物似韩滉,潇洒似王维,若论此卷之妙,韩、王避舍矣。他不俱论,即湘夫人一像,萧萧数笔,嫣然欲绝,古今有此妙手乎?(孙承泽《庚子销夏录·李伯时九歌图》)[24] 27 李龙眠白描人物,推为画家上乘,此古今定评也。余每览一真迹,如获鸿宝,赏心久之,寝食两忘,不减宋君痴癖。……展玩斯卷,秀润清旷之态……非宋人笔墨,焉能精妙若是,为可珍也。(笪重光《跋李龙眠九歌图卷》){1} 前则论李公麟《湘君湘夫人图》,后则论其《九歌图》全卷,所谓“萧萧数笔”、“宋君痴癖”,磅礴之气、萧散之意尽在画中,又溢射图外。明代吴中书画家文征明谓李公麟画“集众善以为己有,能自立意,不蹈袭前人,而阴法其要”(《跋李龙眠孝经相》)[25] 41,谓马和之画“笔法之妙,则非和之不能”(《书马和之画卷后》)[25] 36,立意为高,自因缘于宋人的画笔。回到宋人论画,可以苏氏兄弟为例。如苏辙《墨竹赋》描述文同画竹,在赋中托“文与可”语曰:“始也余见而悦之,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虽天造之无朕,亦何以异于兹焉。”[26] 417呈现的是“其身与竹化”的物我两忘的意境。又如苏轼《书李伯时山庄图后》设问对语,并回答图画形态之逼真在于“强记不忘”实景时曰: 画日者常疑饼,非忘日也。醉中不以鼻饮,梦中不以趾捉,天机之所合,不强而自记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吾尝见居士作华严相,皆以意造,而与佛合。[21] 2211 论者亲见李公麟作画,其所谓“天机”、“意造”,亦可涵括《楚辞图》在内的绘术与创造,这是宋人画作与画论、骚语与骚图所共膺负的艺术使命与审美趣味。 再者是“雅”的精神,堪称宋人诗赋与图画共有的时代风范。与唐人艺术的奔放、烂漫相比,宋人艺术的创造呈现出的是凝定、内敛,是一种更趋向于书斋化文士生活的体现,品味的是“不下堂筵,坐穷泉壑”(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的妙意。出于对时文雕章琢句或媚俗表现的反思,宋人试图将作为时文的闱场词赋与经义对接,其倡导风雅,以及对处继《风》《雅》之后、词章之士纵笔藻采之前的“贤人失志之赋”楚骚的重视与推扬,正与此精神契合。宋人评赋,虽于骚、律、文诸体呈兼容意涵,然尤重屈骚。如苏轼多褒美当时拟骚赋(楚辞体)创作,其《书鲜于子骏楚词后》赞云: 鲜于子骏作楚词《九诵》以示轼。轼读之,茫然而思,喟然而叹,曰:嗟乎,此声之不作也久矣,虽欲作之,而听者谁乎?譬之于乐,变乱之极,而至于今,凡世俗之所用,皆夷声夷器也,求所谓郑、卫者,且不可得,而况于雅音乎?……今子骏独行吟坐思,寤寐于千载之上,追古屈原、宋玉,友其人于冥寞,续微学之将坠,可谓至矣。[21] 2057 论者曾手校《楚辞》十卷,其评鲜于氏拟骚作品而以“雅音”准则其体,既是个性化的知音,也堪称宋人推尊骚学的共同特征。 同样,宋人对李公麟包括《楚辞图》在内的绘画之评价,尤其是对他白描绘法的称颂,最突出的就是“淡雅”。如赵希鹄《古画辨》谓:“伯时惟作水墨,不设色,其画殆无笔迹,凡有笔迹重浊者,皆伪作,其余人物面相尤妙。”[27] 25鉴赏品味,考述真伪,其中自有一“雅”字。又如张澂《画录广遗》评李氏《楚骚九歌图》、《龙眠山庄图》、《莲社十八贤图》等白描人物,“率不入色,而精微润彻,六法该畅”[28] 211。清人蒋骥《传神秘要》论“白描”引东坡语“吾尝于灯下顾见颊影,使人就壁画之,不作眉目,见者皆知其为我”,申述云“须眉不作,岂复设色乎?设色尚有部位见长,白描则专在两目得神,其烘染用淡墨或少以赭石和墨亦可,笔法须洁净轻细”[29] 465,虽及技法,然传“神”在淡墨烘染,自有雅趣。读李公麟等宋代《楚辞图》,其勾画人物,虽亦有精细之笔写庄严之像与婀娜之态,然其风致高怀却被称为后世不可及,正在于此。这一点在宋代诸家《渔父图》(如董源、许道宁、郭熙、王诜、赵佶、马远等),构画由“实”(捕鱼)转“虚”(渔者情态)、由“功用”到“意态”的转变中,可观其尚意的风雅逸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