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开始觉得,对于写小说这件事来说,真的没有必要拎着一个作家的耳朵不停告诉她要改变要改变,因为小说本身就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事物有其自身的生命力。小说并不是一个有常性的东西,它应该是充满变数的,是个难以有恒性和一种面目的事物。但是我想,小说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吧,像所有的艺术一样,它们本身就是一个有机体,就像大地上草木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落叶,都有着其内在的韵律和内在的节点,到它该发芽的时候,任何力量都拦不住它。它想开花的时候,即使在最幽暗处也会开花。可能与年龄有关,也可能与所感触的世事渐多有关,我对小说的感觉在不停发生变化,对自己的认识也在发生变化。可能人对自己的认识本身就是一个深渊,平静的水面之下不知道有多少暗流涌动,又不知道有多少沟壑纵横。而这认知过程大约就是生命本身。最近无端有点迷恋农历,如《夏小正》中所言“五月,初昏大火中,种黍菽糜”,或“正月,鞠则见,初昏参中,斗柄悬在下”。这样的句子让我看到了缓慢而漫长的时间流动,看到了几千年前的平凡生活,却可以从这平凡与漫长中感受到一种最朴素的诗意。正是这种诗意把我打动了。 这三篇小说的写作心境中有一点就是这种诗意,太过煽情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我认为小说中能有一点诗意也不算坏事。最重要的是,这点诗意更像是一点世事之后的云淡风轻,就像是一个流过很多泪的人忽然之间微笑了,而这微笑里有多少苦难与宽恕,只有这个人自己知道。我觉得小说的世界应该像个热带雨林,各种高矮不一的树木,各种藤萝交缠,各种花香各种菌子丛生,而不是变成只有一种树木的人工栽培林。其次是珍藏在一个写作者内心最深处的那些东西,这点东西可能会是一个作家写作一辈子的内在气质,所以尤其珍贵。无论是在写《松林夜宴图》《光辉岁月》还是《万兽之夜》,都有这么一点遥远的、依稀的却是最坚定的东西支撑着。我在想,这点最坚定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其实还是一个作家对人和人性最终的谅解与悲悯,还有对世间万物最朴素、最真挚的一点诗意。那么,这点最坚定的东西也可以说是最柔软的东西,柔软得如同包裹在小说里的心脏。而我觉得这小说中最内在的心跳声不是那种惟妙惟肖的物质性,而是一个作家最深的疼痛和情感,这疼痛和情感犹如血液的流淌,是别的东西所无法替代的,这也将是一个小说最后的品格。 《松林夜宴图》中撇开各种流派的艺术,艺术家们那种灵与肉的撕裂,那种无论是在历史中还是在当下,无论生活中还是艺术中都无处安放自己的孤独与痛苦的是这点心跳声。《光辉岁月》中梁姗姗作为一代人精神史和物质史的缩影,在时代的发展中拼命而坚定地追赶着时代的发展,惟恐被时代所抛弃,却在几次的高歌猛进之后选择了一种主动的撤退与脱落,心甘情愿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安放自己的余生。她试图通过自己从历史中的撤退来获得一种精神性的保全,而这点精神性的保全到底有多牢固,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一种多么深情而苍凉的岁月感。这三篇小说中,《光辉岁月》是写得用情最深的一篇,可能是因为写梁姗姗这样一个人物,本身就是在写一代人的命运,写一代人的泪与笑,写一代人与时代的搏斗与和解。最后得到的也许只是一种与自我的和解。而这种自我的和解就是这种心跳声。《万兽之夜》中撇开一个爱情故事与追债故事的外套,其内在的心跳声是人与人之间的至死不能放弃,至死都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对方的那点深情,像小说中把父母藏在阁楼上独自度过除夕夜的小女孩,像小说中在最深的恐惧与无奈中用《圣经》来保护自己和家人的老母亲。这种人世间最朴素的深情就是我在小说里真正想表达的那点心跳声。 而在写作的同时,为自己在人世间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自己身心的角落, 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有这一点已经足够了。因为,再多的热闹其实都不属于自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