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是贫贱之道,是世界电影人的共识,所以许多事能够释怀。 上亿投资的剧组,也发生拍夜戏没夜宵、首映礼主创没票、雨天穿易碎雨衣,为吃顿饭打九折,公司就安排导演跟餐馆老板合影,形象永挂在火锅污了的墙上——还有不结尾款、谎言中伤。损人占便宜,是贫的性质。占一时便宜,终将贫困,因为做的是贫的事,没做富的事。影史上众多大牌影人年轻时富得买游艇,晚年在火车站卖热狗,为养活自己操碎了心。影视大牌们早年多失学、家庭破碎、差点当妓女或土匪,惟一学历是屠夫证或驾照,福气少得可怜。一旦志得意满,贫困立刻到来。 好莱坞电影如可口可乐,二战时率先研究原子弹的德国人都做不出盗版可口可乐,谁做山寨可口可乐谁的汽水厂倒闭。可口可乐全世界销量,只能全世界买美国可口可乐原浆。好莱坞电影也是只能好莱坞拍。因为好莱坞行的是贫贱之道,给全世界受苦的人看的。全世界受苦的人看好莱坞明星的贫贱相,是能够满足和投入的。但有些国家和地区的大众娱乐,自古走的不是贫贱之道,看本国明星的贫贱相、本国生活里的贫贱事,潜意识里不接受。法国大众文学传统是《悲惨世界》《基督山伯爵》,让法国演员演一个法国生活版的《谍中谍》,法国观众会觉得太贱太假,潜意识不接受,汤姆·克鲁斯演的美国生活版就没问题了。看好莱坞,但看不了好莱坞的山寨版——这是好莱坞的可口可乐性质,可口可乐只能喝原版。日本是当世小说大国,100年前在日本写小说还是贱业,明治维新后,最早一批给杂志写小说的人多是付不起房租的酒鬼、赌徒、被赶出家乡的人,本着“男人卖字等于女人卖身”的心态写的小说,拿到稿费感到倍受侮辱,发疯似的赶快花完。其大众文学传统不是好莱坞贫贱道,是落魄文人写的文人之道,所以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电影人符合文人道,电影昌盛,背离此道,电影业垮掉。天真以为学了好莱坞技法能赚更多钱,结果上当。中国的通俗文学传统,不是好莱坞的爱情、警匪、黑帮、灾难、西部等几大类型,也不是日本般正经文学(诗歌文章史书)和不正经文学(相声小说戏曲评书)那么的贵贱有别、上下隔离。中国的文学传统,最早也是贵贱有别,小说不能算文学,文学仅限于诗歌、文章、史书。元朝以后,打破贵贱,上层文化挤进下层文化的形式里,把下层文化的粗俗挤走了,从此,中国通俗文学的本质是皇家趣味、文人意识。《水浒传》是可以和《史记》媲美的“才子书”,《红楼梦》许多章节放弃讲故事,讲诗词和写典故,老百姓照样看得津津有味。我们的通俗文化就是上流文化,美国标准的通俗文学,在中国也有,但老百姓接触不到,属于小众,难得一见,没有票房,万一赚到钱了,开始聚众了,立刻被赶走。比如评剧名段《八月中秋雁南飞》:“八月中秋大雁儿往南飞,跑腿的在外总有三不归。这个头不归,二老面前不能尽孝哇;二不归,床前妻子无人陪;这个三不归,病在了招商旅店哇——”这种通俗易懂的词,大众是听不到的,清朝时评剧不能进城,民国时进城了,稍有票房,立刻被赶出城去。通俗易懂,只能小众。大众能听到的通俗文艺,在明朝是:“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牡丹亭》);在民国是:“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号。轿内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锁麟囊》)唱这种词,才能有票房。中国大众艺术和法国大众艺术一样,因为文人向各阶层上下润泽,滴水穿石,大众已看不惯过于俚俗、只讲生存危机的故事了。美国宣扬“我是最好的”这类拼搏人格。但凭什么呀?不能只凭“我觉得”三字吧?这种凭空自信,在传统中国是不敢说的,会招人耻笑。清朝的盐商等于官倒,势力逼人,但很少有盐商世家,富裕两代就退出盐业,不要这钱了,因为商人是贱格,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娶官员女儿和文化人女儿。富裕了,要知道求贵。求贵之路,漫长艰难。退出商圈后,牺牲一两代人闲待着,到第三代可以说,在记录上起码爷爷不是商人,然后找一个同姓的书香门第,认祖归宗,表明自己其实是文化人后代,可惜跟正宗失散多年。认祖归宗的代价大,加上你一家名字,几张纸,但要交上足够把全族历代族谱都重修的钱,等于建几座大庙的代价。从此可以参加科举,娶文化人家女儿了,商人的血统和身份是会拖累子孙的脏东西,拼上浪费三代人,也一定要改过来。贵,是文化。在美国,富是可以独立的,没文化,但有个性、有创意,别人也瞧得起你,不影响存在感。在传统中国,富是不能独立的,富贵二字要在一起,只有富,便是卑贱的存在。上世纪80年代,为了治疗历史伤痛,以一个“富”字带动社会迅速转型,大家好向前走。苦学好莱坞,30年没结果,因为夹生。我们本有自己的大众文艺传统,不识字的大众有文人的头脑、皇家的生活习惯。好莱坞是标准的平民文化,没时间上文化补习班的辛劳大众,对富豪阶层充满不靠谱的想象。传统中国的平民性质不同,以文化超越阶级,祖辈留给我们的好词是“布衣傲王侯”。30年过去,真的富了,便要把贵字找回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