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震惊:艺术对科技的批判 与震撼相类似,震惊与外界强烈刺激相关。不过,其重点不在这类刺激撼动人心的作用,而在于人自身的内部心理体验,特别是因期待落空而感到紧张、害怕或兴奋。例如,倘若对重要事物的存废、规模与特征的认知被证明是大谬不然,对重要事物所怀的情感被证明是价值倒错,为影响重要事物而贯彻的意志被证明是适得其反,我们就体验到震惊。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科技以加速度发展,为其后涉及全世界的工业革命、信息革命、生物革命准备了条件。这些革命都意味着原有的思维定势、社会范式被突破,其影响往往超出人们的预计,由此带来了各种不同意义的震惊。这种震惊作为冲击波进入艺术领域,一方面带动了艺术观念和艺术手段的更新,另一方面也引发了某种反弹,当代艺术在科幻场景中对科技的批判往往就导源于此。这种批判每每以制造更大的震惊的方式出现,试图引发人们对于科技负面影响的警觉。这类震惊有时可能转化为噱头,导致人们见怪不怪的心态。 1. 科技带来震惊 与震撼相类似,科技所带来的震惊主要通过以下三种渠道起作用:一是通过奇异物品的发明,让人从感官上觉得异乎寻常,“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二是通过奇异因果的揭示,让人从心灵上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三是通过奇异反馈的引入,让人从肢体上觉得身不由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可能性”。 对于第一种渠道,麦克卢汉提供了下述实例,旨在说明电光渲染(而不是活字印刷)的字母在19世纪末所引发的震惊。终身致力于印刷术研究的沃尔德(Beatrice Warde)这样自述看广告的经历与感受:“那天晚上我进场看电影迟到了。我在路上看见两个腿脚畸形的埃及体的字母A……它们像音乐厅里一对滑稽演员一样手挽手地以明确无误、昂首阔步的姿势迎面走来。我告诉你我迟到的原因原来如此,你会感到奇怪吗?我看见字母底下的衬线仿佛被芭蕾舞鞋拉在一起,以至于使那些字母活生生地像是芭蕾舞明星在跳足尖舞……经过4000年必然是静态的字母表的岁月之后,我看到其中的字母能在时间这个第四维度里做些什么:这就是‘流动’或运动。你完全有理由说,我像受到电击那样感到震惊。” [4] 关于第二种渠道,20世纪中叶有过不少和第五次信息革命相关的例子。德国的本斯(Max Bense)带领其学生利用算法和计算机程序创造出可以和著名画家媲美的作品,许多不明就里的欣赏者在发现真相后震惊。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怀申鲍姆(Joseph Weizenbaum)想开发一个“聪明”的计算机程序,结果出乎意料地创造出一个可信的人物。他深为这个名为Eliza的智能体在其不知情的同事中所引发的心理反应而震惊,因为他们将它当成真人倾诉衷肠。怀申鲍姆于是写作了《计算机权力与人类理性》(1976)一书,[5]向世人发出警告。 关于第三种渠道,宇航实验室可以作为例证。虽然我们可能在梦中从高处跌落,也可能经历在电梯里极速下降、在游乐场乘摩天轮过最高点后陡然俯冲,但失重现象主要发生在轨道上、太空内或远离星球等异常情况下。科学家可以通过建造实验室来模拟上述条件,给身临其境的人们带来震惊级的体验。某些头脑精明的人从中看到了商机。例如,英国维珍集团与缩比复合材料公司共同研发的太空船二号飞行器成功试飞,揭开了商业失重体验的大幕。 2. 艺术制造更大的震惊 在手段的意义上,科技主要是人类认识与改造物质世界的工具,艺术主要是人类认识与改造精神世界的工具。在内容的意义上,科技主要是成体系、可传授的知识,艺术主要是创造性、不可传授的本领。在本体的意义上,科技主要定位于物质产品的生产,艺术主要定位于精神产品的生产。这样说当然不是否定各种过渡形态的存在,如艺术科技与科技艺术等。在某些情况下,科技性与艺术性都被当成是衡量产品特征和水准的尺度。科技中可能有艺术,正如艺术中可能有科技那样。如果某种科技能够巧妙地以有序应对无序,便体现出某种艺术性,像相对论公式、宇宙常数、智能写作程序等都是如此。如果某种艺术能够实在地将无序变成有序,便体现出某种科技性,像可以批量生产的艺术品、诗词格律、戏曲程式等都是如此。 如果科技愿意为艺术服务,比如为艺术观察提供参考系、为艺术构思提供数据库,或者是为艺术传达提供工具与材料,那就产生了艺术科技。如果科技企图将艺术对世界的把握纳入自己的发展轨道,那就产生了艺术科学。如果科技企图与艺术联手发挥影响,那就成了艺术科教(电影中的科教片可以为例)。如果艺术愿意为科技服务,在科技推广中发挥作用,那就成了科普艺术。如果艺术企图与科技联手进行探索,那就成了科技艺术。如果艺术企图矫正科技的发展方向,避免科技走火入魔,那就成了科幻艺术。 正是在科幻情境中,艺术企图制造更大的震惊。不论是现实的科技或拟议的科技,都给了艺术想象以某种基点和方向。反过来,艺术家同样根据自己对现实需求与未来远景的把握进行预测。二者相互融合,彼此促进,其结果通过具体艺术作品的构思展示出来。在科幻作品中常见的情况是:艺术家从自己所知的科技出发,运用类似于归谬的方法加以演绎,将某种科技取向推向极端,使之和现有的伦理规范发生冲突,由此制造出比科技震惊更大的艺术震惊。这种倾向在世界科幻小说鼻祖雪莱夫人那儿已经显示出来。她所创作的《弗兰肯斯坦——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故事》(1818)既利用当时生物学已经积累的知识作为构思根据,又以天马行空的想象超出其时生物学所处的水平,围绕人造人讲述了一个颇为悲催的故事。这部长篇小说自20世纪以来多次被改编成电影。此外,从美国《来自天上的声音》(The Voice from the Sky,1930)和《隐身人》(The Invisible Man,1933)、英国《换灵人》(The Man Who Changed His Mind,1936),到印度《印度超人克里斯》(Krrish,2006)、日本《苹果核战记2》(Machina,2007)、美国片《人造士兵》(Cyborg Soldier,2008)和《超能敢死队》(Ghostbuster,2016)……有大量作品是顺着疯狂科学家遭受惩罚的路子构思的。 3. 震惊的反思 “科技震惊”至少包含了两重含义:一是科技作为主体所蓄意制造的震惊,二是科技作为对象使人感到震惊。前者重在动机,可能和科技为传播而谋求轰动有关。后者重在效果,可能和科技的发展之快、亮点之多、影响之大、规划之宏伟相关,褒贬义兼备。介于二者之间的是科技工作者因反思所体验到的震惊,即中介性震惊,像核科学家在看到自己制造的原子弹爆炸的结果之后所感到的震惊就是如此。 与此相类似,“艺术震惊”至少包含了两重含义:一是艺术作为主体所蓄意制造的震惊,二是艺术作为对象使人感到震惊。对于前者,本雅明格外看重。他认为震惊(shock)是现代人所具有的一种普遍的社会感受和体验,也是现代艺术作品的一种美学风格或追求。震惊体验的产生与现代人经验的贫乏和贬值有着密切的关系。本雅明一方面希望通过拯救贫乏和贬值的经验来救赎艺术和现代人的心灵,但另一方面,他又在极力地推崇现代艺术的震惊体验,希望从中发掘革命的潜能。[6]对于后者,我们既可以从人们对与自己同时代不熟悉的各种艺术的心理反应观察到,又可以援引人们对先前时代所留下的具有难以想象的水准、形态或风格的各种艺术的心理反应作为例证。由于艺术工作者自身的反思而体验到的中介性震惊同样是存在的,可能见于其作品引发了匪夷所思的反响、回顾早先创作时发现差异之大等场合。 令人感兴趣的是科技和艺术互动对震惊的影响。“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7]这本是诗圣杜甫的自嘲,若移以论当今时尚,似乎也颇为适合。以“宅”自诩的异次元艺术爱好者是如此,那些以奇异研究赢得搞笑诺贝尔奖的科学家也是如此。对于当事人来说,博取震惊也许是一种剑走偏锋的成功。对于外界人来说,感到震惊或许是一种心理挑战。没有这样的博弈,人生便寂寞了许多。继之而来的往往是视野融合。没有这样的融合,社会便生分了许多。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