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与年龄有关,也可能与所感触的世事渐多有关,我越来越反感“生猛酷烈”的标签,渐渐地觉得那其实还是一个小女孩的写作,起码也是一个内心并没有成熟、并没有完全成人化的大女孩的写作。当然我至今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完全成人化,内在的角落里仍然残留了太多孩童化的东西,大约到老了都还是这样。关键是我认识到这一点居然就用了很多年。人可能就是这样吧,二十岁的时候觉得自己成熟得不得了,等到三十多岁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还没有真正长大。所以人对自己的认识本身就是一个深渊,平静的水面之下不知道有多少暗流涌动,又不知道有多少沟壑纵横。而这认知过程大约就是生命本身。 而且我认为小说并不是一个有常性的东西,它应该是充满变数的,是个难以有恒性和一种面目的事物。但是我想,小说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吧,像所有的艺术一样,它们本身就是一个有机体,是有其内在生命力的,就像大地上草木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落叶,都有着其内在的韵律和内在的节点,到它该发芽的时候,任何力量都拦不住它。它想开花的时候,即使在最幽暗处也会开花。最近无端有点迷恋农历,如《夏小正》中所言“五月,初昏大火中,种黍菽糜”,或“正月,鞠则见,初昏参中,斗柄悬在下”。这样的句子让我看到了缓慢而漫长的时间流动,看到了几千年前的平凡生活,却可以从这平凡与漫长中感受到一种最朴素的诗意。正是这种诗意把我打动了。 写这个小说的心境大约就是这样,平凡朴素,淡淡的哀恸也不影响继续生活下去。小说的主人公是我把生活中见过的几个真实存在的人物压缩和综合到了一个人身上。我想写的其实是这样一种人,那就是,终其一生都没有被主流人群所接纳,也就是说,这种人的一生都是游离在人群之外的,但不见得就是不幸,因为幸与不幸实在是没有界限的。游离本身就意味着孤独,而在中国的社会下,倒不仅仅是孤独的问题,还有被歧视的问题,只要你敢和主流人群活得不一样,你就是被大家伙歧视的对象。 但是这些游离的人群往往都自有着他的可爱之处,或是心地纯真到不能融入人群,或是主动脱离不愿进入人群,再或者因为某种原因,更愿意躲在一个人的空间里度过此生。其实生命本身应该是自由的,那就是说,不管怎么度过今生都是一个个体的选择,而我们今天的社会恰恰是不尊重这种自由与游离的。我们会提要求,你必须加入进来,不然你就是异类。 小说中的老康和小鱼或多或少都属于这个游离在外的人群,都是和主流人群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的,谁也走不进谁,也因此,隔着年龄的断代,他们还是会本能地嗅到对方身上同类的气息,从而惺惺相惜互相取暖。我甚至觉得现实生活中,像老康这样的人一定不在少数,只是他们隐藏在人群中,外表和寻常人也没有任何区别,你无法将其辨认出来。 老康这样的人首先一定是理想主义者,其次他们是教徒式的,因为有了教徒式的牺牲与献祭,那么现世今生及其物质生活对他们来说可能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他们可以对这些选择视而不见。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必须有一个念想,有了这个念想,一切便有了被支撑下去的可能。物质上的种种贫陋都不过是一种幻象,只要有那个念想在,那么余生的所有时光便是在滋养和保护着那个念想。 小说中的老康是为了年轻时候错过的一份感情、一个爱人,但这份感情其实也是一种抽象的象征物,我坚信这样的人群所依赖和所信仰的那个念想必定有更开阔和更丰厚的,像远处的雪山一样吸引着人们前去朝拜。所以老康和他的念想只是一种象征,那就是,四十年的光阴,仅仅靠着每天黄昏时在楼下看一眼那个阳台,便可以维持下去,便可以把生活继续下去。究竟有多少人是这样活着的,我觉得一定不在少数。 无论是老康对前妻还是前妻对老康,反映出的是一种人生奇特的悖论与最深的悲伤,那就是爱还在,人也每天都可以见到,却至死不会面对面地和这个人再说一句话,因为再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都成为了一种累赘。 而四十年的光阴里真正沉下来的骨骼就是在那黄昏里,在那桃树下的一个眺望,就是死生不再相见下的一种最深的也最无奈的抚慰。老康对前妻是那桃树下的眺望,而前妻对老康则是那一盆常开不败的天竺葵,花在人在,即使人不在了,只要花还在便也足够了。因为花代表着人,在岁月的侵蚀之下,这花和人已经难以分清彼此,已经深深镶嵌进了对方的肌理和魂魄里,所以前妻知道即使自己不在了,也没有关系,只要让那盆花一直开着便好,开到什么时候呢?大约就是老康的人生也走到终点的时候,在漫长的生死当中,他们已经在无言无语中完成了对对方的最深情的抚慰和告别。 我后来想,也许这种无奈,这种依依不舍却不得不告别的悲恸才是这人世间真正的常态,有多少人是这样生活着的,又有多少人是在这样的遗憾与深情中离开这世间的。老康在大雪中抱走天竺葵,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残忍,我只想说,阳台内外本身就是两个世界,而我们到底生活在阳台里的世界还是阳台外的世界,也许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就像一场大梦,在梦境中,总是看不到自己的脸,却无比坚定地知道,那个人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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