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晓栋 摘要:天津图书馆藏《天池杂稿》(不分卷)是目前仅见的徐渭存世晚年手稿本,其内容驳杂,收录徐氏晚年诗四十五首(含抄录五首),文八篇,灯谜、杂记若干,《酒牌》一篇。其中《百千斋诗为某赋》、《某御史巡滇,旧台长某偶持节以军与抚滇,徼御史还朝,抚者以诗二首饯,乃次答之代》、《书梦》、《送沈玉吾再北》等五首诗歌及《答朱太卿》、《寿周太母章氏序》、《太侄疏稿序代》、《答沈四书》等四篇文章为中华书局1983年版《徐渭集》所不载,是为佚作。 关键词:徐渭 《天池杂稿》 《徐渭集》 徐渭书诗文画具擅,为一代大师,其诗文颇为后人所重,曾数度刊刻,屡有增辑,在陶望龄所编《徐文长三集》二十九卷基础上,张岱增补《徐文长逸稿》二十四卷,徐沁编成《徐文长佚草》十卷,中华书局合编为《徐渭集》,再加补编,堪称全璧。然而随着徐渭各类文献的逐渐发现面世,其诗文著述仍有颇多遗珠之恨,不惟《徐文长佚草》中有五卷未曾编入[1],天津图书馆藏《天池杂稿》亦有佚作多篇,且该本为徐渭晚年手稿本,弥足珍贵。笔者有幸寓目并得副本,连日辑校钩沉,釐析文义,稽出佚作十馀,兹就《天池杂稿》相关情况及其佚诗佚文略述于下,以飨同好。 一、《天池杂稿》为徐渭晚年诗文手稿本 《天池杂稿》(不分卷),共两册,第一册为蓝格稿本,九行,行草,字数不等,四周双边,单黑鱼尾,所收以诗文著述为主;第二册为方格稿纸,收录《酒牌引》全文,前附有《狐裘》诗及《此潘承天祭陈封君文》,纸张又不相同,系事后糊裱,故《天池杂稿》诗文主要集中在第一册中。书稿现藏天津图书馆,扉页有天津图书馆藏印签,正文首页有“善本鉴定”及“直隶检本”[2]残印,《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等著录[3]。从各方面判断,《天池杂稿》为徐渭晚年诗文手稿本,极具收藏和研究价值。 首先,从书稿字迹看,颇似徐渭手迹。书稿为小楷写就,很多诗篇笔法纵横,文字老辣,颇多佳构,极似其书法作品,特别是《此潘承天祭陈封君文》,字迹笔画带有徐渭书法风格,犹如其《花卉图卷题诗》。该文亦收入《徐文长逸稿》,但无“此”字,说明该文为徐渭抄录稿,故其字笔法流畅,苍劲有力,实为书中墨宝。不惟此文,其他多数诗文篇章字迹均磊落可观。但也存在字体大小不一、笔法亦良莠不齐等问题,或与其精神状态、身体素质等因素有关,据其《与萧先生》曰:“但每于清晨精神生复之时,便执笔构赠别诗文,文成于心而书怯于手,中止十数,战兢便发……渭素喜书小楷,颇学钟王,凡赠人必亲染墨,今试书奉别等五六字,便手战不能,骨瘠肱弱,又五内馀热发为疮毒,指掌反强然也。因命人代书,其后草者则渭强笔,殊不似往日甚。”[4]徐渭因杀张氏入狱后,晚年贫病交加,身体、精神皆不如常,故其部分字迹笔法“殊不似往日甚”也极寻常,且个别诗篇亦不排除“命人代书”之可能,如《送沈玉吾再北》诗,从字迹笔法看,或非其亲笔。 其次,书稿为草稿本,多有涂改。如《太侄疏稿序代》、《画鱼既作古诗矣,久之复得七律三首》等涂改较多,且是整块涂黑。《试录前序》文本完整,但未署标题。《狐裘》诗第一册中已见,并有诗题及诗序,第二册中又有该诗,但仅有诗句,无诗题诗序。大幅涂改、有文无题、前后重出,说明书稿非过录本。部分诗篇首有“此首附抄别本”、“此首已抄别本”等字样,更是草稿本的又一力证。另外,书稿有拼接裱糊痕迹,如《张子锡尝自题镜容,今死矣,次韵五首,应乃郎之索》诗三首,不仅失其标题和前二首,且有明显接痕,属事后糊裱,册二之《狐裘》诗、《潘承天祭陈封君文》亦属此类,这些或是收藏者所为。 第三,书稿为徐渭晚年作品。据徐朔方先生《徐渭年谱》考证,《天池杂稿》所录之第一首《自岔道走居庸》诗,系徐渭归自宣府途中所作,时在万历五年(1577)春,徐渭时年57岁[5]。书稿收录的最后一篇文章为《代试录前序》,开篇即曰:“万历辛卯,天下复当大比。”该文系徐渭代浙江提学副使所作之公文,万历辛卯,为万历十九年(1591),徐渭时年71岁。据此,则《天池杂稿》所录之诗文当作于万历五年至万历十九年之间。此外,从诗文内容、字迹笔法等亦可判断稿本为徐渭晚年作品,如从《马策之死失挽,一日自作小楷千馀,腕几脱,遂感昔日之劳,挽之》诗题可知,徐渭作小楷千馀即感乏力脱腕,说明已不胜笔事。因书稿系徐渭晚年手书,故其部分字迹略显乏力松散;再如书中《陈玉屏以瓦窑头银鱼再饷,索赋长律》诗有“齿牙今稍落,骨鲠不相宜”之句,亦为其晚年状态之写照。 徐渭“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6],袁宏道对此一直念念不忘,先后致书孙司礼、陶望龄,希望能刻板印行。其尺牍《孙司李》曰:“徐文长,今之李、杜也,其集多未入木,乞吾兄化彼中人士,为一板行。”[7]又《答陶石篑》:“《徐文长传》虽不甚核,然大足为文长吐气。往曾以老年著述托孙司李,久不得报,恨恨。兄幸令侍者录一纸送司李处,渠当留意矣。”[8]《天池杂稿》作为目前仅见的徐渭存世手稿本,既有其文献价值,亦有其艺术价值。仅就其文献价值而言,除了补辑佚诗佚文外,所录诗文庶可窥徐渭晚年心境与行迹之斑豹,亦可作徐渭诗文编年之参考。更可贵者,手稿本保存了作者创作之真实原貌,为探究徐渭诗文之真谛提供了最为真实和宝贵的依据。 二、《天池杂稿》收录之内容 《天池杂稿》内容驳杂,收有诗、文、杂记、谜语及《酒牌》全文,为真实反映稿本原貌,兹详述其内容如下: 书稿收录主要以诗歌为主,又以七律居多。所收诗歌计四十五首,与《徐渭集》重出者三十五首,依次为:《自岔道走居庸》(《徐渭集》,第255页,下同)、《狐裘》(255页)、《白牝蛟二首》(257页)、《岩滩懊》(786页)、《读文信公仙岩词集焚吊二首》(258页)、《马策之死挽之》(786页)、《夜坐有感转忆往事》(258页)、《香烟七首》(259页)、《王鹅亭雁图》(154页)、《磁盂浸樱桃花,不五日落尽,吊之》(726页)、《陈玉屏以瓦窑头银鱼再饷,索赋长律》(317页)、《张子锡尝自题镜容,今死矣,次其韵五首,应乃郎之索》(无标题,据《徐渭集》所加,存三首,787-788页)、《拟寿王生》(《徐渭集》为《寿王生》,161页)、《巾侧玉蝉》(726页)、《代寿黔公三首》(256页)、《钮给事中花园藏陈山人所画水仙花五首,故我如数》(858—859页)、《画鱼既做古诗矣,久之复得七律二首》(290页)《张海山已死,其子八官持向所寿父者二轴来索题,其一画枫树及月及白头公鸟,谜之曰风月白头;其一画古柏芙蓉莽其根,谜之曰百年荣寿。海山予通家交也,故不追贺其寿而援笔以吊》(标题与《徐渭集》略异,160页)。另有《百千斋诗为某赋》、《送沈玉吾再北》等佚诗五首,抄录他人诗作五首,内容详后。 《天池杂稿》收文主要为序跋与尺牍,共八篇,其中《试录前序》(《徐渭集》,936页,下同)、《潘承天祭陈封君文》(1050页)及《答张君》(1017页)、《答兄子官人》(485页)与《徐渭集》重出,然异文较多,如《试录前序》无标题,《答张君》标题有异,内容较《徐渭集》之《答张太史》多出49字。另有《寿太母张氏序》、《太侄疏稿序》、《答朱太卿》、《答沈四书》等四篇,皆不见载于《徐渭集》,是为佚文。 《徐渭集》按《徐文长三集》、《徐文长逸稿》、《徐文长佚草》依次合编,《徐文长三集》系陶望龄根据《文长集》、《阙编》、《樱桃馆集》编订,故有“三集”之称。其中《文长集》和《阙编》系徐渭生前刊印,《樱桃馆集》则为徐渭晚年诗文,无刻本。根据《徐渭集》中编排之特点及所录之诗文,可以推断《天池杂稿》的大部分内容均编入了《樱桃馆集》。陶望龄《与袁六休(袁宏道)》云:“天池遗稿甚富。今正构写,已得四五,弟亦稍为校阅。诗存其九,文存其五,校毕当集为善板流行。”[9]《天池杂稿》之佚诗佚文正与其“诗存其九,文存其五”的选编标准相吻合,佚诗较少而佚文较多,但实际选入《徐文长三集》的比例却更低,或是徐渭晚年诗文手稿本校核不易,故多弃而不用。 杂记方面约二十馀条,虽条目不多,但涵盖经史及地理音韵等各个方面,属读书笔记,类于徐渭《路史》之篇章,然内容并不与《路史》重复。如《天池杂稿》首页即为杂记一则: 《馀东冬录》(按,应为何孟春《馀冬序录》)载,王伯固曰:“偶考圣象无髯,惟宗庙小影为真。”又引《孔丛子》云:“先君无须髯,而天下王侯不以此少其敬。”郎氏《七修稿》云:“吾夫子七十二表形容尽矣,须多如此;而独不言者,得无疑乎?”或黄伯固之言有据也。 此记载与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三“圣贤须目”条内容基本一致,仅表述略有不同,疑即抄录此书。又徐渭《路史》中亦多次出现《馀冬序录》之内容,如“办舜葬事,详见《路史》及《馀冬录》”、“海州之名,由来远矣,《馀冬录》亦称海州海东县”[10],说明杂记内容部分来自时人笔记小说。另有《解经书》笔记一页,所记多为经籍之概念术语,如“五子之歌”、“王制五服”等。其《自为墓志铭》曰:“志迂阔,务博综,取经史诸家,虽琐至稗小,妄意穷极,每一思废寝食,览则图谱满席间。”[11]可见徐渭博览经史稗小,且有做笔记的习惯,此亦《路史》及《天池杂稿》中读书笔记之来源,而《解经语》则可为其“图谱满席间”之例证。 灯谜方面亦有数页之多,数量可观,然语多俚俗,如有一则曰:“红裙娘子哭新坟,人问坟中是甚人?他的爹是我的女婿,我的爹是他的爹丈人。”谜底为“娘哭女”。另有一些谜语则仅见谜面未署谜底,且多带有越地方言色彩,如“小老人孙新妇”、“越戳越痒”、“大丈夫不可一日弗佩刀”等等。总体而言,价值不大,兹不赘引。书末所收《酒牌》,多达十六页,且为蝇头小楷写就,内容与《徐文长逸稿》卷二十四所录《酒牌引》基本一致。 三、《天池杂稿》佚诗及诗序补录 《天池杂稿》所收诗文虽多见载于《徐文长三集》,但仍有若干佚诗佚文,又有多篇诗序为《徐渭集》所不载,皆可资补校增辑。佚诗方面,有《百千斋诗为某赋》、《某御史巡滇,旧台长某偶持节以军与抚滇,徼御史还朝,抚者以诗二首饯,乃次答之代》、《书梦》、《送沈玉吾再北》等五首,兹录于下: 佚一 百千斋诗为某赋 云取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人 居士曾颜六一馆,后贤今扁千百斋。传心竟唯得以鲁,入道须愚别有柴。莫以乘云干歇脚,且须立雪湿拼鞋。几番彻骨寒须耐,春到梅花鸟亦喈。 该诗息耕堂抄本《徐文长佚草》亦有辑录[12],但题名为《百千斋诗》,且无“云取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也”之诗序。《徐文长佚草》中另辑有《百千斋序》一篇,可知百千斋为上虞钟廷英(字天毓)之斋名,取“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意,寓人应如跛鳖加倍努力[13]。《天池杂稿》佚诗佚文中,仅该诗与徐沁辑《徐文长佚草》所录重出,且诗题略异又缺诗序,可推知《徐文长佚草》之编纂者徐沁辑录之渠道与《天池杂稿》无关,《百千斋诗》与《百千斋序》均是录自他处。这也可作为《天池杂稿》流落至天津且并未在绍兴区域流传之佐证。 佚二三 某御史巡滇某御史巡滇,旧台长某偶持节以军与抚滇,徼御史还朝,抚者以诗二首饯,乃次答之代 其一 昨从台省随骢尾,今按南荒仰豸顽。已为成周生吕甫,何妨大楚有庄蹻。碧鸡怅望烟云外,赤舄应逄殿陛间。已值圣明抡阃急,三韩一臂伏公援。 其二 从来五岳数崧高,秀气千秋属本朝。已从明公并申甫,更谁多事觅萧曹。玉门来往仍青鬓,铜柱岩荛入紫霄。见说祥鸟相待久,朝朝飞遶柏松乔。 该诗题下本有五首诗,这两首为《徐渭集》所不载,后三首在《徐渭集》卷七中题为《代寿黔公》,据盛鸿郎《徐文长先生年谱》,《代寿黔公》三首系徐渭代张元忭贺赵锦寿诞所作[14]。赵锦(1516—1591),字元朴,余姚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曾历大理寺卿、都御史、工部侍郎、南京刑部尚书等职,因劾严嵩杵张居正,两度遭黜,万历十一年(1583)起复为左都御史,十三年(1585)加兵部尚书,与张元忭为儿女亲家。徐渭与赵锦亦早已相识,其《送赵大理(先巡抚贵州,迩擢大理)》、《送赵大夫掌南台(旧尝为南台御史,论分宜,五六云)》、《送御史大夫赵君节镇川贵》[15]等皆为写给赵锦之诗作,且《张太仆墓志铭》也系徐渭代赵锦所作[16]。徐渭晚年从张元忭幕,曾代拟不少诗文,这两首带有政治使命之诗作,于张元忭而言极为重要,加上徐渭本身也与赵锦熟识,故由徐渭代笔致意赵锦,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诗题中“某御史巡滇”,当指赵锦以左都御史身份巡视云南,赵锦于“(万历)十一年召拜左都御史”[17],则诗作应作于该年或稍后。“旧台长某偶持节以军与抚滇”系指张元忭父张天复任职云南按察司副使之事,据《明史》卷二百八十三《张元忭传》:“父天复,官云南副使,击武定贼凤继祖有功。已,贼还袭武定,官军败绩,巡抚吕光洵讨灭之。至隆庆初,议者追理前失亡状,逮天复赴云南对簿,元忭适下第还,万里护行,发尽白。已,复驰诣阙下白冤,当事怜之,天复得削籍归。”[18]张元忭对父亲张天复任职云南副使受冤削籍归里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最后郁郁而终:“(张元忭)服阕,起故官,进左谕德,直经筵。先是,元忭以帝登极恩,请复父官,诏许给冠带。至是复申前请,格不从。元忭泣曰:‘吾无以下见父母矣。’遂悒悒得疾卒。”[19] 这两首由徐渭代笔之诗作,颇有希望赵锦能帮助自己“复申前请”,恢复张天复名位之意,尤其是第一首,应是按照张元忭之意事后修改,原诗初稿为: 昨从台省随骢尾,今按南荒仰豸顽。顽禽纵稍窥新略,迂踈复领旧朝班。碧鸡西望魂俱越,绣衮东归辖定攀。百海三韩蜂大害,公义大手可辞援? 原诗在书稿中仍然清晰保存,只在诗后写上“拟改云‘已为成周生吕甫,何妨大楚有庄蹻。’庄蹻元是楚大盗,楚亦连滇。又改云‘碧鸡怅望烟云外,赤舄应逄殿陛间。已值圣明抡阃急,三韩一臂伏公援。’”相对而言,原诗内容更为直白,特别是最后“公义大手可辞援”一句,颇有必须援手帮忙之意。修改后的诗句则相对含蓄,诗中借用吕甫、庄蹻两个历史人物,吕甫是周穆王时期刑法的制订者,内容事迹见载于《尚书·吕刑》中,体现了敬德于刑、以刑德教之思想;庄蹻则本是楚国苗裔,受命攻打滇地,后因道路断绝,遂于当地建立滇国政权并对后世云南之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西南外徼,庄蹻首通”[20]。两个人物,一个体现正刑明德思想,一个表达权宜行事主旨,皆是有感而发,意在诗外,又符合赵锦之身份实际。另外,“碧鸡怅望烟云外”、“三韩一臂伏公援”以及第二首之“更谁多事觅萧曹”等诗句,隐喻之意在诗外,指向性也十分明确,赵锦作为当事人,自是一看即明。 佚四 书梦 买绳穿管入科场,逐队呼奴万蚁忙。若个神仙相戏谑,醒来不见熟黄粮。 该诗题下注有日期为“二十年七月十八日”,此当为作诗之时间。然结合前后诗文创作之年代推测,“二十”应是“十二”之笔误,因同页中有他写给张元忭的《答张君》尺牍,时间就在万历十二年(1584)冬。此年,徐渭困居绍兴,得张元忭举荐,谋职于知府萧良干(张元忭同榜进士)幕中。萧良干修三江闸,徐渭代作《拟闸记》,并代张元忭拟《闸记》[21],然《拟闸记》与《闸记》均颇敷衍,《拟闸记》未见刊用,张元忭改定之《修闸记》对徐文改动较大[22]。此后不久,徐渭即与张元忭交恶,主要原因便是张氏要修改徐渭诗文而使他不能接受。直到万历十六年(1588),张元忭去世,徐渭白衣径入,“抚棺大恸,道惟公知我,不告姓名而去”[23]。因此,《书梦》的创作时间当在万历十二年(1584)七月十八日,徐渭时年64岁,梦入科场或是与受张元忭、萧良干等进士出身者之刺激和冷遇有关。从该诗内容推断,科考“八不售一”之阴影困扰徐渭一生,无法自拔,诗中又以黄粱美梦之典故叹息梦想之遥远与现实之窘困。 佚五 送沈玉吾再北 孛酋方授首,关白何已逃。朝廷更警戒,幕府急贤豪。 别袖啼机妇,诗囊挂宝刀。问谁云沈约,燕赵旧游遨。 结合徐渭其他诗作,从“贤豪”、“诗囊挂宝刀”、“燕赵”等内容推断,沈玉吾应是沈炼之幼子沈袠,字叔子,号继霞(与其兄沈襄之字、号皆呼应)。徐渭有《沈叔子解番刀为赠二首(继霞)》(其二)诗:“君如佩此向上谷,而翁之死人共哭。”[24]明刊本《徐文长三集》题下原注:“继霞,沈炼子,名袠。”徐渭《沈生行(继霞)》诗:“沈生前年赠我五尺剑,挂在壁上生尘埃,南倭不来北虏去,太平无用何曾开?今年归自蓟门道,健儿随身紫羢帽,监期已满别我行,南天不雪江梅早。”又其《赠保安稽侯考满序》云:“保安,古涿鹿地,苦边患,初往往徙民入居庸,置戍守……沈生某者,为今赠光禄少卿讳练者之从子也,少卿於予为旧故,而沈生今在保安为州诸生。”[25]《沈叔子解番刀为赠二首》诗中之“上谷”、《沈生行》诗中之“蓟门”、《赠保安稽侯考满序》中之“保安”以及本诗之“燕赵”,皆指今河北省张家口一带,明代为宣府镇,秦汉称上谷郡,系边垂重镇,也是沈炼流放之地,综合推断,沈玉吾为沈炼之子沈袠。徐渭与沈继霞的酬唱之作还有《送沈叔子南都迎母》、《沈将军诗》[26]等,可见两人之关系亦非寻常。书稿扉页中之“沈二兄先生”或指沈襄、沈袠兄弟,但无确凿证据,不敢妄断。 诗序方面,也有较多出入,有些更为《徐渭集》所不载。出入方面,如《白牝蛟》第一首诗序较《徐渭集》中多“《博物志》:‘龙嗜燕,人食燕者不可以度海’”等12字,与诗中“顿顿涡涎垂燕子”相呼应。《狐裘》诗序《徐渭集》中相对简略:“裘被赊,雪夜苦寒,取信国文公集读之,赋此。”《天池杂稿》本则云: 裘被赊,直不尽至,雪夜苦寒,取信国文公集读之,赋此。人云,赊者特上,从贵介着以猎,翻若熟裘,直八金。亦贵者赠我。 诗序中“信国文公”系指文天祥,《天池杂稿》中的《读文信公仙岩词集焚吊二首》亦当作于此时。从两首诗的字迹看,所书字体偏大,笔墨不均,颇与寻常行草不同,当是与其贫病交加、年老体衰、饥寒交迫有关。又诗中所咏狐裘当是张元忭所赠,其《答张太史》曰:“仆领赐至矣。晨雪,酒与裘,对症药也。”[27]前已述及,《天池杂稿》也收有该尺牍,题为《答张君》,且较《答张太史》多出49字。 《天池杂稿》中另有《白牝蛟》其二及《读文信公仙岩祠集焚吊二首》之诗序,为《徐渭集》所不载。诗序是理解诗意之锁钥,特别是带有神话色彩的咏史诗。该诗序就是徐渭《白牝蛟》诗最好的注解。《读文信公仙岩祠集焚吊二首》诗序也是一样,均是对诗歌的补充和解释,若无诗序作引,又对诗中典故不甚了然,则读者对诗意的正确把握和理解是非常困难的。 四、《天池杂稿》佚文稽考 佚文方面,相对诗歌比例更高,《天池杂稿》所载八篇就有四篇为《徐渭集》所失收,正应了陶望龄“诗存其九,文存其五”之选编标准,然收入《徐文长三集》中的仅有一篇,其他三篇为张岱补辑,编在《徐文长逸稿》中。以此观之,虽有张岱、徐沁之辑补,徐渭晚年未曾刊刻的《樱桃馆集》中所散佚之文章当不在少数。四篇佚文辑录于下,并作简要说明: 其一 答朱太卿 尊公老先生是一古人,习闻久矣,独不知其诗亦古人诗也。昨以襄江持过,偶读之,亦辟如今人读古人诗,不免羡叹耳。何遽问于古人之大家君公耶!赐三本,敬领谢! 其二 寿周太母章氏序 山阴后马之周若会稽章道墟之章,并越之显族也。而居不在城市,是以其家往往多朴厚长者,父兄贤则子弟鲜不肖。女教笃则姬媛多幽肎,姬媛幽肎以教其女,其职也。至于其子之职多属父师伯仲间,而男子多外事父师伯仲。偶妨以外事,则母与妻不嫌于兼举以揽,以辅其夫与子。后马周先生之应者,道墟章太君其母也。之应之子某者,章太君其祖母也。之应以明经科荐于岁,宰通城,为良吏。之应之子某以明经科荐于乡,守春闱,称隽异才。而周固大家,其父师伯仲或妨于外事,未必旦旦而课之,夕夕而量之,而子为良吏,孙为隽异才,人皆曰母预有勤焉。夫宫调而商不应,乐能翕如乎?雄唱而雌不随,嘤嘤者有缺响矣。二姓皆世野处,风气之醇厚,钟于性情者深矣。而内外不失其养,无寒杲之间,有夙夜之勤,辟之瑾瑜璞美矣。而稆楠材良矣,而斲者工倕,欲不为良吏,不登隽异科,不可得也。太母今九十,某月某日,其生辰也,族孙某等乞某文以祝。夫良吏宰通城,百里之民受其福,隽才守春甲者,他日拜馆阁,厕疑丞,其福之及天下不可穷,然皆成于太母。太母之福施于世若彼,蒙福于太母者,宁不以无穷之爱答祝于太母乎?此报施之常也。语曰“人有□□,天必从之”,其斯之谓与! 按,从《徐渭集》观之,徐渭所作寿序颇多,然《徐文长三集》中所录却又极少。类似篇章仅于卷十九末录《寿史母序》、《张母八十序》、《赠沈母序》三篇。而张岱辑录之《徐文长逸稿》,寿序尤多,达三十七篇,故作为一种文体类型专门编录于卷十五中。《徐文长佚草》亦辑录《寿王翁六十序》、《寿叶太封人六十序代》等数篇。寿序为叙议结合之文体,多为应酬之作,本属应用文范畴。细观徐渭四十馀篇寿序,在章法、谋篇、议论等各方面绝少雷同,可见其作寿序态度之认真,及对文字的负责,并非如当时应用应酬之作往往千篇一律如出一辙。 其三 太侄疏稿序代 今给事中于南科为山阴龙寰徐君,旧知丹徒。余叨恩赴命过丹徒,与语,日侧忘倦。古所云倾盖如故者非耶!无何,君从丹徒给事于南,而予亦迁于南部,长历刑与吏,复与君朝夕论时事。君出疏以示,则胆益张,气益劲,非复曩时刍物元元。知丹徒之远其父母矣,君真通才,羡哉!而近疏南北之警者尤切。且悉世宗朝当东夷北虏时,武进唐都御讳顺之者,始从家以兵郎起职方郎,经纪南北。凡疏以简且朴,无一长语,几汉之赵充国然。汉时疏体,无首之冒,若今时所幺朱语,若尾之结,云如蒙乞敕幺幺者。盖即唐虞三代时,君臣相告戒于一堂,事竟则语亦竟,故简可也,朴亦可也。后世百事冗繁,疏之首语,不得不提纲以备案,尾之语,不得不丁宁恳綮以觐其必行。属书生辈为之,多祖其故生时所守括帖,及缴结语,览之渐厌斁,下大臣拟可否上之人主,即多可而下之者,亦善几矣。惟唐之陆贽之疏也,事少而文简,或事冗而文繁,人主未尝厌,而下诸海内,事所未尝不济,盖几于充国若顺之矣。君诗谏若干、疏奏若干上,往论及贵倖备边之札,近论南北戎夷,不袭出生格,而亦不尽废其格,通融今昔,以故圣明多可之,即下大臣拟,大臣亦未尝不可。其彬彬于汉之充国、唐之贽、大明之顺之欤。君门人王生私刻之,乞予序之。噫,其在他日《续皇明经济录》者采之欤。 按,本篇系徐渭为其侄徐桓疏稿所作的序言[28]。徐桓为徐渭叔父徐鎡之孙,万历四年(1576)中举,八年(1580)进士,知丹徒六年,于万历十四年(1586)内召,任给事中(给谏大人),职类御史。《徐渭集》中有《答兄子官人》及《改草》两章,皆是就作序之事而书之尺牍,其中《答兄子官人》云:“父弟田水月拜覆兄子给谏大人,信来具见远念,并惠廿字(“廿字”二字据《天池杂稿》本补,指银两),正逼岁除,真雪里炭也。疏稿虽未尽读,然辟之流水,才观丈澜,便知其源与委,不万里不止也。相委云云,恐刻者自擅此技,或嫌于倩人,又老朽向来只做倒包,观田水月三个字可知已。倘许倒包,幸另定一官人,或擅技名氏,如此则不苦辞也。”[29]本文与《答兄子官人》参照阅读,颇能给人启发。作为又一篇“倒包”之作,徐渭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当时名人作序,托伪成风,于此皆可管窥一二,且此风与时下并无二致。徐渭早年即关注奏疏写作,其《胡公文集序》曰:“往渭冠时,得见今右布政使胡公边事疏于师季长沙公所,盖读之累日夜,即仰而叹曰,是古晁错、赵充国之流欤?”[30]本文作为一篇疏稿序文,提出了诸多理念及历朝范本,如奏疏需“以简且朴,无一长语”、“不袭出生格,而亦不尽废其格”、“通融今昔”等,历代名家范本则有汉之赵充国、唐之陆贽、明代之唐顺之。这些理念和信息,对我们更好地理解疏体文和把握徐渭之应用时文不无裨益。 其四 答沈四书 曩承寄寿诗及《涨阻》……将凡比圣,某与四丈好似王方平与麻姑叙□,云不见者已五百年矣。寿诗及《以雨涨阻访》诗,某次答书扇头,不知丈亦凄切不,书尾颂。《四声猿》,惜《女状元》一出,夫□欲改,□亦没气力也。《临醉歌》一曲……幸与同进也。 按,沈四应指沈明臣(1518—1596),字嘉则,父文桢,鄞县(今浙江宁波)人。徐渭有《答嘉则二首次韵(一七十见寿,一沮雨废访)》[31],与尺牍中“曩承寄寿诗及《涨阻见访》”相暗合,则文中提到的“次答书扇头”之诗即为《答嘉则二首次韵》。从徐渭“七十见寿”推算,本文当作于万历十八年(1590),时沈明臣73岁。明臣“沈四”之称,或与其晚年易事词赋有关,据汪道昆《沈文桢传》载:“明臣数奇,卒业博士,易事词赋。时诸沈毕事词赋,显者四人,……而明臣老布衣,名籍籍出三人上。知明臣者皆谓文桢有子云。”[32]《沈文桢传》中未见其子息之记载,“知明臣者皆谓文桢有子云”则暗示文桢子息不旺,又徐渭早年与沈明臣诗文酬唱中未见有以“沈四”相称者,故沈明臣晚年“沈四”之称,当与“诸沈毕事词赋显者四人”有关,他应在四人中排行最小。沈明臣之经历与徐渭颇为相似,早年为诸生,累赴乡试不中,嘉靖间与徐渭同为浙江总督胡宗宪幕府记室,其事迹亦附列于《明史》卷288《徐渭传》中,故两人关系极为密切。沈明臣以诗才得宠于胡宗宪,“宠礼与渭埒”[33]。胡宗宪系死狱中,幕客星散,独明臣走哭墓下。徐渭《嘉则衷绯而西二绝(沈往吊少保公,故有后绝)》,即是沈明臣往吊胡宗宪时徐渭的送行之作。沈明臣有《徐记室新居记事》、《从大司马胡公过睦州道中即事呈徐文长记室》、《狱中访徐文长》[34]等诗,均是两人友情之见证。惜文中提到的寿诗及《以雨涨阻访》诗在沈明臣《丰对楼诗选》中均未见著录,颇有遗珠之恨。但徐渭之《答嘉则二首次韵》(其一)诗表达的情感与上引尺牍亦颇合符契,参照阅读,庶可补文末缺字之憾:“十年才一问平安,只尺浑如对面看。旧日诗评虽有价,近来公论孰登坛。百年忽已崦嵫暮,一齿时崩苜蓿盘。腊雪秋潮同马日,何人不道是金兰。”有着共同经历的两位同僚十年未见,抚今追昔,有“无限别离情”,生出几多感慨。而另一首诗中“桃花大水滨,茅屋老畸人”[35]则更是徐渭一生之写照,其《畸谱》之称,当由此诗而来。 注释: [1]宁波天一阁藏息耕堂抄本《徐文长佚草》与中华书局1983年版《徐渭集》所录之《徐文长佚草》(抱经堂刊本)内容出入较大,前五卷为抱刊本所不载,剔除与《徐渭集补编》重出部分,尚有佚诗179首,佚文53篇,笔者对此另有专文《息抄本〈徐文长佚草〉之辑佚与证伪》论述,此不赘述。 [2]天津图书馆前身为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创建的直隶图书馆,开馆初期累计藏书近20万卷(册),其中有直隶督署下发的图书1万馀卷,为直隶检本之来源,故存世善本古籍较多。天津图书馆研究馆员刘尚恒《天津图书馆藏善本古籍叙录(七)》亦有介绍,见《图书馆工作与研究》,1996年第2期。 [3]《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集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734页;《中国古籍总目》(集部)亦有著录,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67页。 [4]《徐渭集》,中华书局,1983年,第1129页。 [5]徐朔方:《徐渭年谱》,《徐朔方集》第3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61页。 [6]钱伯诚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16页。 [7]钱伯诚笺校:《袁宏道集笺校》,第746页。 [8]钱伯诚笺校:《袁宏道集笺校》,第779页。 [9]陶望龄:《歇庵集》,《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07—408页。 [10]徐渭:《路史》,《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04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232页 [11]《徐渭集》,第639页。 [12]《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5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84页。 [13]《徐渭集》,第1089页。 [14]盛鸿郎:《徐文长先生年谱》,《徐渭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2页。 [15]《徐渭集》,第274页,第766页、第822页。 [16]《徐渭传》,第1032—1035页。 [17]张廷玉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第5562页。 [18]张廷玉等:《明史》,第7288页。 [19]张廷玉等:《明史》,第7289页。 [20]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2998页。 [21]《徐渭集》,第600页、第599页。 [22]《(万历)绍兴府志》卷十七刊载的萧良干《三江闸见行事宜》非徐渭作,张元忭的《修闸记》系在徐渭《闸记》基础上修改增删而成。修三江闸时间《(万历)绍兴府志》中有明确记载:“万历十二年知府萧良干增石修之,改其近岸旁四洞为常平闸。”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第1319—1326页。 [23]张汝霖:《刻徐文长佚书序》,《徐渭集》,第1348—1349页。 [24]《徐渭集》,第149页。 [25]《徐渭集》,第146页、第560—561页。 [26]《徐渭集》,第199页、第161页。 [27]《徐渭集》,第1017页。 [28]据徐渭《二兄配冯太儒人生日序》“丙子举于乡,庚辰举于会,第于甲”及《康熙会稽县志》卷二十《选举志》丙子科乡举有徐桓,故可确定徐渭侄子为徐桓。见(清)吕化龙修,(清)董钦德纂:[康熙]《会稽县志》,清康熙刻本。 [29]《徐渭集》,第485页。 [30]《徐渭集》,第518—519页。 [31]《徐渭集》,第292页。《徐文长逸稿》中辑录的《答沈嘉则次韵》与《答嘉则二首次韵(一七十见寿,一沮雨废访)》中第二首内容相同,为《徐渭集》重出诗,第724页。 [32]《明文霱》,《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094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62页。 [33]《明史》,第7387页。 [34]沈明臣:《丰对楼诗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4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186页、第517页、第492页。 [35]《答嘉则二首次韵》,见《徐渭集》,第292页。 作者简介:余晓栋,女,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地方文史与古代文学。 原载《文献》2017年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