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面对白鹿原北坡粗浑的轮廓,又一次心颤 匆匆忙忙又是一年,你总说节奏太快,年味不足;你总说工作太忙,心灵难安。说到底不过是对年的感受从儿时的快乐变成了现在的冷漠。你有多久没有认真聆听过过年的炮声了?你有多久没有认真看过家乡的轮廓了?你紧缩了一个冬天的心,还会随着年关的临近不安生地蹦跳吗? 陈忠实说,1991年的大年三十,是他最后一次聆听和接纳家乡年夜排山倒海的炮声,那声音里洋溢着浓厚深沉的诗意。当河对岸的排山倒海的炮声再次响起,当他又一次站在寒风凛冽的场塄上,当对岸的声浪再次涌进耳膜、激荡胸腔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不安生蹦跳的心 交上农历腊月,在冰雪和凛冽的西风中紧缩了一个冬天的心,就开始不安生地蹦跳了。 我的家乡在灞河,村里真正为过年忙活是从腊月二十开始的,淘麦子,磨白面,村子里两户人家置备的石磨,便一天一天都被预订下来,从早到晚都响着有节奏的却也欢快的摇摆罗柜的咣当声。轮到我家磨面的时候,父亲扛着装麦子的口袋,母亲拿着自家的木斗和分装白面与下茬面的布袋,我牵着自家槽头的黄牛,一起走进石磨主人家,从心里到脸上都抑制不住那一份欢悦。父亲在石磨上把黄牛套好,往石磨上倒下麦子,看着黄牛转过三五圈,就走出磨坊忙他的事去了。我帮母亲摇摆罗柜,或者吆喝驱赶偷懒的黄牛,不知不觉间,母亲头顶的帕子上已落下一层细白的粉尘,我的帽子上也是一层。 新年临近的三两天里,村子从早到晚都弥漫着一种诱人的馍的香味儿,自然是从这家那家刚刚揭开锅盖的蒸熟的包子和馍散发出来的。小孩子把白生生的包子拿到村巷里来吃,往往还要比一比谁家的包子白谁家的包子黑,无论包子黑一成或白一成,都是欢乐的。我在母亲揭开锅盖端出第一屉热气蒸腾的包子时,根本顾不上品评包子成色的黑白,抢了一个,烫得两手倒换着跑出灶房,站到院子里就狼吞虎咽起来,过年真好!天天过年最好。 大年三十的后晌是最令人激情欢快的日子。一帮会敲锣鼓家伙的男人,把村子公有的乐器从楼上搬下来,在村子中间的广场上摆开阵势,敲得整个村庄都震颤起来。女人说话的腔调提高到一种亮堂的程度,男人也高声朗气起来,一年里的忧愁和烦恼都在震天撼地的锣鼓声中抖落了。女人们继续在锅灶案板间忙着洗菜剁肉。男人们先用小笤帚扫了屋院,再捞起长把长梢的扫帚打扫街门外面的道路,然后自写或请人写对联贴到大门两边的门框上。 最后一项最为庄严的仪式,是迎接列祖列宗回家。我父亲和两位叔父带着各家的男孩站在上房祭桌前,把卷着的本族本门的族谱打开舒展,在祭桌前挂起来,然后点着红色蜡烛,按着辈分,由我父亲先上香磕头跪拜三匝,两位叔父跪拜完毕,就轮到我这一辈了。我点燃三支泛着香味儿的紫香,然后把它们插进香炉,再跪下去磕头,隐隐已感觉到虔诚和庄严。 最后是在大门口放雷子炮或鞭炮,迎接从这个或那个坟墓里归来的先祖的魂灵。整个陈姓氏族的大族谱在一户房屋最宽敞的人家供奉,在锣鼓和鞭炮的热烈声浪里,由几位在村子里有代表性的人把族谱挂在祭桌前的墙上,密密麻麻按辈分排列的族谱整整占满一面后墙内壁。到第二天大年初一吃罢饺子,男性家长领着男性子孙到这儿来祭拜,我是跟着父亲的脚后跟走近祭桌的,父亲烧了香,我跟他一起跪下去磕头,却有不同于自家屋里祭桌前的感觉,多了一缕紧张。 令我感到陶醉的炮声 对于幼年的我来说,最期盼的是尽饱吃纯麦子面的馍、包子和用豆腐、黄花、韭菜、肉丁作臊子的臊子面,吃是第一位的。再一个兴奋的高潮是放炮,天上满是星斗,离太阳出来还早得很,那些心性要强的人就争着放响新年第一声炮了。那时候整个村子也没有一只钟表,争放新年第一炮的人坐在热炕头,不时下炕走到院子里观看星斗在天上的位置,据此判断旧年和新年交接的那一刻。 我的父亲尽管手头紧巴,炮买得不多,却是个争放新年早炮的人。我便坐在热炕上等着,竟没了瞌睡,在父亲到院子里观测过三四次天象以后,终于说该放炮了,我便跳下炕来,和他走到冷气沁骨的大门外,看父亲用火纸点燃雷子炮,一抡胳膊把冒着火星的炮甩到空中,发出一声爆响,接连着这种动作和大同小异的响声,我有一种陶醉的欢乐。 真正令我感到陶醉的炮声,是20世纪刚刚交上80年代的头一两年。1981年或1982年,大年三十的后晌,村子里就时断时续着炮声,一会儿是震人的雷子炮,一会儿是激烈的鞭炮连续性响声。这个时候已经早都不再祭拜陈氏族谱了,本门也不祭拜血统最直接的祖先了,“文化大革命”的火把那些族谱当作“四旧”统统烧掉了,我连三代以上的祖先的名字都搞不清了。家家户户依然淘麦子、磨白面、蒸馍和包子,香味依然弥漫在村巷里,男主人们也依然继续着打扫屋院和大门外的道路,贴对联似乎更普遍了。 父亲已经谢世,我有了一只座钟,不需像父亲那样三番五次到院子里去观测星斗转移,时钟即将指向12点,我和孩子早已拎着鞭炮和雷子炮站在大门外了。我不知出于何种意向,纯粹是一种感觉,先放鞭炮,连续热烈地爆炸,完全融合在整个村庄鞭炮此起彼伏的声浪中,我的女儿和儿子捂着耳朵在大门口蹦着跳着,比当年我在父亲放炮的时候欢实多了。 农民圆了千百年的梦 我在自家门口放着炮的时候,却感知到一种排山倒海爆炸的声浪由灞河对岸传过来,隐隐可以看到空中时现时隐的爆炸的火光。我把孩子送回屋里,便走到场塄边上欣赏远处的炮声,依旧连续着排山倒海的威势,时而奇峰突起,时而群峰挤拥。我的面前是夜幕下的灞河,河那边是属于蓝田县辖的一个挨一个或大或小的村庄,在开阔的天地间,那起伏着的炮声洋溢着浓厚深沉的诗意。这是我平生所听到的家乡最热烈的新年炮声,确实是前所未有。 我突然明白过来,农民圆了千百年的梦——吃饱了!就是在这一年里,土地下户给农民自己作务,一年便获得缸溢囤满的丰收,从年头到年尾只吃纯粹的麦子面馍了,农民说是天天都在过年。这炮声在中国灞河两岸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地爆响着,是不再为吃饭发愁的农民发自心底的欢呼。我在那一刻竟然发生心颤,这是家乡农民集体自发的一种表述方式,是最可靠的,也是“中国特色”的民意表述,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可以类比的如同排山倒海的心声表述了。 还有一个纯属个人情感的难忘的春节,那是农历1991年的大年三十。腊月二十五下午写完《白鹿原》的最后一句,离春节只剩下四五天了,两三个月前一家人都搬进西安,只留我还坚守在这祖传的屋院里。 大年三十后晌,我依着乡俗,打扫了屋院和门前的道路,我给自家大门拟了一副隐含着白鹿的对联,又热心地给乡亲写了许多副对联。入夜以后,我把屋子里的所有电灯都拉亮,一个人坐在火炉前抽烟品酒,听着村子里时起时断的炮声。到旧年的最后的两分钟,我在大门口放响了鞭炮,再把一个一个点燃的雷子炮抛向天空。 河对岸的排山倒海的炮声已经响起,我又一次站在寒风凛冽的场塄上,听对岸的炮声涌进我的耳膜,激荡我的胸腔。自20世纪80年代初形成的这种热烈的炮声,一直延续到现在,年年农历三十夜半时分都是排山倒海的炮声,年年的这个时刻,我都要在自家门前放过鞭炮和雷子炮之后,站在门前的场塄上,接受灞河对岸传来的排山倒海的炮声的洗礼,接纳一种激扬的心声合奏,以强壮自己。 1991年的大年三十,我在同样接纳的时刻不由转过身来,面对星光下白鹿原北坡粗浑的轮廓,又一次心颤,你能接纳我的体验的表述吗?这是我最后一次聆听和接纳家乡年夜排山倒海的炮声。 (以上内容摘编自《天下一轮春秋月》,图片来自网络) 来源:人民出版社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责任编辑:任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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