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渠魁特约撰稿沈杰群/北京报道 别再谈论花开,它们早就建议, 也别再谈论树,你最好对玉石、 泉水和山峦,沉默。 一切早在一手之下。 这惟一之手不是你的, 它是守佛之手, 守护佛的睡眠和所有的睡眠, 在久醉的大地。 4月的晚上,在北京一所高校,顾彬讲完课后,邀请了一位来自上海旁听的女生朗读了上面这首诗——他写的《在香山》,还邀请了一位男生朗读了中国13岁小诗人朱夏妮的《耶稣》。 随后,顾彬又用德语朗读了一遍《在香山》,非常用心、用力。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小时候老师就教导朗读时该如何站立,眼睛看着哪儿。 早在1966年,还在德国北方的明斯特大学学习神学的时候,顾彬就经常参加朗诵会。顾彬认为,好的朗诵可以打破时空限制,了解、认知过去作者的写作。 不可避免地,他又说到中国作家的朗诵。准确地说,他是在批评,一如既往的犀利。他对本刊记者说,除了王蒙、张承志、杨炼等人,很少有中国作家擅长朗诵。 他提到作家余华,他说在波恩大学余华受邀朗诵自己的作品,但他拒绝站在讲台前,想让他的德文翻译朗诵。顾彬再三邀请,结果余华的朗诵“没有味道,没有意思”。 讲台上的顾彬不苟言笑,讲桌上整齐地平放着他一直带着的《精选汉德德汉词典》,朱夏妮的《初二七班》,还有一本他在德国出版的诗集以及关于德国诗人格仁拜因的一本书。 课程结束后的晚上8点,有些疲惫的他推着自行车,找了一家咖啡厅接受本刊记者专访。 李白的诗抓住了我的心 如此一个显得有些刻板的老头,尽管被称为“德国的李白”,却怎么看也没有李白的潇洒。 他之所以被称为“德国的李白”,很大程度因为与中国文化的结缘起自李白。1967年,还在大学学习神学的顾彬读到了译成德文、英文的《送孟浩然之广陵》。他对本刊记者回忆:“李白的诗太美了,它抓住了我的心,让我有了学习古代汉语的冲动”。 那年10月,顾彬23岁。他开始上德国第二代汉学家司徒汉的古代汉语课。文艺青年顾彬开始计划逃离设定好的牧师人生。 1969年,因为“文革”,他没有办法来中国大陆,去了日本,寻找李白的唐朝。他觉着自己找到了,那里有他喜欢的中国古代文化。回德国后,他决定学习现代汉学。 其时,虽然司徒汉等德国汉学家的古代汉语掌握得很好,但基本都不会说现代汉语。曾有一位教授对顾彬讲:“你们学现代日语、现代汉语,也只能用来点点咖啡而已,没有必要学什么现代语言。” 这个思想顾彬抱持了很久,一直到他有机会来中国,他遇到了第一个主张学习现代汉语的德国汉学家霍福民,霍福民强烈建议他到中国来。29岁的顾彬,到北京语言学校开始学习现代汉语。 至于他酒后写诗的传言,完全是误读。“我需要脑袋清醒,我的写作太复杂。中国的酒让人太舒服、太高兴、太愉快,酒后无法进行严肃的写作。”他说。 中国作家更需重新学习汉语 与顾彬的对话中,有几个关键词是他常常提起的,比如传统、语言、翻译等,他想集中表达的是对汉语、对语言的责任。 一个外国人,谈到对汉语的责任,听起来似乎有些滑稽。言及此处的顾彬对本刊记者自嘲:其实中国的文人是我,我一直在用中国传统的观念写作,我的文字中充满了中国传统、中国古代哲学的观点。 这也是顾彬一直批评中国作家的关键所在。“海德格尔、伽达默尔都说过,除了语言我们什么都没有,语言是一切,语言是我们的故乡。” 顾彬觉得当代大部分中国人只是把语言当作工具。他说中国传统经典《庄子》、《道德经》中的每一个字都是思想本身,这也是它们为什么能对德国思想界产生影响的原因所在。 顾彬更喜欢用德国来说中国。他说“二战”以后,德国的作家意识到必须重新学习德文,因为德国的语言已经被政治错误使用了。同样的情形发生在中国,中国的语言也有被政治破坏的历史,中国作家更有必要重新修复、学习汉语。 他认为中国的语言在时代变换中产生了很大的断裂:“如果我们要了解王家新、欧阳江河,可以把所有的中国传统剔除不看,但却需要好好学习西方文学史。而只有少数的诗人才会到中国传统中去,比如翟永明。” 对于中国当代诗歌,顾彬的评价非常高。他认为中国当代诗人有几位是世界级的,只是很遗憾,中国当代诗歌与传统是断裂的。中国当代散文同样如此。 传统,往近了说,在顾彬的坐标轴上是鲁迅、周作人的散文。往远了说,他把坐标轴上的刻度放到了《诗经》、韩愈、欧阳修、苏轼等人身上。 顾彬自己写一首诗有时候需要一个星期或一个月,甚至更长。他一直坚持在诗中不用“爱情”、“心”这样的词语,他解释说,这些词语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别人用得太多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样的词汇只有在特殊情况下可以勉强使用。 “我希望和孔子、老子、庄子见面” 年轻时的顾彬做过许多梦,诸如神学家、音乐家、足球运动员、导游、中学教师等。这位被称为“书桌前的苦行僧”的汉学家看起来比常人都喜欢做梦,而且许多梦一做数十年。 “首先我希望能够成为德国的李白;第二能够回到唐朝去;第三我希望能够和孔子、老子、庄子见面——大概老子不太可能,他存在与否是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他们若能在天空等我,就好了!” 顾彬给本刊记者讲这些的时候满脸童趣,虽然话题有时难免阴郁。对这个在“死亡之都”维也纳生活过的汉学家来说,他的诗总是在忧郁、坟墓、死亡、异乡等主题中穿行。他说德国人总是背负着“罪”——“二战”时期的“罪”,所以他总是在思考着死亡。 他还喜欢去墓地,常常去拜访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等大师的墓地。他说:“欧洲的墓场很漂亮,是博物馆,可以了解我们的生活和生命。”在北京,他觉着最好的墓地是万安公墓。朱自清、戴望舒、王力都长眠在那里。说到此处,他神采奕奕,似乎自言自语:“他们都还认识我,对我说,你又来了,很高兴你来了。” 顾彬知道中国人不喜欢谈论死,他曾经带中国作家、文人参观欧洲的墓地。“他们显然无法理解墓地的含义”。他说庄子认为死亡就是我们的另一种状态,所以“他们没有学好庄子”。他还说,苏格拉底有个有意思的说法:我们要学会死亡。孔子也说我们死的时候才完成我们的生活,才是我们的生命。“所以死不一定是可怕的,死是好的。” 顾彬的妻子张穗子曾对北岛说起他的忧郁,“有人表面挺乐观的,结果扭头就自杀了。我们顾彬看起来忧郁,但没事儿。” 在提出中国当代文学“垃圾论”后,顾彬听到了许多批评,有些更近乎侮辱,他曾经想写信反驳,最后还是沉默。一些中国作家支持他,欧阳江河就劝他对这些言论“别说话”。 他很高兴地对本刊记者说:“莫言比较开放,他接受了我的批评。所以我非常重视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