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现实情感与虚构情感 不论是经历现实生活中的情感,还是经历虚构叙述中的情感,我们的身心感觉几乎是一样的,因为现实情感和虚构情感的产生原理和过程几乎完全一样。现实生活中的经历必须被叙述出来,情感才可能发生,这一点与虚构情感并无本质不同。认知心理学家戴维·布鲁克斯(David Brooks)做过这样一个关于情感的描述:“我以前以为我的情感就是我自己,但我现在可以用某种方式观察到它们在我心中升降和浮动的过程。你会意识到,你原本以为是你自己身份的东西其实只不过是你的体验,它们只是流经你身心的感觉而已。”[15](P.345)他要讨论的是关于情感认知的问题,认为人可以通过冥想潜入意识之下,去观看自己的潜意识之内的情况。“将注意力转移到内心,深入观察潜意识领域里发生的事情,让意识过程和潜意识过程彼此统一,这确实是可行的。”[15](P.346)在这个描述中,我们可以轻易地引申出这样一个结论:不论是在潜意识中还是在意识中,产生情感的原因都是符号化的。因为“世界作为对象并不能直接呈现,它必须经过语言符号中介”[16]。既然引发情感的因素是符号化的,那么不论是现实情感还是虚构情感,都只能是符号化的。二者的差别究竟在哪里呢? 黄力之认为,“现实的情感体验是与实际生活联系在一起的,尽管人们在实际生活中是有主动性的,但并不意味着人们可以完全自由选择实际生活的内容,因而也就不能摆脱功利性地去体验情感”[17](P.291)。以此观之,现实性感与虚构情感的核心区别,在于“功利性”。这一论点正是对布洛的“距离说”的重述。布洛所说的“距离”,指的是心理距离,其核心是反功利主义。功利主义,往往被理解为“与客体的经济的、伦理的、理智的、实用的关系”[18](P.26)。这个概括似乎不太完善,因为审美不但有个与客体的距离,还可能有一个与主体本身的距离,或者说主体本身是可以客体化的。比如,我回忆关于我的故事,被回忆的我显然是被客体化了的。如果回忆需要一个时间距离,那么如果我在冥想中静观现在的我,这个时间距离也就不会特别重要,或者根本上就没有。所以唐小林认为,“不是艺术符号的外在距离决定艺术美感,而是艺术符号自身的意指距离制约审美态度”,“是文本内部的‘形式’距离决定观者的心理距离,而不是相反”[19]。 什么是符号自身的意指距离呢?按唐小林的解释,语言符号是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一级符号”,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符号是“二级符号”,“‘一级符号’与‘二级符号’存在或大或小的差异,这个差异即是距离,也即是‘意指距离’”。[19]这当然也是距离的一种。但是这仍然很难解释:为什么我看现在的我和我看曾经的我很不一样?甚而至于,我可以调整一个心态看发生在我身上的变故,结果也会很不一样。当我看我自己的时候,并不存在一级符号和二级符号的变动,为什么以非常之心与平常之心分别看待,就会有不同的结果?又如,听现实生活中别人的故事与看虚构故事唤起的情感到底有何不同?祥林嫂给村里人讲自己的悲惨故事,听众们“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听众们的反应,与看一部悲剧电影的反应几乎相当,但是前者属一级符号,后者属二级符号。 为解决此问题,本文建议引入“符号化程度”这一概念。赵毅衡认为,“任何物或符号都是一个‘符号—使用体’。它可以向纯然之物一端靠拢,完全成为物,不表达意义;它也可以向纯然符号载体一端靠拢,不作为物存在,纯为表达意义”[20](P.28)。由于任何符号都与物有着这样一种共生关系,所以就必然存在一个“符号化程度”的问题。在有些人眼中,看到更多的符号成分,在另一些人眼中可能看到更多的物的成分。庖丁解牛的时候,普通人看到的是牛,庖丁看到的是符号结构,所以在庖丁的眼中,牛的符号化程度就要强得多。即使是对我自己,我也可以在心理上让自我彻底符号化,成为审美观照的对象,心理距离自然就产生了。这大概就是庄子所说的“坐忘”的内涵之一。“坐忘”的意思是“离形去知”,所谓“离形”,等同于去除对“我”的物化理解部分。葛荣晋认为,“离形”就是“要求人做到‘忘形’‘忘利’,使心灵不为人的形体和由此而产生的一切生理情欲所囿”[21](P.71)。自我的物化成分被忽略,剩下的就是符号化的自我,心理距离就产生了。有了这个距离,我就成了我的审美对象,并不需要一个时空距离,也不需要将我纳入艺术的二级符号之中。对我而言,我不是艺术符号,亦非虚构,因此而产生的情感,当然不是虚构情感。但是,这个情感可以与现实日常情感相距较远。 这样看来,现实情感与虚构情感的区分,关键点在于情感叙述的对象有无物化的可能。物化可能性越大,现实性越强。虚构情感的叙述对象是没有物化可能性的,是纯符号。这不难理解,虚构的意思,就是首先假定它没有任何现实指称性,不可能具有事实性连接,所以它不可能“物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