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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占黑创作谈:社区经验与(非)虚构

http://www.newdu.com 2017-12-22 《芙蓉》 王占黑 参加讨论


    八九十年代,人们从弄堂搬进单元楼,逼仄的螺旋式空间变为敞亮的两室一厅,这是种令人兴奋的居住更新体验。很快的,人们又搬出单元楼,去往更高的公寓,更大的户型。于是小区成了老小区,工人新村成了旧村,留下来的,多是老人,穷人,以及外来务工的新居民,这构成了旧型社区在新世纪的钢筋水泥,也恰好代表着三种不容忽视的社会角色:衰败的工人群体,日益庞大的老龄化群体,以及低收入的外来务工群体。他们共生于一处,以迟缓的脚步追赶城市疯狂的发展速度,吞吐着代际内部的消化不良,接受一轮一轮的改造,也等待着随时可能降临的淘汰,这使得旧社区本身所具有的地方性、时代感更加五味杂陈——它属于历史与空间的纠缠,既是连贯的,也是破碎的。它看似沉睡的躯壳里不停歇地涌动着复杂的事件、关系和情绪,而这些无不是基于老子、儿子、房子、票子,基于遍地皆是的生老病死。
    我的经验,就在这些社区里。
    我的写作从童年模糊的弄堂、河岸记忆中走出来之后,就一头扎进了这个独立于“乡村”和“都市”之外的半新不旧的空间。它来自小城市平民阶层所创造的熟人社会。它的容量是庞大的,存在感却不相符地低下。我希望给予它一种真实、细致且平视的呈现,大约就是沈从文所说的“贴着写”。
    最初是写一对在马路口给人补衣服修伞的老夫妻,打赌房子不会拆迁的故事(《预言》)。接着写一个小区看门人(《小官》),是当作平民英雄来写的。过了几年发现,去看这个空间内群体生活的凋敝,远比追溯往日的荣光和真善更要紧,便决意再写看门人的故事(《小官的故事》),这时“街道英雄”的反英雄元素已经显现了。此后接连写了二十来个“街道英雄”,有人,有动物,清一色叫“XX的故事”。
    比如棋牌室常客(《麻将的故事》),彩票店玩家,比如卖水果的(《水果摊故事》),卖菜的(《老菜皮的故事》),剃头的,做早点的(《阿祥的故事》),开杂货店的,五金铺的(《阿金的故事》)。他们大多是下岗再就业或退休工人,离开了单位制的依附,努力营生或浑浑度日。
    再如环卫工,牛奶工(《光明的故事》),以及老知青(《春光的故事》),是熟人空间里操持别种语言的特殊角色,他们所拥有的地域文化和气质,吃苦耐劳或孤高自傲,不时与外部环境产生互动。有些融入其中,有些仍在适应,但确已归属于本地空间内了。新旧、出入之间的变化关系,十分有趣。
    我最感兴趣的仍是老年人群体。一来老年人同小孩似的,本身具有相当大的创造性和可能性,二来这也是老龄化社会必将面临的问题。比如务农的老人无处可劳作,扎堆闲聊的和疲于奔命的两厢对比(《老马的故事》),捡垃圾成瘾(《阿明的故事》),病痛中的忏悔与冒险(《偷桃换李记》),等等。其中涉及的养老、代际和历史包袱,无不出自皱纹和拐杖之中,并催生出另一类有关动物的故事。
    在熟人社会中,每一只晃荡的猫狗鸡鸭都有自己的地盘和名号,他们是这片土地上的另一群霸主,拥有完整的江湖。小区里的动物辈分不一,生着高高低低的喉咙,也有各式各样的脾气,就像小区里的人一样,有的活得长久,有的说没就没了。《狗司令》《来福是个兽》,说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又牵扯出政策带来的风波,比如抓捕黑户(《鸡飞狗跳记》),禁燃烟花(《空响炮》)等。
    社区是一个持续饱和且不断溢出的容器。每个人存在关联,彼此参与或见证。写着写着,我渐渐发现这几乎是一种“云”的状态,也便走出了一种较为狭窄的生命经验,去寻求当代社会中一种普遍的状况和民生联系——每个小区都有这样的人,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社区,它们或许彼此能互为当代城市丛林的样本。
    既是市井民生小说,我习惯以大量地方语言和口头化的日常表达来呈现。民间的白话词汇是非常形象的,比如一个人走来走去打发时间,就说他是“一根卖不掉的甘蔗”。瘦得皮包骨的人,就说他是“薄皮棺材”。自来熟的,叫做“韭菜面孔”。东西多不叫多,叫“多到造反”。走开不说走开,要说“拍拍屁股走开”。如果说街道是一种江湖,人们则以绰号行走其中,这个名号要叫得响,还要能传代。诸如此类,恰恰展现了不上台面的口头语言所具有的高级的文学感,可谓一笔深厚的宝藏。
    对话中的引号也是刻意去除的,为的是取消日常对话中并不常见的正经感。口语的两种特色,利落简短,冗余重复,都是对话情绪的体现。但脱口而出之中,却不乏深奥的人情心思。话不讲透,或啰嗦不得点,都是民间叙述的留白特色,值得去细想。
    这样的处理往往让我的故事没有太多的戏剧冲突,故事几乎是在波澜不惊的情况下悄悄推进的。很多人觉得太过平缓,太散文化了。实际上这和人物的生活过程如出一辙,在看似平静实则一言难尽的一生中走到老。哭哭笑笑是有的,人们习惯了平平常常地讲给邻居听,你们也不妨一听。
    或许因为太过平常,总有人误以为我在从事非虚构写作。然则我必须承认这是一种小说。研究萧红时,我曾提过一个“不受限的文学世界观”。想象/回忆的世界,真实的世界,文学的世界,彼此间是畅通无阻的。走在路上,人物裹挟着画面感袭来,他同时就成了走在故事里的人,姓名地址对不对,早无关紧要了。鲁迅所说东南西北的鼻子眼睛捏出一个人,桑塔格所说“需要把自己和其他东西一起当作素材来出借,真的存在那样一个世界”也是这样的意思。文学的真实和虚构可以暂时(或永久地?)模糊界限,而非虚构也绝非最真实的一种。我始终觉得青年一代能为自己所成长的时代作出的最高反馈,是用艺术的方式去呈现它,去献给父辈,这是一种致敬,也是一种自我梳理。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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