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衣,学名一般念珠藻,乃真菌和藻类野合的一种类共生植物,又叫地耳、地钱、地皮、野木耳。在我的老家,则称地蕨皮。文献中,名字更是绕口,《本草纲目》《养小录》《野菜博录》中的地踏菰、地踏菜和鼻涕肉,皆为地衣之别名。地衣结构简单,根、茎、叶不分,和海带、紫菜同为蓝藻类,无花亦无果。夏季雨后,一般在布有沙石颗粒的草根部,借助腐叶,生出地衣,黑中透绿,绿中渗出浅黄,色重者犹如泰山墨玉,其状有钱币般大小,触之肥润脆滑,煞是水灵。 说来奇怪,地衣在路边或田地草盛处,反而不见,一出日光,地表干了,便萎为干瘪的黑屑。不过,地衣生命力极是顽强,见水则复生,据说,潜伏期长达数十年。小时候,家里吃的不多,我比较偏爱地衣,算是不可得的野味。哪天下了雨,我和两个妹妹或玩伴儿就挎了篮子,去一公里开外的池子边捡拾。我村和邻村隔着一条狭长的活水大池子,谷歌或百度地图上可一目了然,跨度不过百五十米,这边除了草木啥也没有,对面则比比皆是。捡回家,淘洗干净了,入锅炒鸡蛋,是妈妈提供的带有童年记忆的一道珍馐美馔。及年长,此等绿色食品只是反复出入梦中矣。 李村,位于沂蒙山区东部,西距沂河两公里,在省道一侧,这里,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李村有两千口人,我少时便在外求学,所识者不过三分之一,招呼者仅仅五分之一,至于说到曾经喝过茶聊过天儿的,不过百十人而已——这就是我们生活宿命的世界,局促、拥挤。我家位于村后,在村中最大的十字路口东南角有一处老宅子,因社区改造,爹将路北侧全部改造成了两层楼房,我家买的一栋和老宅对角相望。十字路口东北角是一棵电线杆,已树立了三十多年。电线杆下,便是大家伙儿歇脚、乘凉、聊天,特别是拉短长、论是非的场所。这个场所,是李村的春秋战国和《史记》《汉书》,一些人去了,一些人又填上了,像地衣,在雨前雨后循环往复而生生不息。老家以及它所衍生的旧事旧人旧物,就是我心里的地衣,以之果腹、疗伤和搁置疼痛而疲倦的神经,甚至进行精神性的反刍,是必不可少而又平常稀松的一道餐饮。不过,这道餐饮不可得而时常想、不可缺又可以无。 我所记录的人和事乃至里面的每句话,都能在村子里找到声息。直至写完,我都感到惶恐,我写的究竟是什么体裁?小说抑或散文,纪实的还是虚构的?难以区分又息息相关。但我知道,自己所做的不是天方夜谭、聊斋志异,依然是真实而贴切的记录。我喜欢在电线杆下聊天,观察,并做些简单的笔记,以期把握每个人独特而凄然的命运。某日,和几个老爷们儿聊天,忽然意识到去岁在此拉呱的人又少了一个,这种湮灭感让人难以自制。他们不是伟大或卑鄙的一群人,而是卑微的,和地衣一样,被生育他们的大地吞噬,不可能再回来,甚至他们的存在很快消失在亲人的记忆里,仅仅成为一抷可以忽略的黄土堆,直到被岁月抹平。而我所能做的,就是记录下身边的人,截取我所理解和认识的某个片段,将他们留在地表,借以覆盖我们裸露的情感和内心世界。一句话,我不记录,他们将永远消失,尽管这种努力徒劳,却也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试图。只是,他们离我和我的亲人太近,彼此构成牵连不断的纠葛,我只能隐掉真实的名字——名字又有何用?地衣那么多称呼,谁又能记住、在乎?记住又如何?——两千字左右将一个人描写尽了,隐藏在两页纸里,也许永不见天日。人啊,都不过是一粒粒尘埃,风一吹,就散了。 我所记录的乡亲,都是熟悉的、亲近的。他们没有那么高尚,高尚不符合人性真实,但他们是生动的、戏谑的,他们和这个无常的人间世保持着对应关系。最初,我是一篇篇在手机上按出来的,保持着一个中午午休时间一篇的速度。既而被工作打断,断断续续写了两年时间。写出几篇,发给一些朋友看了,都说写得很乐呵。也有几个朋友说,里面能看出人物的沉重、麻木和艰苦。我回复,你说对了一半儿,这就是本真的生活状态。至于哲学的、历史的,且由他人说去吧。话归正题。这些人物能出来,需要感谢的是自己,因为我对我的村庄保持着敬畏、喜爱和不舍,而不是一瓢泼出去的水,泼在城市的水,将自己蒸发在陌生的空气中或流淌在掺杂着污染物的人群里。当然,这是玩笑话。我更感谢我的家人和父老乡亲,感谢允许这些文字及其描述的人物存在的人,感谢那棵电线杆,在它的下面,我们都是自己的异体人。 时间面前,人不是动物,而是植物。愿所有被时间吞噬的地衣,都能在另外一个宇宙苏醒、沉睡、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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