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 一九九○年代,上海重新崛起。在一片繁華悸動中,王安憶以小說為這座城市打造了一套譜系。一本《長恨歌》從舊社會寫到新時期,風靡大陸及海外讀者,之後的《妹頭》、《富萍》、《上種紅菱下種藕》、《桃之夭夭》等,也多半以上海和周邊市鎮為背景,白描浮生百態,擬想城市和歷史的互動關係。 王安憶下筆繁複細膩,儼然繼承十九世紀以來寫實主義小說的正宗。她對人性素樸面的探勘,還有對都市生活社會學式的觀察,永遠興致盎然。她的風格,好之者認為翔實生動,惡之者認為夾纏瑣碎,其實是一體之兩面。 然而王安憶又不能為簡單的「文學反映人生」的寫實/現實主義公式所局限。她對小說在世界中所呈現的意義,每有形上學式的思考:小說無中生有,是建構社會想像、鋪陳倫理關係的重要方法。在一個告別革命,放逐諸神的時代裡,王安憶有意經營虛擬文字,重新安頓「事物的秩序」。或有識者認為她近期作品耽於物質原初細節,充滿社會主義式的鄉愁,但這畢竟是見樹不見林的說法。正如她九○年代初期小說《紀實與虛構》已經預告的,她是以上海為基礎,重寫「創市」──也是「創世」──神話。 一本不折不扣的「路上」小說 《遍地梟雄》是王安憶自《長恨歌》以來的重要突破,很可以顯現她現階段小說美學的變與不變。這本小說仍然以大上海為題材,時間的落點則是當代。習慣了《長恨歌》式情節的讀者,對《遍地梟雄》要有心理準備。這本小說不寫新舊上海的羅愁綺恨,甚至沒有女性主角。相對的,王安憶要寫的是男性──而且是黑道上的男性──之間的情義。以往王安憶善於將故事安排在街巷弄堂,上海市民安身立命的地方。這一回,她把角色連根拔起,讓他們穿鄉走鎮,過起亡命生涯。《遍地梟雄》是一本不折不扣的「路上」小說。這一人與空間關係的轉換,和她的上海想像有什麼關係? 故事的主人翁韓燕來出身上海郊區的貧民窟。這塊城市與鄉鎮接壤的地方原來一無是處,但在改革開放的年代,居然也透露了生機,也讓生長其中的年輕人蠢蠢欲動了。韓初入社會,高不成低不就,但再怎麼甘於平淡,也禁不住環境的挑撥。企業、投資、生意、工廠……,年輕人哪能不志在四方。然而知易行難,韓燕來必須妥協。即便如此,他要為自己打開出路。做木匠還是做開車師傅?韓燕來的選擇可以料得到,而在這樣的選擇的背後,有著歷史算盤撥弄的回聲──和《長恨歌》裡的王琦瑤六十年前的選擇,是有相似性的。 小說由此進入正題。王安憶要寫的是一個上海小青年的啟蒙故事,她要觀察一個年輕人與社會打交道的古老主題,在新世紀裡會帶來什麼樣的教訓。韓燕來學會開車,加入千百出租車駕駛的行列,過起送往迎來的生涯。他的車子不只是謀生工具,也是欲望媒介。穿梭大街小巷,韓燕來彷彿有了自主的生活,也同時好像失去了什麼。車是租來的,必須與人輪班;乘客形形色色,由不得司機挑揀。深夜的「男鬼」「女鬼」在車上無所不為,尤其讓韓燕來難堪。他還是童男子,王安憶提醒我們,內裡還有那一點嬌貴的天真和自尊。就這樣,韓燕來一點一點融入上海這座大城市的軌道,直到那個生意鼎盛的聖誕夜晚上,直到那三個年輕男子上了他的車。 寫實小說到底是社會的批判,還是同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