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高濂词曲共同谱写艳情篇 高濂散曲绝大多数是写艳情的。其词中的艳情类也颇具其曲的风范,或者说其词曲融通得最好的要算此类题材的作品。 高濂词中从题目上明显标识为艳情类的就有14首,其中标为“题情”的有9首,标为“闺思”“闺怨”“闺情”“美人”等的有5首;题目未直接标出但内容上是写男女相思离别的还有21首,比如《浪淘沙·春游》《惜分钗》等,统共34首。曲中标“题情”的有小令1首,套数2篇;标为离情相思的还有8篇套曲:“郊行见丽人”“恨远人”“代妓谢双送别瀑泉王孙”“断弦怨”“有所思”“薄命吟”“薄情恨”“惜别”;2首令曲:“离思”“秋闺”;1套联章:“四时怨别。”从比例来看,高濂204首词中只有34首为艳情词,但值得注意的是除了157首写闲适生活及风景节序的联章词以外,剩下的47首散词中艳情词占了三分之二;而散曲中除[南北双调合套]《警悟》是个人抒发人生感悟之作外,其余皆属男女相思离别曲。 恋情相思之作在前代词中已经形成了一个很熟络的套路,其幽婉、细腻、缠绵一直被人称道也被后来的作品所沿袭。高濂散曲以三分之二的篇幅写恋情相思,而且又值明代后期,正当南曲盛行,散曲创作转向以南派的雅唱为主,曲风进一步趋向婉丽柔媚。王骥德《曲律·杂论》中亦提倡“曲以婉丽俊俏为上”(15),徐复祚《曲论》谓“我吴音宜幼女轻歌按拍,故南曲委婉清扬”(16)。“晚明南曲家在声色歌舞环境中以曲应歌,‘花间’婉约词香艳的内容和软媚的作风自然成为他们效法的典范。”(17)涌现出如梁辰鱼(1519-1591)极富文采的“暮秋闺怨”曲,张凤翼(1527-1613)典雅华丽的词化曲等曲家曲作。高濂就生活在西湖边,自然要选择南曲乡音。其散曲所用曲调,除《警悟》与《悼内》篇用的是[南北双调合套],其余全用的是南曲曲调。 观其词曲,我们发现一部分词曲从面目到风格很相像。题目分类上高濂词曲如出一辙。内容上也颇相似,多写相思怨苦,发悲婉之音。词中的环境多是:“残灯明灭”“澹月朦胧”“天涯芳草夕阳楼”“烛焰流红泪”,女主人公常常是“陌上花开不忍看,厌厌尽日倚雕栏”“有梦不愁天近远,多情空害病疑难。一春双泪为谁含。”梦、病、泪常相伴左右。曲中以上的情境也包涵其中。如套[惜飞花]中一曲:“依依,似逗留。随风暗投,最怕见关河路、去马归舟。飞扬傍画楼,正病怯珠帘不上钩。添憔瘦,恨泪抛红雨,心结春愁。”(《全明散曲》第3524页)颇具词境。还有很多我们已熟悉的词中意象:“云沉风骤。看霏霏烟迷画楼。舞残片片春怜。”(《全明散曲》第3523页)“长日帘栊闭寂寞。风尘梦醒黄梅雨。芳草心悬朱雀桥。”(《全明散曲》第3523页)“绿阴几树闲清昼。午梦惊回啼鸟幽。”(《全明散曲》第3525页)亦多是梦、病、泪,此类意象常穿插于叙事抒怀中,毫不费力地将词的元素融进曲中。 当然,曲毕竟是曲,特别是套曲,虽然同样写的是离别相思,但能将情境更细节化,铺排得更充分。如相思怨苦在词中化为梦、病、泪,而在曲中还能够更切实地将“梦、病、泪”背后的担心、猜疑、怨恨等恋爱中人面对离别时的复杂心理表现得细腻可感。如套数《题情》开首曲[南中吕·瓦盆儿]: 相思到底,为他害得不分明。金屋梦,玉关情,只为着别离两字等闲轻,因此上鸳鸯阵摆做了愁兵。未知道自别来他心可至诚。他应恨鱼沉雁静,不道我仲宣愁,相如渴,耽孤另。枉教我,欹枕对残灯。(《全明散曲》第3525页) 紧接下来的几只曲子遂以环境渲染此情,如“只见天边圆月几时明。纱窗半掩一派冷清清”。最后[尾声]道: 絮叨叨,真难听。搅得我神魂不定。好一似吞却金针和线撄。(《全明散曲》第3525页) 将女子“神魂不定”、心乱如麻的感受表现得很真切。同样是写离别之苦,高濂《四时怨别》就可将春夏秋冬延宕四个季节的思念之情尽情铺写。如果说从高濂词中我们读到的是一个个思念中的女子的剪影,那么从其曲中走出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高濂虽然身处于散曲雅化词化的环境中,特别将南曲与词共通的重言情并柔婉细腻的特点发挥出来,同时他还能保有散曲最初的文体特质,即北曲真切直陈的风格。尤其在为女子代言的散曲中,能将女子真实质朴的心声道出,感情真挚浓烈,令人动容。几乎首首如是,如《秋闺》: [南仙吕·九回肠解三酲]苦心儿终朝宁耐,恶病儿逐日挨排。意中人隔秋云外。黄叶恨满空阶,春宵剩有心头爱。锦字难教病里裁。空耽待。 [三学士]西风一枕相思债,怎教人尽付沉埋。隔河梦断经年约,对月人思千里来。 [急三枪]你试听风声急,雁声孤,砧声惨,柔肠碎,怎又添得雨声哀。 (《全明散曲》第3521页) 这是个被思念折磨着的女子,以闺中女子之自言自语,直接道出心中的酸苦,特别是前面部分,不借景抒怀间接道出。再如[南商调·金络索]《题情》: 说圆未得圆,要见何时见。背地里情牵,争奈会晤无方便。寄来书写尽,万千言,空自一度看书一度怜。何曾怨恨心先冷,为待佳期眼望穿。空悬恋。不知何日是姻缘。我就生也留连,死也留连。爱你心生死都不变。(《全明散曲》第3521—3522页) 这是个爱得绝决的女子,始终在直陈心曲。 即使是标明为《代妓谢双送别瀑泉王孙》的歌妓曲,也处理得相当情真意浓: [南商调二郎神]西风紧,恨留不住几摺征帆此夜人。黯黯离愁心上忍,寒鸡残月,似妒我衾绸缘分。三唱声沉影一痕,报晓窗鹊传初信,蓦地里消魂,霎时间天涯海角,枕畔平分。 [集贤宾]烟一带迷远村,蒹葭露冷江濆。无计从君舟楫稳,水中央空惜离群。菱花妒粉,任憔悴别来青鬓。鳞鸿难问,五云高路隔朱门。 [莺啼序]霜花露草遗泪痕,甘自眼前承认。佃心头般般是恩,愁日后桩桩成恨。有谁怜,三秋断魂,吊只影一钩残烬。君须悯,芙蓉花摇落风尘。 [啄木儿]惭风月,隔笑颦,乌鹊盟寒枕簟春。漫自喜带日寒鸦,早飞傍听雨长门。君心弃置浑无准,妾身生死能相信,望眼将传石上神。 [黄莺儿]芳草恋王孙,遍天涯付展轮。你是迷香洞掌莺花印,生平此身。知心是君,相逢莫作寻常论。意儿真,分鞋破镜,怜取眼前人。 [琥珀猫儿坠]姻缘两字,空自计朝昏。纨扇情多易怨嗔,巫山巫峡梦难寻。温存,怎得个君能为雨,我作行云。 [尾声]堪怜柳色章台嫩,莫把桃花当避秦。须索要早向春风一问津。 (《全明散曲》第3532—3533页) 所写别情极具浓度并有着直接的感染力,他在全情投入地摹写曲中人物的心态,而且此类曲无一例外地都是悲婉甚至是悲怨之音,没有我们在歌妓曲中见惯了的佻达与放澹。可见其创作散曲时的郑重。因此高濂还是选择曲来抒发他的悼亡情,抒发这种最真挚痛切的情感。妻子过世后,高濂写了不少悼念之作,《全明散曲》里收录有[南北双调合套]《悼内》、套数[南宫吕·十样锦绣带儿]《断弦愁》、[南仙吕入双调]《吊亡姬》,真可谓字字血声声泪,且全是自叙,感情之充沛,力透纸背。如[南北双调合套·悼内]: [新水令北]风掀霜叶打窗纱,唤残更雁声咿哑。床头灯影灭,屋角月痕斜。魂梦天涯,我将这枕边人撇不下。 [步步娇南]瞬息间死生两字令人怕,真个是幻泡成虚假。东风吹落花,把我那半世鸳俦,飘然蝶化。可怜风雨事波楂,白头恩断魂挂。 (《全明散曲》第3539—3540页) 开篇先抒写突然面对亲人死亡时的恐惧和呼号,接下来铺写被独自抛撇下的孤凄与撕裂般的痛苦,采用很多如“楼空燕垒,春老蜂衙”“霜冷栖鸦”“蔓泣无瓜”“把一片锦瑟瑶琴,都做了断雨残霞”等人间凄美的画面加以渲染。然后又笔峰一转,展开旧日美好的回忆: [雁儿落带得胜令北]想当年春香初破瓜,十五向王昌嫁。他喜孜孜将箕帚操,我娇滴滴把蛾眉画。呀,德性颇贤达,情意更欢恰。冀缺耕能佐,孟光案可夸。荣华,俺只道美姻缘夙世里曾安排下。嗟呀,谁知道断冰弦我共他。 (《全明散曲》第3540页) 最后又联用几只曲子哀诉内心的苦痛,竟至呼天抢地,且举三首: [收江南北]呀!早知那无情风雨妒奇葩,悔不将绣帏牢护牡丹芽。想从前月老定应差,相思账怎查。思量起不如俺不配这娇娃。 [园林好南]苦哀哀泪痕似麻。情默默愁空抵牙。掂碎了金瓶玉斝。窥奁具恨增加。窥奁具恨增加。 [沽美酒带太平令北]呀!美人兮天一涯,秋水阔阻蒹葭。形影空怜梦里抓,怎能勾重逢半霎。把别恨诉琵琶。莫不是断头香前生烧下?因此上辜负了青鸾同跨。说甚么两重结发。又做了一场闲话。我呵,终日里想她,念她。总是你负咱。呀。怎把那白头吟反教恁儿郎招价。 (《全明散曲》第3540—3541页) 同样,在《断弦愁》中也叹道: [鲍老催]愁呵!怨呵!山高水深怎奈何?青春易老车走坡。金粉消,绿鬓疏,朱颜堕。空自梦绕丹山觅凤窠。(《全明散曲》第3533页) 可以说没有一首词能将悲痛之情写得如此淋漓尽致,我们从中感知到作者的老泪纵横、身心俱痛。是曲体给了作者承载如此浓烈情感的空间。不用讲求什么意内言外,亦不讲求什么字斟句酌,作者一任自己的情绪外放出来,即便是痛也痛得痛快淋漓。而且作者将自己最深切的情感用曲来抒发,不能不承认他很重视这一文体,所谓“曲卑”观念我们丝毫看不到。与其词的浅尝辄止相比,我们反而感到他对曲的创作更显郑重,这应该是有违惯常的。 也可能由于高濂对曲的投入颇深,在其艳情词的创作中常常不自觉地将曲的表达方式带到词中来。这放在曲中不以为意,而在词中出现,立即为词带来了一种跳脱和新鲜感。特别是在接触了他那些繁冗的联章体词之后,更感觉是一种调适。比如几首调子活泼的小词,如《惜分钗·美人》: 新妆束,人如玉,眼底波圆秋水绿。立娉婷,步轻盈,风流前世,潇洒今生。莺莺。金莲软,香尘浅,燕子身裁花关翦。性儿潜,意儿甜,同心比翼,恩爱沾黏。鹣鹣。(《全明词》第1172页) 摹写女子的娇态,用情不深,写爱情不如说是调解气氛,应该是曲子中常见的。 也有写相思之苦,但笔调轻灵流丽得多,如《醉春风·题情》: 娇惹游丝颤,笑掩齐纨扇。水边杨柳暮春时,见见见。钿垂金凤,衫翦彩云,裙拖白练。 不住口边念,赤紧心头恋。落花飞絮斗相思,怨怨怨。心拴两地,意结三生,情牵一线。 (《全明词》第1173页) 再如《惜分钗·即事》: 桃花路,杨柳渡,一见魂惊几回顾。眼青青,脸盈盈,口边欲笑,齿上吞声。轻轻。 人去也,情难舍,无限芳心春引惹。枕儿单,被儿寒,愁难摆脱,病害今番。看看。 (《全明词》第1171页) 也有直陈式述说,更似曲作的。如《浪淘沙·题情》与《鹧鸪天》: 心事乱如麻,由我由他。平分咫尺是天涯。不了不休长短恨,尽为君家。流水共飞花,负却年华。夜深低祝月儿斜。银汉鹊桥何日渡,了却嗟呀。 (《全明词》第1171页) 休向灯前泣雁鱼,雁鱼何处解传书?耽心病久心应碎,惹泪情多泪亦枯。离别恨,几时无。惊魂风里絮沉扶。此心虽醒常如梦,梦里翻怜醒不如。(《全明词》第1172页) 以上所举,沿袭了曲中多用代言体的笔法,以女性身份女性口吻来诉说自己的经历与感觉。不仅如此,还有具体生动的动作,独特有趣的心理活动,娇俏可人的神态。叙事描摹多于抒情,没有词中的寄托及深微幽隐。作家意亦不在此。后来卓人月《古今词统》选收《惜分钗》(即事)与《惜分钗》(美人),可见明晚期词人观念中此类词也已成为一种好尚。 可能还是由于高濂对散曲投入太深,有时在词的创作中在声律方面有不合规范的表现。万树《词律》就针对卓人月选收高濂《惜分钗》词而颇为不满: 《惜分钗》五十八字,吕渭老“春将半。莺声乱。柳丝拂马花迎面。小堂风。暮楼钟。草色连云,暝色连空。重。重。秋千畔。何人见。宝钗斜照春妆浅。酒霞红。与谁同。试问别来,近日情惊。忡。忡。”……明人高深甫作“桃花路”一首,于柳丝句作“一见魂惊几回顾”,宝钗句作“无限芳心春到惹”平仄全拗。《词统》选之已为无识。图谱所列《惜分钗》即收此词,尤为可笑。夫作谱以为程式,必求名作之无疵者,方堪摹仿,奈何取此谬句以示人耶?至其篇中语句之陋更不必言。(18) 万树沿宋人吕渭老的《惜分钗》谱来比对高濂《惜分钗》(即事),发现高词“一见魂惊几回顾”乃“平仄平平仄平仄”,不合吕的“仄平平仄平平仄”;“无限芳心春引惹”(万树将“引”判作“到”)句乃“平仄平平平仄仄”,不合“仄平平仄平平仄”。认为乃谬句,不足取。其实,词曲律有“活法”(19)一说,指的是在词与曲皆为可歌时,为了调谐歌唱而用。高濂时,词为不可歌,曲为可歌,曲之“活法”有时会不觉用到词中。曲之平仄相调之活法,在王骥德《曲律》中有所论述,比如“于北曲中,凡揭起字皆曰阳,抑下字皆曰阴;而南曲正尔相反。”“倘宜揭也而或用阴字则声必欺字;宜抑也而或用阳字,则字必欺声。阴阳一欺,则调必不和。”“阴字宜搭上声,阳字宜搭去声”(20)(此处阴为揭起,阳为抑下)。从中我们了解到可唱的曲之平仄虽然不可随意而定,但是体现在平与仄,平与平(包括阴平阳平),仄与仄之间的“相搭”之法上,要依唱者的感受来定,没有一定之规。那么高濂对曲律及曲的唱法应有自己的经验,将此经验用之于词是可能的。而清初之万树等在词已不可唱时当然要严格依照词谱来要求,也当然会对以上现象而大不以为然了。 曲,韵脚密,一般通押一韵,中间不能换韵,少了词的转折感,强调一种流利美。高濂词也喜好选句句押韵的《鹧鸪天》《长相思》词调。不仅如此,还常用顶真用法来增强这种流利。如《鹧鸪天·休向灯前泣雁鱼》中,“休向灯前泣雁鱼,雁鱼何处解传书”句、“惹泪情多泪亦枯”句、“此心虽醒常如梦,梦里翻怜醒不如”句,以“雁鱼”“泪”“醒”“梦”形成一种回环往复之效果。再如《忆秦娥·夏月》中“云散山头明月上。明月上。潘郎萧索,沈郎惆怅”句。《好事近·春景》中“当初只说多情好,谁信多情是病源”等句。 词中还常出现口语化词及句式。如“猛教心地热”(《惜分飞·怀友》)、“喜得中秋近也,共嫦娥酬酢”(《好事近·早秋》)、“空怜一段,青山流水,胜却嗟呀”(《青衫湿》)、“银汉鹊桥何日渡,了却嗟呀”(《浪淘沙》)、“花外睡,意中人,见面虽稀背地亲,心头常抱恩”(《长相思》)、“心事乱如麻,由我由他”(《浪淘沙》)等。 总之,高濂的散曲既有南曲细腻入情的特点,与词很接近,又具有北曲的直陈流利之本色,因此令其艳情词、曲融合得很自然,既各自葆有本身文体的特质又能相互融入对方的元素。相比来说,高濂散曲更具主导倾向,高濂艳情词更多地受其曲的影响,即更多地保有曲的场景感与情节性,能更充分地带入情感。艳情词融入散曲的笔法与口吻,令词境顿时跳脱灵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