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铁上给一位华裔老先生让座,他用简单的英语表示感谢。得知我是中国人后,问我是否会讲广东话。我用英语说,不会。老先生眼神里掠过一丝好似奇怪,又像失望的神情,接着问:一句都不会?我回答,确实一句都不会。 生活海外的早期移民,以广东、福建籍居多,加之此两省的侨乡有出洋谋生的传统,因此广东话长期以来都是海外华埠最重要的通用方言之一。这也是众多的汉语外来词汇都浸透着粤语的影子的原因:比如“的士”,比如“巴士”,比如“士多啤梨”和“可口可乐”。近二十年来,一句广东话也不会讲的中国大陆新移民、游客,已经渐渐成了气候。但老先生头脑里大概还是粤语大行其道的天下。这使我想起外地人调侃广东人“出了广州就是北”的固有观念。在加拿大多伦多旅行时,看到一家中餐馆的招牌上写着:“正宗北方大包,特聘上海师傅”,我和妻子婉尔一笑——这家店主人多半是广东人。 方言是族群和文化的天然标签。曾经在洋人心目中,粤语就是中国人形象的全部。即使今天,北美的影视剧作品里,中国人的形象绝大多数是讲粤语的。电影里偶尔出现个中国人讲国语,那国语也多半是广东味儿的。后来,老外渐渐知道原来还有那么多华人是不讲粤语的。但他们眼中中文也就是有两种,一种广东话(Cantonese),一种非广东话(Mandarin),或者理解为官话。我常跟外国朋友纠正:中国的方言多了去了,千儿八百种是有的;广东话,也就是两个省加上两个特区的人用。 方言在人类学、社会学、语言学里头是个非常复杂的概念。但大家都不否认的是,方言才是语言的真实面貌。方言在文艺作品里,常常起到诙谐的作用,成为刻画人物的有力工具。常见人们笑它的“土”,笑这么土的语言,和流光溢彩的舞台形成的对比。然而再雅的雅言,再正的官话,也是从方言而来。在久远的、官话还仅有极少数官僚和知识分子使用的年代,方言就是中文的真实面貌。你家乡方言里的那些土得掉渣的字眼儿,大部分《康熙字典》里都有,说不定放在特定的环境下写出来还是文雅词儿。我的家乡,百姓形容茶很浓,会说“酽”。我小时候觉得土得不得了,后来读到“酒酽春浓琼草齐”才知道,原来这是个挺雅的字儿——连蚕妇村氓都用着和诗人一样的语言!方言的使用,常常成为学者们考据推测我国古代文学作品真实作者的依据。比如《西游记》里的淮安方言俚语,是专家们支持吴承恩是其作者的有力证据之一。我国的文学作品里,从来不乏浸透着浓郁方言特色的经典作品——前不久获得茅盾文学奖的《繁花》,让上海方言在全国文学爱好者面前露了一把脸。作为北方人的我,读起来确实多花费了不少脑细胞。不过有意思的是,我看到不少非上海人非常喜欢读这本书。看来有功力的作品总是超越地域、语言的障碍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