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琴”与人格象征、人格追求联系到一起的作品,历代多多,其中生动有趣而又影响广远的,如欧阳修的《六一居士传》: 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④ 当时,欧阳修参与范仲淹等人推行的“庆历新政”革新,力图改革吏治。新政失败,欧阳修被贬为滁州太守,后又改知颍州等地。他以“六一居士”自命,显然含有乐天知命的意味,但也表现出不向保守势力低头的另类抗争。这里,居士而称“六一”,“琴一张”便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了。 古琴的文化意蕴十分丰富。除了上述内涵之外,还表现出美学的哲理性思考,对友谊的“知音”的向往,在横暴恶势力面前的不屈精神等。 《乐府解题·伯牙操》: 伯牙学琴于成连先生。成连曰:“吾师子春在海中,能移人意。”与俱往,至蓬莱山,留伯牙曰:“此居习之。吾将迎师。”刺船而去,旬日不返。伯牙但闻水声洞,山林冥杳,禽鸟啼号,乃叹曰:“吾师谓移人意者,谓此也。”援琴而歌,顿悟其妙旨。⑤ 这是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传说。伯牙是最有名的琴师,他的老师成连先生似乎带着几分仙气——海中、蓬莱,都是指向仙境的意象。这个传说影响深广,给古琴及其演奏增添了几分高妙的神秘色彩。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个传说既含有自然天籁为最高艺术境界的理论思考,也艺术地渲染出琴可以参造化的表现力,以及琴艺应该在摒弃一切尘俗影响下清净顿悟的道理。 与伯牙相关的另一个传说就流传得更为广泛了。那就是他与钟子期的知音之交,以及“高山流水”琴曲的缘起由来。较早的文字记载,一是《吕氏春秋》: 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⑥ 一是《列子》: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⑦ 二者比较,《列子》踵事增华当为后出。同样的故事,西汉时又见于《韩诗外传》与《说苑》,可见其传播与影响的程度。其基本情节要素有三:一是伯牙琴技高超,对内心的表现力极强;二是钟子期艺术鉴赏力高超,能够由琴声窥见伯牙的内心世界;三是知音难得。三者中,“知音”无疑是核心要素。故事为了突出知音的可贵、知音的难得,构设了一个“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的情节。这一情节虽然于情理不无可议,但因其极端而给人深刻印象,在渴求“知音”的故事序列中(其他如庄周与惠施等)允称翘楚。正因为如此,到了17世纪初,明朝后期,冯梦龙编纂《警世通言》,第一篇就是《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在这个通俗的文本中,故事又增加了新的内涵,包括钟子期的安贫乐道,钟子期的孝敬养亲,俞伯牙的重金赠友,俞伯牙的慧眼识才等等。小说借钟子期之口长篇大论地介绍了瑶琴的结构: 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皇来仪。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以知梧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声太清,以其过轻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废之;取中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送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取起阴干,选良时吉日,用高手匠人刘子奇制成乐器。此乃瑶池之乐,故名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按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先是五条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于羑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发扬,谓之武弦。先是宫、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二弦,称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何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为七不弹?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何为八绝?总之,清奇幽雅,悲壮悠长。此琴抚到尽美尽善之处,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乃雅乐之好处也。⑧ 这是典型的说书人的口吻,带有浓厚的“民间学问”的色彩。但其基调却又是从前述官方意识形态中生出,只是更夸张,更繁复,更加重了对琴的神化、圣化的倾向。这段描写可以作为大传统渗透、影响于小传统的典型案例来看。小说更明确地把钟子期的身份定为贫穷的樵夫,然后赋予他至孝的美德。当俞伯牙劝他出仕时: 子期道:“实不相瞒,舍间上有年迈二亲,下无手足相辅。采樵度日,以尽父母之余年。虽位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养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