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 “逻各斯”和“秘索思”之间的关系是柏拉图对话中时常涉及到的问题之一,其诸多篇目都将二者做了区分和对比,本文试图通过对其真假以及价值等问题的考察,指出二者之间的内在统一关系。就整体而言,“秘索思”是假故事,这是苏格拉底赋予其重要的特征。但苏格拉底并不曾完全排斥“秘索思”,而是通过提升它的教化价值,将其转换到正人心美教化的现实社会功能上来。苏格拉底用赫尔的“秘索思”取代荷马之奥德修斯的“秘索思”,言外之意是否以关注整体的、反省的、自主的价值抉择代替荷马的局部的、外在的、神定的“命运”?赫尔复活后所讲的“秘索思”核心就是灵魂的自我选择。《裴洞篇》苏格拉底宣称M-L之间的对立关系,通过《理想国》的论证,由诗人之诗和哲人之诗便达到了统一。 关键词:秘索思 真实 价值 “逻各斯”和“秘索思”(陈中梅先生称之M-L)之间的关系是柏拉图对话中时常涉及到的问题之一,其诸多篇目都将二者做了区分和对比 。这两个词一般被汉语学界对译为“逻辑”和“神话”,由于缺乏对具体应用语境的勘察,又将“逻辑”和“神话”诗作水火不容的两极。有鉴于此,本文立足于柏拉图具体运用语境,通过对《理想国》中有关“秘索思”的用意的分析,试图厘清长久以来对于M-L关系的误解,并从价值意义的角度阐发有关“秘索思”的些些心得。 《理想国》共19次 使用了“秘索思”,英译者大多翻译为tale/story/fable,如330.D.8.“关于哈德斯里的秘索思”;350E.4.“老妇们讲的秘索思”;378E.6.“是些什么样的秘索思”——这些用法中“秘索思”在汉语语境中都被对译做“故事”或“神话”,这与荷马、赫西俄德等诗人笔下“秘索思”意即“言辞”“话语”等有所不同。不过,如果站在现代学术分科的立场看来,“故事”和“神话”这两个汉译词汇之间又有差别,它们分别又对应了民间文学学科故事学和神话学,而这与柏拉图的“秘索思”是有本质差别的,在《理想国》以及其它对话中,“秘索思”不曾成为一个专有的学术概念,而只是随语境临时赋义的、具有泛指意义的“故事”。但也应该留意到,尽管它并非等值于近现代以来的科学意义上的“学术概念”,《理想国》中某些具体的“秘索思”确实就是后世所谓的“神话”。本文试图通过对其真假以及价值等问题的考察,指出二者之间的内在统一关系。 1. 作为“假故事”的“秘索思”:好还是坏? 《理想国》卷二苏格拉底和格劳孔对话,否定了“猪仔的城邦”(372D),从而提出真正善的城邦里,在护卫者爱学习和爱智慧的天性基础之上对护卫者的教育问题,苏格拉底对阿得曼托斯说: 那么,让我们来讨论怎么教育这些护卫者的问题吧,我们不妨象讲故事那样从容不迫地来谈(郭、张译)( 376D9-E.1) “讲故事”的原文是ὥσπερ ἐν μύθωι μυθολογοῦντές τε ……λόγωι,英译“as if we were telling stories or fables”,郭斌和、王晓朝翻译为“不妨象讲故事”,王太庆译为“就像讲一个故事”。对照原文和英译,汉译没有突出“秘索思”“逻各斯”之间的不同,而将二者混同地译为“故事”。首先,这一翻译当然并无根本上的错误,问题在于苏格拉底的言谈一再地提出过M-L的问题,这意味着这两者意义上应当有所分别。如何理解这个分别?仅从字面意义难以有所发现,语境分析的办法是一条可行路线。既然苏氏谈论的是教育问题,我们不妨结合教育这个语境予以理解。英译者在σχολὴν后加注,根据《泰阿泰德》篇,柏拉图喜欢将哲学生活的“闲适”(σχολὴ)和法律与事业的“紧张”对立 ,而作为研讨学问阵地的school便来源于σχολὴ一词,“学校”也正是教育的地方。这启发我们思考“闲适”之于教化的意义,而“讲故事”就是一种闲适,从而也就是一种教育方式。不过,这里突出的是哲思和闲谈之间的对立,却不能径直将其看作M-L之间的差别,要解答这个问题,还需进一步追随苏格拉底的思路。 苏格拉底对阿得曼托斯说,城邦护卫者的教育应该以体操磨练身体,以音乐陶冶性情,而音乐教育就包括“逻各斯”,为直观起见,将其原文引录如下: 苏:你把故事包括在音乐里,对吗?阿:对。苏:故事有两种,一种是真的,一种是假的,是吧?阿:是的。苏:我们在教育中应该两种都用,先用假的,是吗?阿:我不理解你的意思。苏:你不懂吗?我们对儿童讲故事,故事从整体看是假的,但是其中也有真实。在教体操之前,我们先用故事教育孩子们。(郭、张译)(Μουσικῆς δ’, εἶπων, τιθής λόγους, ἢ οὔ;Ἔγωγε.Λόγων δὲ διττὸν εἶδος, τὸ μὲν ἀληθές, ψεῦδος δ’ ἕτερον;Ναί.Παιδευτέον δ’ ἐν ἀμφοτέροις, πρότερον δ’ ἐν τοῖς ψευδέσιν;Οὐ μανθάνω, ἔφη, πῶς λέγεις.Οὐ μανθάνεις, ἦν δ’ ἐγώ, ὅτι πρῶτον τοῖς παιδίοις μύθους λέγομεν; τοῦτο δέ που ὡς τὸ ὅλον εἰπεῖν ψεῦδος, ἔνι δὲ καὶ ἀληθῆ. πρότερον δὲ μύθοις πρὸς τὰ παιδία ἢ γυμνασίοις χρώμεθα. (377E.8—377A.6) 以上翻译中,前两个“故事”的原文是“逻各斯”,后二者是“秘索思”。逻各斯包括两种类型,真的和假的,从而表明它可能是一般意义上的泛指。而给儿童讲的是假的,在讲到假的故事时,苏格拉底换用“秘索思”指称,但是又说故事整体看来是假的,里面包含着真实。这也就是说,“秘索思”是有别于“逻各斯”的不同的“故事”(如果我们乐意保留“故事”这一汉译的话)。这里,苏氏提出了一个真假的标准,以此标准,M-L之间的关系可以概括如下:“逻各斯”在“符合调查实证精神”这一意义上讲,既包括真的类型,又包括假的类型;尽管“秘索思”属于假的类型,但是其中包含“真实”,所以也可以混称为“逻各斯”。这与赫西俄德“逻各斯”作为“假(言辞)”转义为包含真假在内的“故事”,其标准都是一个同样的真假问题,故事只是言辞的特殊形式,因此“言辞”“故事”之间的含义差别并非是第一位的,倒是“真”“假”问题更为本质。就整体而言,“秘索思”是假故事,这是苏格拉底赋予其重要的特征。 由于故事对儿童的陶冶作用,要审查“秘索思”的编者(τοῖς μυθοποιοῖς,tois mythopoiois ,377C.1),接受好故事,拒斥坏故事。母亲和保姆应讲述好的故事,用好的故事塑造心灵(πλάττειν τὰς ψυχὰς ,pláttein tàs psuxàs,377C.1),而有些故事必须抛弃。因其类型相同,比照大故事可以评判小故事。大的故事便是赫西俄德和荷马的诗篇。 阿:……但是我不知道所谓大的故事是指的那些?苏:指赫西俄德和荷马以及其他诗人所讲的那些故事,我们过去听讲过,现在还在听讲着他们所编的那些假故事。(郭、张译文,377D) 尽管“秘索思”是包含真实在内的假故事,在讲给儿童时,也要确立标准,就是好与坏的标准——也就是说,“秘索思”既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坏的故事当然应当拒斥,但是如何看待好的假故事?苏格拉底接着提出“大故事”的问题,大故事和小故事都是“秘索思”,大、小的“秘索思”当然也有好、坏之分,所以通过大故事分析所得的结论同样适用于小的“秘索思”。显然,大或小而坏的“秘索思”应当排斥,但大或小而好的“秘索思”如何处理呢?苏格拉底的辩论里埋下了伏笔。 以下接续指出赫西俄德和荷马诗篇描写神灵的“恶”,比如克若诺斯阉割乌拉诺斯的行为,诸神明争暗斗,神灵随意变形,等等。由此看来,苏格拉底“删诗”之举原出于“美教化、正人伦”的政治目的。讨论至此,好故事与坏故事的矛盾取代了真故事与假故事的矛盾,意即,M-L之间的真假之争被“秘索思”的好坏问题所替代,对价值意义的关注超过了对真实问题的辨析。赫西俄德和荷马之所以受到谴责,并非首先由于它是“假的”,而是由于因其“丑恶”而给人以假的印象。换言之,荷马和赫西俄德的故事之所以应该排斥并非因其为假故事,而是由于它是坏的假故事;诗人的罪状首先不在于撒谎,而在于它们连谎都撒不圆。苏格拉底攻击诗歌的“假”,在于它经不起盘查,经不起辩证法的检验。换言之,大故事中的神灵不能为世俗人生的行事提供价值基础。这逐渐触及到争论的实质——苏格拉底是否真的认为诗人的“秘索思”一无是处吗? 2. “秘索思”与“高贵的假话” 苏格拉底问,神明是否愿意撒谎和故弄玄虚,“真的谎言”(ἀληθῶς ψεῦδος ,alethos psudos,382A.3) 是否所有神人都憎恶?他继续解释说,“真的谎言”是“受骗者灵魂上的无知(382B.7—8),他问道: 因为嘴上讲的谎言只是心灵状态的一个摹本,是派生的,仅仅是形象(εἴδωλον,eidolov)而不是欺骗本身和真的谎言,对吗?(郭、张译文,382B. 8~382C.2) εἴδωλον王太庆、王晓朝都译为“影像”,似乎于义为长。苏格拉底将“口头的谎言”看作灵魂心境的“摹本”、“影像”,从而与“真的谎言”区分开了。他的意思是说,“真的谎言”导致“灵魂的无知”(这里似乎可以理解为,这是受骗者意识到自己“无知”时的自我意识),而“嘴上讲的谎言”则模仿了“心灵状态”,因此不同于“真的谎言”。“真的谎言”为人神共憎,属于抵制之列;如何应对“嘴上讲的谎言”呢?苏格拉底说口头的谎言只是“灵魂上某种情感或遭遇”的摹本或影像,没有说它只是“真的谎言”的摹本或影像。这意味着,口头是否讲谎言出自“灵魂”的抉择,包括灵魂无知而说谎(“真的谎言”的“摹本”)和灵魂意识到自己无知而有意说谎两种情形。作为“真的谎言”的“摹本”的、出于灵魂无知而说谎理当抵制;而灵魂意识到无知的说谎则需要权衡:恶意的说谎则是“坏的假故事”,应该排斥;反之,出于好意的说谎犹如上文所说的则是“好的假故事”…… 归纳一下上文的意思,以灵魂是否意识到自己无知为标尺,说谎分为两种。(一)真的谎言;(二)口头谎言。其中(一)是灵魂无知而说谎。(二)包括灵魂无知而说谎和意识到无知而有意说谎两种。由此看来,(二)中包含着(一)。 苏格拉底提出“语言上的谎言”(τοῖς λόγοις ψεῦδος,tois lógois psúdos,382C.5,注意“谎言”用的是“逻各斯”的与格)可以对敌,可以用于阻止发疯病的朋友胡为,而且还可以用以训导(护卫者): 在我们刚才的讨论中所提到的故事(ταῖς μυθολογίαις.tais ,muthologíais)里,我们尽量以假乱真,是由于我们不知道古代事情的真相,要利用假的传说达到训导的目的。(郭、张译文,382D1~5) 苏格拉底说,我们刚才讨论过的故事(赫西俄德和荷马的故事),由于年代久远不知真相,但可以假话真说,用来教育大众。不过假话对神灵无益。 会不会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古代的事情,因此要把假的弄得像真的一样呢?(郭、张译)(πότερον διὰ τὸ μὴ εἰδέναι τὰ παλαιὰ ἀφομοιῶν ἂν ψεύδοιτο; repu 382D1~5) ἀφομοιόω(aphomoiów)意思是“使相似,临摹”,引申便有似是而非之意,王太庆“说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假话”的译文准确精到。因此苏格拉底主张,神灵既然知道真相,便不会说谎——而诗人笔下的神灵往往言行不一,因此苏格拉底才大力拒斥诗人,因为诸神本应该充任世人教化的范本,但诗人笔下的诸神却不能胜任这一价值诉求。苏格拉底真的完全排斥诗人的“秘索思”吗?苏格拉底不是申辩过,“口头的谎言”于人具有教育意义?我们上文分析过“好的假故事”和“坏的假故事”,是否可以认为,苏格拉底排斥的并非是所有诗人或诗人的的所有“秘索思”,而只是排斥诗人之“秘索思”中“坏的假故事”?回顾上文,在护卫者--哲人教育问题的开端,苏格拉底将“逻各斯”分为真、假两种,又用“秘索思”指称假故事,假故事又要经过审查其好、坏,而赫西俄德、荷马等诗人的(部分)故事因其“丑恶”而被列入假故事——它是“坏的假故事”。如下所示: (1)“逻各斯”:真故事+假故事(真假,实证的检验标准) (2)“秘索思”:好的假故事+坏的假故事(好坏,价值的判断标准) (3)大故事:“好的假故事”(“高贵的谎言”)+“坏的假故事”(应摒弃掉的) 这揭示出,苏格拉底叙述中,作为假故事的“秘索思”有保留的成分,即不应当完全排斥。问题(1)保留了“真故事”和“秘索思”中真实的成分;而问题(2)保留“秘索思”中的好的假故事,问题(3)保留的是诗人笔下的好的假故事。由此可以看出,苏格拉底的评价标尺有真假向着好坏过渡,而将这三者联合起来考虑,“诗人笔下的好的假故事”显然就是“秘索思”中应保留的部分,也就是能够为世人提供价值意义的那部分故事。苏格拉底并不曾完全排斥“秘索思”,而是通过提升它的教化价值,将其转换到正人心美教化的现实社会功能上来,这就是“故事从整体看是假的,但是其中也有真实”的含义所在,也就是缪斯们“将许多假话说得如同真话一般”的意指。由此看来,苏氏并非完全排斥“秘索思”,只是排斥诗人笔下的坏的“秘索思”。 我们还必须把真实看的高于一切,如果我们刚才所说不错,虚假对于神明毫无用处,但对于凡人作为一种药物,还是有用的,那么显然,我们应该把这种药物留给医生,一般人一概不准碰它。(郭、张译389B.2~6.) 苏格拉底说,假话有时可以使用,但是一般人不能说假话,它象药物那样是“医生”的特权,国家的统治者,为了整体的利益,可以用谎话来对付敌人甚至国内的一般民众 。苏格拉底将这种话称作“高贵的假话”: 现在也许我们可以用什么方法说一个那样的高贵的假话,使统治者自己相信,如果可能的话;或者至少是城邦里其他的人相信——如果不能使统治者相信的话。(郭、张译)(……γενναῖόν τι ἔν ψευδομένους πεῖσαι μάλιστα μὴν καὶ αὐτοὺς τοὺς ἄρχοντας, εἰ δὲ μή, τὴν ἄλλην πόλιν. repu 414.C.1~3) 苏格拉底讲了一个腓尼基人的传说,他说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由诗人讲述并且我们信以为真,下文的故事便是出自大地的金银铜铁等族属——苏格拉底对诗人,或者说,苏格拉底对“秘索思”的态度确实比较隐晦。卷二、三批评了赫西俄德和荷马等诗人的“坏的假故事”,这里又相信诗人所传的腓尼基人的“高贵的假话”并且亲自讲述。在卷五讨论结婚和优生问题是,他再次用药物比喻谎言,并称之为“高明的手腕” ,主张有教化意义的“秘索思”可以用“高贵的假话”的形式来讲述。 3. 奥德修斯和赫尔的“秘索思” 通过排除诗人的“坏的假故事”,将“秘索思”提升为“高贵的假话”,苏格拉底在卷十里讲述了自己的“秘索思”: 你们必须听听关于这两种人的一个故事,以便每一种人都可以得到我们的论证应属于他的全部报应。 ( χρὴ δ’ αὐτὰ ἀκοῦσαι, ἵνα τελέως έκάτερος αὐτῶν ἀπειλήφῃ τὰὑπὸ τοῦ λόγου ὀφειλόμενα ἀκοῦσαι᾿ repu.614Α.6.—8.) 我要讲的故事不像奥德修斯对阿尔刻诺斯讲的那么长,但也是一个关于勇士的故事。(郭、张译)(Αλλ’ οὐ μέντοι σοι, ἦν δ’ ἐγώ, ᾿Αλκίνου γε ἀπόλογον ἐρω, ᾿αλλ᾿ ᾿αλκίμου μὲν ἀνδρός, ᾿Ηρὸς τοῦ ᾿Αρμενίου,τὸ γένος Παμφύλου. repu.614B.1.—4.) Loeb丛书英译:“And we must listen to the tale of them……in order that each may have received in full what is due to be said of him by our argument” .τοῦ λόγου汉英译本都翻译为“论证”,但此处“论证”显然就是上文提到的所谓“故事”,也即下文苏格拉底所讲的赫尔故事。下例阿尔基诺斯的故事源于《奥德赛》,奥德修斯对法埃克斯人讲述自己的九次历险,意指长篇大论的故事,有繁琐、冗长的意思。不过此处言外之意似乎并不是说自己不会讲一个冗长的故事,而是另有所指;理解这里所说的阿尔基诺斯的故事,应该注意᾿Αλκίνου和᾿αλκίμου(’Alkívou, ’alkímou)之间的谐音关系,柏拉图为何要使用谐音,难道仅仅是文学修辞手段?᾿αλκίμος意为“强大的,勇敢的”,这和奥德修斯的漫长历险有何关系?在《奥德赛》中,这段故事由奥德修斯自己宣讲,诗人荷马“模仿”其口吻;另一方面,这一历险故事过于独特了,历险的最后只剩奥德修斯一人;并且当法伊阿基亚的快船将他护送到伊萨卡之后,波塞冬使回返的海员变成石头,并让阿尔基诺斯的王国与世隔绝。因此,“阿尔基诺斯的故事”只是一个不能对质然否的故事,——也就无从知道它是“真故事”还是“假故事”,值得保留还是应该摒弃?至少,应该对奥德修斯的故事的真实性打个折扣。不过,它虽然不代表真实,却显然提供了一个价值维度,它开启了另一种生活方式。 苏格拉底的“秘索思”不同,《理想国》的译者注意到᾿Ηρὸς和῝ηρως音近, 代表英雄;᾿Ηρὸς所在的παμφύλου(pamphúlon)由παμ(pam)和φύλον(phúlon)合成,如果柏拉图在“民族、部落”这一意义上使用φύλος的话,那么παμφύλου就意味着“包含所有种族或部落在内的”,那么这是否暗示后者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是苏格拉底转述的,并没有采取“模仿”的手段。从这个角度理解᾿Αλκίνου 和 ᾿αλκίμου的一语双关,从由模仿而叙述的表达形式理解苏氏目的,我们应该直觉到苏格拉底的“秘索思”所传达思想转向意图。两个“故事”之间对峙的因素远大于承继因素,郭斌和、张竹明译文意指:我所讲的故事虽然不长,但赫尔的英勇堪比奥德修斯,这似乎并未十分贴近苏格拉底的意思,——苏格拉底是否认同奥德修斯归国沿途所表现的“英勇”尚是悬念。他所表达的意思似乎更应该是:我所讲的不是荷马式的、模仿的“假”故事,而是英勇的赫尔“亲历”的“真”故事。译文是否可以调整为:“总之我讲的并不是阿尔基诺斯式的,而是一个关于勇士的故事”?赫尔故事是否可以理解为一个关注到了人类整体状态的“秘索思”?苏格拉底用赫尔的“秘索思”取代荷马之奥德修斯的“秘索思”,言外之意是否以关注整体的、反省的、自主的价值抉择代替荷马的局部的、外在的、神定的“命运”?赫尔复活后所讲的“秘索思”核心就是灵魂的自我选择。 苏格拉底对格劳孔说,赫尔复生了,那个“故事”得以保存,没有散佚: 格劳孔啊,这个故事就这样被保存了下来,没有亡佚(καὶ οὕτως, ὦ Γλαύκων, ἐσώθη καὶ οὐκ ἀπώλετο, καὶ ὴμἁς ἂν σώσειν)。如果我们相信它,它就能救助我们,我们就能安全地渡过勒塞之河,而不在这个世上玷污了我们的灵魂。(郭、张译621B.8~C.1.) 苏格拉底说,如果我们相信那个故事,就能安全度过忘川之水而不至于在人间玷污自己的灵魂,他说,灵魂不死,让我们永远向上,追求正义和智慧。此处μῦθος ἐσώθη καὶ οὐκ ἀπώλετο呼应的是赫尔没有死亡而复活了,正是由于他的复活,才把异域的所见告知众人,灵魂的自我抉择就是他这故事的核心。——“秘索思”既指称荷马式的“故事”,又指称苏格拉底式的“故事”, 换言之,它既有诗的面相,又有哲学的面相。在此,我们可以回顾上文,苏格拉底并不排斥“好的假故事”,给诗人留下了位置,他并且向诗人那般讲述了腓尼基的传说,人类虽然同出自泥土,但是却有金银铜铁的个别差异;而此处却强调个体灵魂的自我选择。德内恩评价说:“如果说,‘高贵的谎言’暗示,我们的不平等有一种神圣起源,人自身的努力无法改变现状,那么伊尔(引者:即赫尔)神话则有相反暗示:我们的差异归根结底只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结果,由此,这一差异可以得到铲除和重塑。进言之,虽说我们在冥府的选择受自己前世生活习性的影响,然而我们是站在同一个平台上来选择来世生活的本性的” 。如果说腓尼基故事还有谎言的话,赫尔故事已经荡平了谎言。哲人提升了诗的品格。 4. 双面的“秘索思”:诗与哲学 《理想国》是个弧形结构。卷一引入论题,卷二、三讨论诗歌,卷五、六、七论述哲学的本性和对城邦的的守护者进行哲学教育,卷八、九论述正义城邦及个人因其不义而没落,最后的结论是正义高于不义。但卷十又回到了诗歌,柏拉图在此提出了诗与哲学之争的命题 ,全篇结构由诗歌而上升到哲学,进而又回到诗歌,是否暗示哲人对诗剪不断的微妙态度? 理解这点,我们不妨再回赫尔故事,它位于《理想国》篇尾,分为三部分:灵魂的审判、宇宙景象和灵魂的自我抉择。长达十卷的《理想国》是一次谈话,苏格拉底和格劳孔前往比雷埃夫斯港观看宗教节日,被玻勒马霍斯邀请到家清谈,在和克法洛斯谈到钱财和暮年时,开始了正义问题的讨论。卷二到卷九就是对正义问题的展开,辛奈柯将《理想国》的开头和结尾联系起来考虑, 苏格拉底和克法洛斯代表哲学生活和世俗生活两种类型,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克法洛斯在正义的讨论中毕竟触及到“命运”这一深层问题。这较诸玻勒马霍斯“帮助朋友和打击敌人”(332D)以及色拉叙马霍斯“强者的利益”(338C)的定义来的深切,尽管后二者因其人际和政治维度而受到苏格拉底的关注。赫尔神话的三部分,最难理解的是对宇宙图景的描述,这宇宙图景寓意何在?辛奈柯批评了注疏家们拘泥于字面意义的做法,指出宇宙图景中,赫尔仅是一个“灵魂”,即便存在,也不能像我们人一样视听说,而只能通过“灵魂之眼”“观看”。通过与卷六、七日喻、线喻和洞喻的比较,辛奈柯指出需要将宇宙图景视为隐喻,表示的是置身宇宙之外,赫尔的宇宙描述的寓意是:对来世生活的抉择,不在时空之内,而在超时空的“存在”领域。如果日喻是从生成的视角看待存在,赫尔故事则是从存在的视角观察生成,但是对“存在”的存在的表达方式确是诗化的,语言可以隐喻永恒存在的世界,却不能指出其本质。 M-L之争就是就是“真”与“假”的对立,——无论赫西俄德“秘索思”为“真”,“逻各斯”为“假”(如Bruce lincoln所揭示);还是苏格拉底视“逻各斯”为“真”,“秘索思”为“假”(《裴洞篇》);还是“逻各斯”包含真假两面,“秘索思”假中有真(《理想国》);——都是“真”“假”的关系问题,但这个真假之真却和知识、信仰纠结在一起。苏格拉底拒斥“真的谎言”,但是并不排斥“高贵的假话”,既反对又利用作为“诗”的“秘索思”。“真实”就包括在“高贵的谎言”中,如果将“秘索思”限定为“好的假故事”的话,我们可以说,把握“逻各斯”离不开“秘索思”。也就是说,诗人通过“秘索思”确立信仰,而“逻各斯”却是个体灵魂追求知识,“逻各斯”自然会突破“秘索思”,但却必须回到后者的畛域中发挥作用。既然“真实”只能通过“诗”来把握,只是哲人和诗人把握的方式有所不同,我们可径直将μῦθος译为“诗人之诗”,将λόγος译为“哲人之诗”。《裴洞篇》苏格拉底宣称M-L之间的对立关系,通过《理想国》的论证,由诗人之诗和哲人之诗便达到了统一。 作者:李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