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秘索思”的多义性 荷马“是最高明的诗人和第一个悲剧家”(《理想国》 607A),荷马史诗中“秘索思”(μῦθος,muthos=myth)一词出现频率相当高, 某些时候可以临时翻译为“神话”(神灵的故事)或“故事”,荷马并不将其视为专业意义上的“术语”。恰恰相反,在指涉相当于后世学科意义上的“故事”或“神话”时,荷马却没有用到过“秘索思”。荷马那里,“秘索思”基本意思是“言辞”,而其各种相关的引申义往往是随语境临时赋予的。 《奥德赛》里有一段著名的“神话”,就是阿芙罗底忒和阿瑞斯偷情。奥德修斯到了法伊阿基亚人那儿,劳达马斯和欧鲁阿洛斯向他挑战,他投出铁饼作为回应,老王见状,圆场说将注意力转到歌曲上来,盲歌手德莫道科斯便唱出阿芙罗底忒和阿瑞斯通奸之事(《奥》3.266-270)。荷马交代说,盲歌手开始优雅地歌唱阿瑞斯和花冠美丽的阿芙罗底忒在赫法伊斯托斯的房间第一次秘密偷情的事……,他并没有说这是个“神话”或“故事”,尽管整个叙事中有两次用到“秘索思”,却都与“神话”“故事”这一指涉没有关系。一次意思是“消息”,太阳神赫利俄斯给赫法伊斯托斯送去口信: 赫法伊斯托斯听过讯言 ( μῦθον ἄκουσε),心痛(《奥》8.272,陈中梅译文) 这令人心碎的“讯言”(μῦθον),是指日神送去的“口信”(ἄγγελος)。这里只是太阳神的“言辞”,隔三十行之后,诗人又使用了该词,陈译根据情景翻译成“真情”: 赫利俄斯一直在为他监察,告诉他真情(《奥》8.302,陈译) 除了歌手(ἀοιδὸς)、歌唱(ἀείδω)等词汇可以使后人萌生这桩公案是“神话”的联想外,荷马没有说过这是一个“故事”或“神话”: 就这样,著名的歌手一番颂唱……(《奥》8.367,陈译) ταῦτ᾽ ἄρ᾽ ἀοιδὸς ἄειδε περικλυτός· ταῦτ᾽是οὖτος(指示代词)的中性复数形式,用作副词,ταῦτ᾽ ἄρ᾽意思是“因此,为此之故”,这个词义可能来自οὖτος的转义用法,但后者仅仅充当指示意义,不具备标识歌手“言辞”究竟是哪类叙事的能力。荷马没用特称术语指涉这段“神话”——这也许是荷马心下没有神圣故事和平常故事之别,甚至也没有“故事”与非故事之分的证据。 Bruce lincoln引证Richard Martin之说,《伊利亚特》中,“秘索思”含有公共场合中强大的或权威者的长篇发言之义, 但这一理解并不适用于整部荷马史诗。史诗中“秘索思”大多用于神祇和英雄的身上; 但是,荷马史诗笔下展现了该词汇的多样用途,将其固定在某一意义,并不符合史诗实际,只有在具体语境谈论词汇的用途方有意义。实则,该词只是泛指各种情况下“言辞”,而不具备后世学科意义上的文体或内容区分功能。 为对此词有具体的、直观的认识,我们不惮繁琐,结合史诗中的相关情节加以分析。 家庭生活中的用例 《奥德赛》开篇叙述到雅典娜化身门特斯指点忒勒马科斯寻父,忒勒马科斯领受其教导,后者鼓励他学习奥瑞斯忒斯的榜样,向求婚者复仇,以赢得荣耀。女神回返时,使歌手菲弥俄斯唱起达奈人凄苦的归途故事,王后裴奈罗佩悲伤地想起奥德修斯,她抱怨歌手,诉说自己的苦楚,这时忒勒马科斯发表了一通讲话(《奥》1.353-359):特勒马科斯讲话中不但第一次提到父亲的名讳——从特洛伊归来途中殒身的不止奥德修斯一个,另外还有许多人也丧了命,而且还大胆顶撞了母亲,令裴奈罗佩感到惊讶。他说说话是男人的事,他母亲最好操持自个的活计,督促女仆: 然而男人必须从事论谈(μῦθος), 所有的男子,首先是我,我是门户的当家。(《奥》1.358-359,陈译) “所有的男子”(ἄνδρεσσι……πᾶσι)包括了求婚者在内,“论谈”是全体在这的男人关注的事情,尤其是我。问题是,“秘索思”指代谁的话?将这个词语理解为“论谈”——公开发言是我们男人的事,亦即这里有我和求婚者,轮不到你来说话——,是否文从字顺?如果这一理解成立,“秘索思”就是集体场合长者或权威者长篇大论的宣讲,这个词暗示了权力。他不仅仅是在向母亲宣言自己已经长大,应该接手一家之主的权威,而且还暗示了自己有能力向求婚者报仇雪恨。假如μῦθος确实代表某种权力的话,忒勒马科斯在这里所代表的是哪种权利?子承父业的世俗权利是否就凌驾于母子之间的天性之上,是不是表示世俗权利对自然天性的约束?这不无可能。这个细节折射出并不十分融洽的母子关系, 随着儿子的成人,家庭结构权力发生了微妙转移,男女在政治共同体中毕竟地位不同。 不过,笔者还有如下假设,“秘索思”或许不仅仅是泛指,而特指歌人菲弥俄斯之词,荷马说他唱起阿开亚人饱含痛苦的回返(《奥》1.326-327),荷马自身的《奥德赛》也就是关于“悲惨归程”的,据荷马早期注疏家尤斯塔修斯Eustathius集注:认为这歌手对于全部故事意义重大,因其归程最终会涉及奥德修斯,如果他已经死去,那么裴奈罗佩就得改嫁;而如果他还活着,求婚者就该解散。 奥德修斯的死活因此成为众人关心之所在,这是决定求婚者或裴奈罗佩何去何从的关节——歌手作为神明的人间代理所以备受关注,这影响到事件未来的结果。基于这种理解,我们是否也可以说此处的“秘索思”与歌手相关?忒勒马科斯的意思是说,歌手的“唱词”成为所有男人尤其是我关心的事情,这决定了我的行动(效法奥瑞斯忒斯报仇雪恨和外出寻父)。而裴奈罗佩尽管是母亲,但作为女人却不应关注这个问题,她何去何从,由不得自己做主。 无论对以上哪种理解,“秘索思”都与忒勒马科斯的权利(权力)密切相关。如果上述属于家庭层面,下例则展示了军事场合的情形。 军事场景中的用例 《伊利亚特》以阿基琉斯的愤怒开篇,阿伽门农夺走了作为他战利品的女俘,阿基琉斯迫于阿伽门农的地位,不得不作出让步,由阿伽门农的传令官把人带走。他悲不自胜,向其母海洋之神忒提斯泣诉自己的不幸,说阿伽门农夺走了容颜美丽的克鲁塞伊丝,当阿波罗的祭司克鲁塞斯赎取其女时,阿伽门农对难以计数的赎金并不满意,而是粗暴地赶走了老人,说了许多强硬的话: 阿伽门农用严厉的命令(ἐπὶ μῦθον)粗暴地赶走了老人。(《伊》1.379,陈译) 阿伽门农维护自己的权威,不惜用政治权力和宗教权威对峙,这惹怒了阿波罗,给希腊联军带来瘟疫,阿基琉斯请求平息太阳神的愤怒,但遭到阿伽门农的无礼对待: 我首先站起来劝人们请求神明息怒, 但是阿特柔斯的儿子勃然大怒, 站起来说话(μῦθον)威胁,已经成为事实。(《伊》1.386-388,罗译) 作为联军的合法统帅,阿伽门农的“言辞”几乎等于命令,将此处“秘索思”翻译成“指示,命令”,这一意义仍是从“言谈、话语”这一根本意义衍发出来的。在“站起来说话威胁” 的用例中,“秘索思”指“威胁或夸口所说的话”,联军中阿基琉斯是第一勇士,而阿伽门农是统帅,勇士不得不屈服于统帅的威胁之词,法律权利对自然权利具有约束作用,世俗的政治权利暂时获胜。 在这两个“秘索思”用例折射出人在政治—社会结构中的地位关系,它既可以是命令、也可以是威胁;展示出政治与宗教、自然权利与法律权利之间的消长趋势。 由于阿伽门农一意孤行,希腊联军失利,引发骚动,军心不稳,这时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出场稳定军心,他用权杖击打喧嚣的兵士,并说要听听其他优秀人的话: 他就用权杖打他,拿凶恶的话责骂, “我的好人,你安静地坐下,听那些比你 强大的人说话(μῦθον)……(《奥》2.199-201,罗译) 与格μύθῳ修饰ὁμοκλήσασκέ(“责骂”,不过1,3单),充当副词(可以参照汉语中“拳打脚踢”之“拳”或“脚”的用法),表示“用话语斥责”,这里是指奥德修斯对士兵们的发言,因此也有“权威”的含义在内;而“听听其他人的话”(ἄλλων μῦθον ἄκουε),这一词组类似于《奥德赛》中特勒马科斯面对消耗其财产的求婚者说,他听了其他人的话而长大了: 如今,我已成人长大,能从别人那里听晓 事情的真相(ἄλλων μῦθον ἀκούων )……(《奥》2.314-315,陈译) “其他人的话”(ἄλλων μῦθον)当然就是雅典娜化身的门忒斯的谆谆教导,那番话是神灵和尊长的睿智之言。对照而观,于理解上引奥德修斯的话不无帮助,“秘索思”后面的οἳ σέο φέρτεροί εἰσι如何理解? Loeb丛书此句的译文为the words that are better men than you, 陈译为:“聆听你的上司,那些比你杰出的人的安排”,一般说来,强大或高贵的人说出更有力度的话,当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就其细节思考,或许这里言外之意还强调“秘索思”作为“强势的话语”这一内涵,它实实在在代表着一种份量。 用于求助老者和女人 《伊利亚特》叙述赫克托尔杀掉了阿基琉斯的好友帕特罗克洛斯,和阿伽门农握手言和;他的怒气转移到特洛伊人身上,立誓杀掉赫克托尔为其好友报仇……赫克托尔被杀之后,阿基里斯凌辱其尸泄愤,但宙斯恩宠赫克托尔,责令阿基琉斯生母忒提斯传讯,令其交还赫克托尔的尸体(《伊》24.133-137),老王普里阿摩斯由赫尔墨斯引领,只身到达阿基琉斯的军帐,请求归还爱子的尸身: 这时普里阿摩斯开口,说出祈求的话言(μῦθον)。(《伊》24.485,陈译) 普里阿摩斯相对阿基琉斯而言,显然是弱者,而此处诗人仍然使用“秘索思”一词,是否应据此否定Bruce lincoln关于“秘索思”含有权威、强势话语的议论?是否可以说“秘索思”同时也用于弱者,这个解释当然可以。不过此处笔者仍视为有份量的言谈,因为普里阿摩斯首先是一个“王”,再则其请求归凭据宙斯的意指,因此即便他在阿基琉斯面前是个弱者,也是奉神明旨意办事的、拥有强势话语的弱者,此处凸显的是“话语”本身的分量。由此看来,该词作为强势的话语时,可以指天生“强壮”的人的话,但意义似乎偏重在合法的、祖传的、神赐的权利这一层面。 荷马史诗中“秘索思”一词大多用于神祇、半神、国王和英雄之词,但也用于指称妇女的发言,比如,《奥德赛》中用于裴奈罗佩即达8次之多,同样也用于海伦(《奥》4.234、239,《伊》3.427、6.343)、赫卡柏(赫克托尔之母,《伊》24.200)等王后,此外还用于老奶妈和管家女仆(《奥》4.744、22.398、23.4,《伊》6.381)和腓尼基妇女(《奥》15.434、439、445),等等。这一类用法中,更多地是指弱势群体的言辞。 忒勒马科斯外出寻父,告诉奶妈欧鲁克蕾娅瞒过他的母亲,求婚者密谋杀害忒勒马科斯的消息传到裴奈罗佩耳中,令她大为惊惶,这时老奶娘不得不吐露实情: 处死我,亲爱的夫人,用无情的青铜, 也可让我活在庭院,但我不会不讲,对你隐瞒。(《奥》4.743-744,陈译) 忒勒马科斯要求代为隐瞒他外出寻父这些嘱咐,老奶娘的“秘索思”(μῦθον,译文“不讲”,没有直接译出该词)即是指此而言,此时形势极为严峻,王后相对求婚者而言是弱者,其委曲求全、处处谨慎的细节很多,——特勒马科斯不能制服求婚者,但却可以对他的母亲发号施令,——而老奶娘则又是王后的下人,因此“秘索思”只是弱者的言辞。 《伊利亚特》写道两军鏖战,赫克托尔疲倦地回到特洛伊城,要求特洛伊妇女们向雅典娜祈求胜利;他责备帕里斯给特洛伊带来灾难,但海伦对他温言相慰,请他坐下休息: 但海伦对他答话,将说恳切温柔的的词藻(μύθοισι) 。(《伊》6.343,陈译) 离开海伦,赫克托尔遍寻安德洛玛刻不见,女佣报告了她的行踪: 有一个忙忙碌碌的女管家这样回答说(《伊》6.381,罗、王译文) 这两处的“秘索思”都是用在女人身上,海伦以“温柔恳切的辞藻”(μύθοισι……μειλιχίοισι,与格,用如副词)和丈夫搭腔,这与强势的、权威的完全不同;回答赫克托尔问话的“管家妇女”,没有多高的社会地位,也并没有掌管什么权力话语。以上数例证明该词只是老弱者的言谈,而不仅仅用于英雄神祇。 μύθος与ἔπος “秘索思”不排除用于非神祇、非英雄得其他人:上文所举例中,海伦、女管家对答赫克托尔,都用这词指称他们的言论。另外,英雄的谈话也不仅仅用“秘索思”指对,《伊利亚特》提到赫克托尔讲话时使用过“字句”(ἔπος,épos)一词。赫克托尔与爱妻话别,并拥抱爱子,说为了保护特洛伊,自己一定要出战,诗人用ἔπος指称英雄赫克托尔的言辞(《伊》4.482—485)。《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对阿尔基诺斯王讲了自己下冥府的经历,在那里他遇见了忒拉蒙之子埃阿斯,——阿基琉斯死后,奥德修斯和埃阿斯争夺其铠甲而结怨——,冥府中他希望埃阿斯化解恩怨,但没有得到回应: 临近些,我的大王,以便听清我的叙述说讲(ἔπος καὶ μῦθον), 消止你的愤怒,连同高豪的心想。(《奥》9.561-562,陈译) 这里ἔπος καὶ μῦθον并列,陈译翻成“叙述说讲”,一则偏重于文句组织之义(ἔπος,有“字句”含义),一则着重口头谈吐(“秘索思”是口头上的“说”)。但实际用途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谈吐”。有时这两个词汇在句子中句法结构也非常相似: 你从未说过吉利的话,没有带来一件成真的喜兆。(《伊》1.108,陈译) ἐσθλὸν δ᾿ οὔτέ τί πω εἶπας ἔπος οὔτ᾿ ἐτέλεσσας 随即发出几道命令,很快把事情办成。(《伊》19.242,陈译) αὐτίκ᾽ ἔπειθ᾽ ἅμα μῦθος ἔην, τετέλεστο δὲ ἔργον 第二例的背景是,希腊联军节节失利,帕特罗克洛斯穿着阿基琉斯的盔甲出战,丧命赫克托尔之手,阿基琉斯发誓报仇,与阿伽门农和解,奥德修斯曾代表联军许以丰厚的礼物,他说完话,捏斯托尔之子等便陈列出礼物(《伊》19.241-246);而第一例中ἔπος指先知卡尔卡斯的预言,带有神圣意味:先知的话无异于神的“命令”,在“命令”这一层含义上,与表示联军将领之言的“秘索思”,完全可以互换。这或许说明,在表达“言辞”这一意义时,它并非唯一和特殊的选择。尽管现代学术用语中,由这两词派生的“史诗”“神话”差别较大(史诗epic由ἔπος一词发展而来,神话myth由 μῦθος一词发展而来),但荷马那,似乎并无大的差别。 “秘索思”义界:与“行动”相对的“言谈” 通过上文示例,是否可以引向如下结论:对于荷马史诗来说,在表达“言辞”的各种意义时,“秘索思”并不是个表示说话主体身份的词汇,而只是个日常用语。既不注重男女言辞的差别,也无视勇士之词与凡人语言的界限。一言以蔽之,言辞仅仅是言辞而已,并没有高下之别、男女之分。这与前引Richard Martin之说恰好相反。“秘索思”用途极为广泛,要对其进行界定几乎不大可能;如果一定要指明“秘索思”表示那种言谈,那么最恰当的理解恐怕只是:相对于“行为”而言的“谈吐”。 《伊利亚特》例子中,该词作为言谈的意思使用时,和动作对应出现(《伊》19.242),就其用例而言,也确实多和和战斗、行为等并举。例如:特洛伊一方,普鲁达马斯和赫克托尔同生于一个夜晚,前者: 比后者能言,但另一各位更具使枪的功底。(《伊》18.251-252,陈译) ἀλλ᾽ ὃ μὲν ἂρ μύθοισιν, ὃ δ᾽ ἔγχεϊ πολλὸν ἐνίκα· 陈译体现了原文的结构,王译意思更简洁醒目:“一个擅长投枪,另一个擅长辩论”,展示出动作与言辞的对比。又比如,墨里奥涅斯和埃涅阿斯斗口,帕特罗克洛斯对这位战友说: 战斗由臂膀决定,说话时会议上的事情, 用不着跟他多废话,让我们继续去作战。(《伊》14.630-631,王译) ἐν γὰρ χερσὶ τέλος πολέμου, ἐπέων δ᾽ ἐνὶ βουλῇ· τὼ οὔ τι χρὴ μῦθον ὀφέλλειν, ἀλλὰ μάχεσθαι. 武力决定战争胜负,而言谈才是会议上的手段,没必要滔滔不绝,还是拿出实际行动来继续战斗。ὀφέλλειν意思“增大、夸大”,μῦθον ὀφέλλειν便是“说废话,喋喋不休,大话连篇”,其对应面是“战斗”。注意的是,此处并不是否认言谈的作用,而只是强调言辞与有动作不同的使用场合。 以上几个例子说明,“秘索思”一词作为“言辞”,是和行为相对的,它既可能是“言出必践”的“言”,也可以是滔滔不绝的夸口之词。换言之,它具有真实的言谈和虚假的辞令双重意义;也可以反过来说,史诗中“秘索思”并不像后来对“神话”定义执着于真假之辨,而是随文赋义,颇有伸缩性的词汇。 1.2 “秘索思”与谎言 由于“言辞”在各种场合下指涉不同,所以荷马笔下 ,“秘索思”随具体语境不同,可以理解为“命令”(《伊》1.326、6.357)、“消息”(《伊》11.186、15.202、《奥》8.273)、“谋划”(《伊》8.524、《奥》16.387)等意;但无论哪种含义,都从“言谈”这一基本意义引申而来。某些情况下,也翻译成“故事”。不过,荷马不太可能有创作或虚构故事的观念,不应该用“秘索思”和后来“神话”“故事”等文体类型上的划分对应。墨奈劳斯的王宫,特勒马科斯喝下海伦的药酒,海伦说到: 坐下吧,在宫居里进食餐肴,享领我的 讲述,叙说;我的故事适宜你们遣消。(《奥》4.238-239,陈译) μύθοις τέρπεσθε含义是“从我的谈话中获取快乐”,尽管海伦的讲述确实很有故事性,但此处并非基于文体类型划分上的“故事”,而只是拉拉家常,犹如俗话所说的“唠嗑”。 该词诸多用法中,最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指称“谎言”。 1 “秘索思”:海伦与奥德修斯的谎言 《奥德赛》叙说奈斯托尔之子随同忒勒马科斯到达莫奈劳斯统治的拉凯代蒙(斯巴达)打探奥德修斯的音讯,莫奈劳斯也并不清楚现在奥德修斯的情况如何,但却勾起忒勒马科斯思念父亲的痛楚,他建议大家打住,明天再和忒勒马科斯说话;海伦一转念,在酒中投下治疗悲伤的药物.(《奥》4.219-221);药得自埃及女人,海伦在酒碗中放上药,开始说话: 其时,海伦施放此药,吩咐他们斟倒, 接续刚才的话题(μύθοισιν),对他们开口说告。(《奥》4.233-235,陈译) 海伦的药暂时止住了悲伤,大家能够漠然、冷静地倾听她的故事。海伦说的话包括她在特洛伊如何认出伪装的奥德修斯,如何献上木马计,她如何在特洛伊城内作内应,并表达了自己的悔恨,读来感人至深。问题在于,海伦这番话的可信程度究竟有多大?记得她“忘掉所有罪恶的”药物,从另一角度来说就相当于麻醉了喝酒的莫奈劳斯和忒勒马科斯,所以海伦的这番剖白尽管会令亲临其境的人回忆起云波诡谲、命悬一线等各种险况,当事人莫奈劳斯却能平静而漠然地受用。海伦的“秘索思”不能毫无怀疑地当作大实话全盘接受,而更可能包含有许多不尽属实的成分在内。 作为“言辞”讲的“秘索思”既可以是“实话”,也可用以是“谎言”。奥德修斯离开卡吕普索,到达阿尔基诺斯的国土,讲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国王命令以航海闻名的法伊阿基亚人护送奥德修斯回到伊萨卡,熟睡的奥德修斯醒来遇到一个牧羊少年,问这儿是哪里,雅典娜化装的牧人告诉说这就是伊萨卡,站在自己的国土上,奥德修斯虽说兴奋,但是并没有向雅典娜讲述实情(《奥》8.250-256): 但却梗阻实话的吐出,没有讲出真情。(《奥》8.254,陈译) οὐδ᾽ ὅ γ᾽ ἀληθέα εἶπε, πάλιν δ᾽ ὅ γε λάζετο μῦθον. 总之他没实话实说(οὐδ᾽ ὅ γ᾽ ἀληθέα εἶπε),ἀληθής亦即真实,“秘索思”因此就是指涉了谎话,这才引出雅典娜显出本貌,责备他即便神灵跟前也改不了说谎的本性,雅典娜让他打住“所有的欺人之谈”(ἀπατάων μύθων τε κλοπίων,《奥》8.294-295),——注意,裴奈罗佩怀疑保姆所说奥德修斯归来的消息,说“你讲的不是真话”(ἀλλ᾽ οὐκ ἔσθ᾽ ὅδε μῦθος ἐτήτυμος,《奥》23.62),“秘索思”的修饰词κλοπίων(κλοπίος的属格复数)和ἐτήτυμος意义正好相反——不信神明,谎话连篇就是奥德修斯的特征之一,奥德修斯的谎言往往以假乱真,说谎是他的特殊政治本领。 作为处世技能和政治素养的言辞的 “秘索思”,常和“谋略”(βουλή,boulē)一同出现。求婚者在伊萨卡消耗奥德修斯的家产,裴奈罗佩出面责备其领袖安提努斯,说他在伊撒卡民众中最擅长权术与言辞: 安提努斯,凶暴的人啊,谋划恶行。 人们说,在伊萨卡,你在同龄人中最擅 谋略和辞令 (βουλῇ καὶ μύθοισι)——(《奥》16.419-421,陈译) 和“秘索思”(辞令)并列的是谋略,在王后眼中,安提努斯能言善辩而富于心计,并非等闲之辈,是忒勒马科斯王位继承权的重大威胁之一,此处“秘索思”自当视为包藏祸心的言辞(包括说谎在内)更为恰切。不过,政治谋略也有褒义的一面。比如《伊利亚特》中,奈斯托尔自称虽然老迈,但仍以自己的机谋和言谈激励着年轻人,“用我的话语和计谋(βουλῇ καὶ μύθοισι),此乃老人的权益光荣。(《伊》4.322-323,陈译)”,老英雄是阿开亚一方的军事中坚,βουλῇ καὶ μύθοισι意味着韬略和谈锋,虽然同样不可避免要使用一些虚假之词鼓舞士气,但是对于阿开亚一方而言,这是正义之举。 诗人有时使用“编织”形容“秘索思”,这也出现在政治--军事场合,这种场合发言要求思考缜密,无懈可击,“当着众人编制言辞和策略” (μύθους καὶ μήδεα πᾶσιν ὕφαινον,il.iii.212),ὕφαινω本义是纺织,言辞也是一种编织的结果。擅长言谈被视为一种美德,忒勒马科斯受教于雅典娜化身的门忒斯,到伯罗奔尼撒的皮罗斯打探父亲的消息,奈斯托尔见到他谈吐极其相似奥德修斯,大为惊讶,他说世间绝不可能有言谈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惊异把我逮住,当我看视你的脸面, 确实,你的言谈和他一样,谁也无法 想象一个年轻人的话语(μῦθοί)能如此相似他的论谈。(《奥》3.123-125,陈译) 奈斯托尔和墨奈劳斯—海伦夫妇不同,后者注重长相相像,前者强调言谈相似(μῦθοί γε ἐοικότες)。奈斯托尔口中,仿佛言谈相似才能证实忒勒马科斯确系奥德修斯的儿子似的:“秘索思”在这里既是一种本领,更是一个招牌和证据。更恰切的翻译似乎是“(娴于)辞令”,——作为一种政治技能被认可,这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πολύμητις Ὀδυσσεύς)最突出的品质之一。这或许得了他外祖父奥托鲁科斯的真传,据说后者精于行窃和咒语,那是神使赫尔墨斯所赐(《奥》19.395-397)。κλεπτοσύνῃ θ᾽ ὅρκῳ τε意为“在欺骗和赌咒这两方面”,更侧重花言巧语、油嘴滑舌、随机应变、机谋迭出等,说谎当然必不可少,恰恰奥德修斯正是说谎的行家里手。 现在可以回头检讨奥德修斯的谎言。《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的故事由他自己单独讲述了整整四卷,是对过去的自我经历“反思”,而不像菲弥俄斯或德莫道科斯等歌手那样凭借缪斯之赐“模仿”他人的经历。奥德修斯的讲话完全自主,他的话中灌注了个人的思考,所以回乡后,他便能悠游自如地展示了“说谎话如同说真话”的本领: 他讲说许多谎话,如同真事一样。(《奥》19.203,陈译) ἴσκε ψεύδεα πολλὰ λέγων ἐτύμοισιν ὁμοῖα· 奥德修斯能够假冒他人,把谎话讲的像真的一样,这是荷马赋予他的特权。关于真假之辨,陈中梅指出当事人和诗人两种讲述之分:“诗人秉承神意叙事的权威性”而当事人则“拥有更大的叙事自由”, 因此诗人所讲的都是具有权威性的真话,而当事人却可以自出胸臆讲述。奥德修斯的讲话充分展示他的自由,伯纳德特所说:墨奈劳斯在行动上不真,而并非言语上撒谎;海伦虽然模仿他人的声音,但并非面对面的模仿。奥德修斯尽可能地在一系列事件中表现自己,他在自己撒的谎中表现的像个自由人,表现的像我们想象的到的,正在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的人。 把谎话说的像真话一样,对凡人而言,不仅仅是一种处世技能和政治素养,同时也是人之自我发现的第一步,神明可以给人类设定各样的苦难和局限,但却没法控制人类讲话的自由,奥德修斯在雅典娜跟前说谎(《奥》8.250-256),是否暗示他不再依赖神明?这或许值得深思。 作者:李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