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主编 高兴 这个夏天持续的闷热,我在翻译昆德拉的短篇小说集,身与心彻底的投入,竟让我忘记了高温和闷热,也忘记了时间。早起、晚睡、光着膀子定定地坐在书桌前,一坐就是六七个钟头,每天至少要译出五六千字。整整两个多月,除去上班,几乎天天如此。 整整两个多月,没有应酬,没有聚会,没有杂七杂八的事务和欲望,只有昆德拉,只有昆德拉的故事和人物。《搭车游戏》《没人会笑》《爱德华和上帝》《永恒欲望的金苹果》……小伙子、姑娘、我、爱德华、马丁……我不得不喜欢这些故事和人物,我也确实喜欢这些故事和人物。读读《搭车游戏》,那是场多么耐人寻味的游戏,一场游戏最后竟走向了它的反面,世事常常出人意料,任何设计和预想都不堪一击,我们无法把握事物的进程。最庄重的可能会变成最可笑的,最纯真的可能会变成最荒唐的,最严肃的可能会变成最滑稽的。关键是那道边界,可谁也不清楚边界到底在哪里。再读读《爱德华和上帝》,一个追逐女人的故事却如此巧妙地把信仰、政治、性、社会景况、人类本性等主题自然地糅合到了一起。层次极为丰富,手法异常多样,加上不少哲学沉思,又使得故事获得了诸多形而上的意味,字里行间弥散出浓郁的怀疑精神。显然,在昆德拉眼里,信仰值得怀疑,爱情值得怀疑,政治值得怀疑,革命值得怀疑,真理值得怀疑,语言值得怀疑……总之,一切都值得怀疑,一切都毫无价值。《可笑的爱》中的每个故事都让我喜欢。喜欢,才有翻译的兴致和动力。而翻译,又让深入成为可能。 翻译,就是最好的深入。每个字,每句话,每个细节,每个人物,每个故事,都站在你面前,挑衅着你,诱惑着你,纠缠着你,想甩也甩不开。你必须贴近,深入,熟悉它们,理解它们,喜欢它们,然后才能打动它们,让它们在你的语言中苏醒,复活,起身,并张开手臂。这是个痛苦的过程,起码于我而言,力不从心的痛苦,寻找对应的痛苦,难以转译的痛苦。感觉总在较劲,同文本较劲,同语言较劲,也同自己较劲。总恨自己的文学修养还不够深,总恨自己驾御语言的能力还不够强。常常,一个上午,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一动不动,琢磨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就这样凝固了我的时间,难以转换,甚至不可转换。语言与语言的搏斗,个人与语言的搏斗,无限与有限的搏斗,这近乎残酷,残酷得像自虐。 两个多月后,《可笑的爱》终于译完。那是昆德拉的书,也是我的书。那一刻,我才感到了轻松和快乐。没错,轻松和快乐,仅仅在完成之后。 译事,就是这样艰难。译昆德拉如此,译詹姆斯如此,译克里玛如此,译卡达莱如此,译齐奥朗如此,译布兰迪亚娜如此。在我有限的翻译实践中,几乎无一例外。它考验你的修养,考验你的才情,同样考验你的毅力和体力。有时,一次翻译就是一场马拉松,没有毅力和体力,你又如何能跑到终点?!我因此极为佩服李文俊、高莽、杨乐云等老前辈。我因此十分不解:在许多学术单位,翻译竟然不算成果。自然,我指的是那种严格意义上的文学翻译。我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文俊先生译的《喧哗与骚动》,高莽先生译的《人与事》,乐云先生译的《世界美如斯》不知要胜过多少篇“学术论文”和“文学评论”。 小说外,我也译散文和诗歌。不论译什么,只要是书,都会让我进入一种非常状态。专注、紧张甚至焦虑的状态。人也变得古怪,沉默,恍惚,情绪不定,生活规律完全打破。常常,将自己关在屋里,一连几天都不出门。每每译书时,家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气氛,家人都会替我着急,都会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牺牲”或“替罪羊”。对此,我深感不安,可又十分无奈。那真是情不自禁的事。我已在想:以后译书,要单独住到一个安静的所在,最好是偏僻的郊区。不打扰人,也不被人打扰。一切的一切都由我来消解和承受。译零星的作品则相对要松散一些。主要是时间和空间上的松散。松散并不意味着容易。尤其在译散文和诗歌时。译散文和诗歌,更加需要灵气,也更加讲究语言。不是所有人都能译散文和诗歌的。再严格一点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文学翻译的。做文学翻译,要有外文和中文功底,要有文学修养,要有知识面,还要有悟性、才情和灵气。而悟性、才情和灵气常常是天生的。此外,最最重要的是:你必须热爱。 而热爱又伴生着敬畏,一种错综的情感。时间流逝,我越来越敬畏文学和文字了,越来越敬畏文学翻译了,越来越觉到它的无边无际,无止无境。什么才算完美?完美难以企及,也根本无法企及,仿佛一场永远打不赢的战争。反过来,也正是这种难以企及,让你时刻都不敢懈怠,不敢骄傲和自满。 我甚至都有点惧怕。惧怕文学翻译,同样是出于热爱和敬畏。我相信,译比写,更难,也更苦。正所谓:戴着脚镣跳舞。正因如此,我现在更愿写作。写作,海阔天空,无拘无束,让文字舞动,流淌,闪烁,像水,或像火: 过于喧嚣的海滩。喧嚣中,那蔚蓝的诱惑,那蔚蓝的水与火。阳光,白沙,阵阵的波浪。海滩上,女人,袒露着身子,水一样展现。越是年轻、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要展现。那真是天体。到处的女人。到处的天体。奔跑。舞动。或静静开放。用目光向天体致敬吧。耀眼的天体,闪着晶莹的水珠,让心和目光醉了。 一次一次的醉。在酿制葡萄酒的海边。天体也是葡萄酒。阳光确立葡萄酒的品质。朋友来时,我们就喝葡萄酒,吃烤鱼。茨冈人演奏着欢快的乐曲。小青来过。雪晶来过。沈苇也来过。通宵达旦地喝。一边舞蹈,一边喝。一边喝,一边抱起漂亮的女人。女人,在海边。海边,我的女人。女人也是葡萄酒。最最好的葡萄酒。 ——选自高兴散文《夏天的事情》 写作时,你可以想象,也可以游戏,那会给你带来无边的快乐。而翻译却不行,你不能丢掉那必须的脚镣。想想青年时期,竟然一天译五六千字,都有点后怕和羞愧。那时,实在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每次面对一个作品,都要长时间的琢磨和酝酿。今年三月,开始译阿尔巴尼亚小说家卡达莱的长篇小说《梦幻宫殿》。差不多一个来月,我都处于酝酿状态。每天只译几百个字,最多也就两千字,故意的慢。想渐渐地加速,想准确地把握基调和语调。一旦确定了基调和语调,译起来,就会顺畅许多。就这样,一部十来万字的小说,竟花费了我四个多月的心血。“虽然顾虑重重,但他没有从窗户旁掉过脸去。我要立马吩咐雕刻匠为我的墓碑雕刻一枝开花的杏树。他想,他用手擦去了窗户上的雾汽,可所见到的事物并没有更加清晰:一切都已扭曲,一切都在闪烁。那一刻,他发现他的眼里盈满了泪水。”这是《梦幻宫殿》的结尾。译完这段话后,我的眼里也盈满了泪水。 高兴 高兴(1963— ),诗人,翻译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世界文学》主编。曾以作家、学者和外交官身份在欧美数十个国家访问、生活和工作。出版过《米兰•昆德拉传》、《布拉格,那蓝雨中的石子路》、《东欧文学大花园》等专著和随笔集;主编过《诗歌中的诗歌》、《小说中的小说》等大型外国文学图书。2012年起,开始主编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和“十二五”国家重点出版项目“蓝色东欧”系列丛书。主要译著有《凡高》、《黛西•米勒》、《雅克和他的主人》、《安娜•布兰迪亚娜诗选》、《我的初恋》、《梦幻宫殿》、《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罗马尼亚当代抒情诗选》、《水的空白》、《十亿个流浪汉,或者虚无》等。文学研究和翻译外,还从事文学创作,发表过散文和诗歌近百篇,作品曾被收入几十种选本,并被译成英语、罗马尼亚语、捷克语、波黑语、越南语、孟加拉语等语言。目前定居北京。 来源:东北网 作者:外国文学研究所 高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