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我考入北平辅仁大学历史学系。当时允许跨系选课,所以我除了历史系课程外,还选读了部分中文系的课程,《目录学》便是其中的一门。我选目录学是因为这门课既生疏又新鲜,而主讲者余嘉锡(季豫)先生则是当时久负盛誉的知名学者。第一次在课堂上瞻仰到余先生的风采时,他虽已年迈花甲,但精神矍铄,了无老态。他讲课从不持讲稿,而口讲指画,滔滔不绝。这门课以《书目答问》为基本教材,分二年按四部逐书讲授。他旁征博引,条分缕析,吸引着我们出入学术之宫。余先生并一再叮嘱要读《书目答问补正》。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书目答问》这个书名。那时北平一时采购不着,幸而这年寒假我回天津省亲时,在一个旧书摊上喜获国学图书馆印行的《书目答问补正》二册。当时幼稚地以为由此就可以进窥目录学的堂奥,孰知展卷一读,只是一连串栉比鳞次的书名,读之枯燥乏味,昏昏欲睡,入不了门,但还是硬着头皮把它通读一遍。1943年3月间,我在一个风沙天曾去柴德赓(青峰)先生家请益,谈到读《书目答问》困难一事,柴先生把所藏贵阳本借我,并告以比读当能得趣。回舍后,先校读《著述姓名略》,纠缪补正,果有所得,兴奋之余,即跋于书后说: 癸未三月二十七日,京师尚有风沙,走柴青峰先生寓,借其贵阳雕版之《书目答问》,返舍手校著述蛛名略,正其纰缪,补其不足,竣识于后。 这是我第一次比勘异同的校勘实习。隔了一段时间,全书比读完毕,自认略有心得,想进而收益,所以冒昧地登余先生之门去问业。余先生听了我的陈述后,指导我要作三项工作。 一是讲了三国时董遇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故事,要我继续读《书目答问补正》,特别注意字里行间。 二是要再读一些与《书目答问》有关的书。 三是要我利用假期为《书目答间》编三套索引,即人名索引、书名索引和姓名略人物著作索引。 余先生说,这三点做到就算把《书目答问》读通了。 我秉承师教逐一去傲。首先,我曾反复读《书目答问补正》,注意细徽处的只言片语,如读完正史注补表谱考证之属后就读到小字附注:“此类各书为读正史之资粮”,这不仅了解了这类书的性质,也掌握了读正史主要参考书的书单,渐渐领会了目录学的作用。其次。我找到《书目答问》第一个补本——江人度:《书目答问笺补》(光绪三十年江氏家刊本)来读。《笺补》在各书下有笺,各类后有补。所笺在版本、分类、辨证、计数及评论诸方面都有涉及,所补则为增补书目,有益于开启思路,拓展眼界。当时因此书难得,遂录其笺补部分成一小册,可惜在那个年代被人付之丙丁,所幸于八十年代又重得一复印本,差可自慰。此外,我还读了《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和《标往》,又读了《读书敏求记》和《郑堂读书记》等目录学名著,依稀地窥知治学的蹊径。第三,我在四三年的暑假为《书目答问》编了三套索引,用墨笔写成一册。一本书经过三次反复编排搜检,二千多部书名和撰者都基本记住,输存到我的大脑信息库中。有了这套基本书目对于治学读书,开辟领域颇有左右逢源的美感。而且由于有基数,便能很快扩大储存量。这本索引在浩劫中也与其它书籍衣物一起亡佚,但感谢过去一位老学生在清理查抄杂物时从废纸堆中看到而检存,直到七十年代后期又归还给我了。 经过这三方面的努力,自己感到奠定了入门的基础,读目录书也不感到十分枯操而能从中捕捉自己需要的信息。钻研学术也没有无所措手足的苦恼,似乎能在学术迷宫中得到曲径通幽的乐趣。可是从五十年代以来,一方面我工作繁忙,要从事新的教学与科研活动,另方面目录学这类三基项目渐渐被人遗忘,我也只能原地踏步无何进展。 六十年代初,我处在一种无事可作的闲散境地,长日无聊,难以排遣。我又别无嗜好,只能寄情于书蠢。于是重理旧业,从六二年起先后在我那部《书目答何补正》上过录有关资料,如将叶德辉、刘明扬、邵瑞静、高熙曾……诸家的标注过录于书的天地行间。每毕一家,都在抑郁的心扉上绽开一丝欢乐,乃振笔疾书题跋于书尾,录之以见“学海无涯乐作舟”之“乐”: 一九六二年八月二日至九日,温度在三十以上,自晨至夜,过录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馆刊(一九三二年四月)第三期所载叶德辉著《书目答问斠补》全文,虽肘黏背湿而颇有所得,亦云快哉!过录既竣,心胸为之豁然者久之。翌日即归还该刊于藏者北京图书馆。俟暇当再过录邵次公及刘明扬诸氏校本。 六二年八月中旬录邵次公批语。 九月上旬补吕思勉《经子解题》。 九月下旬过录刘明扬批语。 一九七八年元旦又假得高熙曾补正,除邵刘已有补,又录高氏及李笠批语,历时二日。 叶德辉为版本名家,所补以版本、刊行年代为多。刘明扬为天津名藏书家,经眼甚富,所见明版尤多。他所注多为版本,如《册府元龟》条注称: 余藏有明嘉靖时人白棉纸蓝格精钞本,原书为宋监本,如以校刻本,当有许多胜处。 又有所补,如张澍撰《诸葛忠武侯故事》条补称: 明万历杨士伟《诸葛忠武书》、清张鹏翮《忠武志》均佳作也,一则万历刻,一则康熙刻。 刘氏所藏明本书极可贵,可惜人亡书散,徒留雪泥鸿爪于批本《书目答问补正》,而此批本今又不知流落何方,我幸得早有过录。 邵、高均为学者,各有所见,而高间有考证语。 与此同时,我还进行三项工作: 一是又重新精读若干种目录学名著,如史志目录中的汉、隋二志私家目录中的《郡斋读书志》和《直斋书录解题》,专著中的姚振宗:《快阁师石山房丛书》等等。 二是在读杂书中有评骘《补正》所收书则加过录。如读清人韩泰华:《无事为福斋随笔》卷上云: 《金石录》明以来多传钞,惟雅雨堂刻之,阮文达有宋椠十卷…… 此即可补《补正》卷二《金石录》条。 又如清吴骞:《桃溪客语》卷三记《南唐书》撰述缘起及流传情况云: 宋马令辑《南唐书》三十卷,其祖元康世家金陵,多习南唐旧事,未及撰次而卒,令纂承之,实崇宁时也。书中多言徐铉、汤悦被诏作《江南录》之疏略。元戚光撰《金陵志》求得其书,并为之音释,书始显于世。令阳羡人,志乘多阙载。 此又可补卷二《马令南唐书》条。 积之日多,则各书之评述资料也将类辑成篇。 三是以已有的目录学知识自编目录书《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全书收清以来人物年谱八百余种一千余卷,各书分撰提要,数易其稿,历二十余寒暑而成五十六万余言之作。又撰《古典目录学浅说》一书以备人登阶之需。 经此三事,可以说粗知目录学的门径,而于治学颇得利便。案头《补正》,虽已笔墨淋漓,满纸斑斓,然偶一翻检,于余先生益增高山仰止之思。 四十多年读了一些书。如果有人问我何书最熟?答曰:《书目答问补正》,如果有人问我有何经验?答曰:《补正》当是治学起点。我自愧谫陋,有负师教。所能奉告于人者,只此愚者之一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