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论》是隋代文中子王通的《续六经》之一,此书已佚,但我们从其《中说》中可考知其梗概。文中子为什么要著《乐论》?先秦儒家的《乐记》对他的《乐论》有什么影响?这些问题我们都可以从今存《中说》及其他文献中找到答案。 《乐记》是《礼记》中的一篇,是言乐之义理的。《正义》云:“郑《目录》云:‘名曰《乐记》者,以其记乐之义。此于《别录》属《乐记》。’……按《汉书•艺文志》云:‘黄帝以下至三代,各有当代之乐名。周衰礼坏,其乐尤微,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汉兴,制氏以雅乐声律,世为乐官,颇能记其铿锵鼓舞而已,不能言其义理。武帝时,河间献王好博古,与诸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云乐事者,以作《乐记》。其内史丞王定传之,以授常山王禹。成帝时为谒者,数言其义,献二十四卷。刘向校书,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其道浸以益微。’”[1](p558)《乐》的情况很复杂。《汉志》载:《乐记》二十三篇,阙。《乐记》之前有《乐经》,《隋志》记四卷,佚。《经义考》云:“《汉书•王莽传》:元始三年立《乐经》。《艺文志》:汉兴制氏以雅乐声律世在乐官,颇能记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六国之君魏文侯最为好古,孝文时得其乐人窦公,献其书,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乐》章也。……杨继盛曰:世之谈经学者,必称六经,然五经各有专业,而《乐》则灭绝无传,论治法者必对举《礼》、《乐》,然议礼者于天秩不易之外,犹深求立异可喜之说,至于《乐》则废弃不讲。全德之微,风俗之弊,恒必由之,良可悲夫。”[2](p865)由于《乐经》早佚,文中子关于乐的思想理论来自于《乐记》或前人对乐的认识。 乐在整个社会中的进程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刘子•辩乐》云:“乐者,天地之声,中和之纪,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人心喜则笑,笑则乐,乐则口欲歌之,……古人不能无乐,乐则不能无形,行则不能无道,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乐以道之,使其声足乐而不淫,使其音调伦而不诡。”[3](p144)《乐记》对乐有更深入的理解,它把乐的境界提到了一个更理性的层次,《记》云:“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4](p560)一般来说儒家都非常重视礼乐教化作用,孔子曾言:“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5](p2487)孔子很懂音乐,他把音乐作为自己教学工作的最后一个阶段,诗、乐对一个人的成长固然重要,但只有音乐才能塑造出他完整的人格魅力,即如孔《疏》所说的“成性在于学乐。”荀子对乐在整个社会各环节的作用有较为全面的认识,他在《乐论》中云:“故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乡里族长之中,长少同听之,则莫不和顺。……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6](p338)文中子对这一点也认识得很清楚,《魏相篇》文中子说:“《礼论》、《乐论》为政化”,又云“乐以合德”,乐与礼一样,具有政治教化作用,它亦可以使一个人的行为与内在涵养更合乎社会所要求的道德规范。于乐,文中子的态度亦是转述和传承,《事君篇》曰“吾于《礼》、《乐》也,论而不敢辨。” 他所充当的只是中介的作用。 关于《乐论》的篇数、卷数。杜淹《世家》云:“《乐论》二十篇,列为十卷。” 王福畤《王氏家书杂录》云:“贞观初,……《礼论》、《乐论》各亡其五篇”。[7](p1333)《乐论》篇数,王福畤以后再无人言及,王绩《答程道士书》只言其兄“续明《六经》”,王勃《续书序》也只有“我先君文中子,……正《礼》、《乐》以旌后王之失,……乃例《六经》,次《礼》、《乐》。”[8](p227)皮日休《文中子碑》只是记载了《礼论》、《续诗》、《元经》、《易赞》的篇数,未载《续书》与《乐论》的篇数,亦可能这两部书时已不存。宋司马光《文中子补传》载:“弟子自远方至者甚众,乃著《礼论》二十五篇,《乐论》二十篇,《续书》百有五十篇,《续诗》三百六十篇,《元经》五十篇,《赞易》七十篇,谓之《王氏六经》。”[9](p258)司马光此载,可能是据杜淹《世家》而云。清朱彝尊《经义考》未载王氏通《乐论》的存佚情况。 文中子作《乐论》的目的什么?《天地篇》有明确的表示:“王道之驳久矣,礼乐可以不正乎?”因为乐亦关乎王道政治的实现,文中子所处隋世,政治昏暗,隋文帝素不悦学,不知乐,其子杨广虽好文学但骄奢纵欲,耽溺享乐而荒芜国政,亡国之君也,当此之际王道岂能不兴乎?故作用于人内心情感的乐不能不正。王夫子《读通鉴论》卷十九《隋文帝》九云:“治心然后可以审音,心者其本也,音者其末欤!乃何妥(《隋书》卷七十五《儒林列传》)衰乱滔滔之乐作,遂益以导炀帝邪淫无厌之心,而终亡其国,则乐之不正,流祸无涯,乐又本而非末矣。故先王之作乐也,必在盛德大业既成之后,以志之贞者斟酌于声容之雅正,而不先之于乐,知本也。然必斟酌于声容之雅正,以成一代之乐,传之子孙,而上无淫匿之君,流之天下,而无乖戾之俗,则德立功成,而必正乐,亦知本也。”[10](p362)王夫子所说的“本”归根在于德正,德正乐才能正。乐正则人心正,人心正则政治清明,王道之治也。《事君篇》亦云:“问礼乐,子曰:‘王道盛则礼乐从而兴焉。’”文中子认为有仁政德治,雅乐才会从而繁荣并引导时代潮流。《礼乐篇》云:“子曰:仁义,其教之本乎?先王以是继道德而兴礼乐者也。……文中子曰:周齐之际,王公大臣不暇及礼矣。献公曰:‘天子失礼,则诸侯修于国,诸侯失礼,则大夫修于家。’礼乐之作,献公之志也。程元问《六经》之致,子曰:‘……正礼乐以旌后王之失,如斯而已。’”文中子作《乐论》就是要以乐这种方式来警示后王之失,他的真实愿望还是想得到当朝隋帝采纳,实现清明的王道政治。因为“乐者,本乎政也。政善则民安,则天下之心和。圣人作乐,以宣畅其和。”[11](p36)乐与政通,“古者圣王明君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万物咸若,乃作乐以宣八风之气,以平天下之情,故乐声淡而不伤,和而不淫。”[12](p35)圣王明君都能认识到乐的重要性,故文中子亦将《乐论》纳入《续六经》之中。 雅乐是王道的体现,所以文中子倡导之。《王道篇》言雅声与政治的密切关系,其文云: 子在长安,杨素、苏夔、李德林皆请见,子与之言,归有忧色,门人问子,子曰:“素与吾言终日,言政而不及化;夔与吾言终日,言声而不及雅,德林与吾言终日,言文而不及理。”门人曰 :“然则何忧?”子曰:“非尔所知也。二三子皆朝之预议者也,今言政而不及化,是天下无礼也;言声而不及雅,是天下无乐也;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无文也。王道从何而兴乎?吾所以忧也。”门人退,子援琴鼓《荡之什》,门人皆沾襟焉。[13](p1310) 文中子认为“言声而不及雅,是天下无乐也”,如果这样的话,“王道从何而兴”?那他理想中的社会就难以实现。文中子所鼓《荡之什》在《诗》属“大雅”。《大雅•荡之什》,郑氏笺云:“荡,召穆公伤周室大坏也。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故作是诗也。”[14](p551)这首诗是周文王为揭露商纣王的暴虐无道而作的,郑玄对此诗主旨的理解是对的。文中子在长安见杨素、苏夔、李德林,与之交谈,他们都是朝廷重臣,因其“言政而不及化”,“言声而不及雅”,“言文而不及理”,故文中子忧其王道仁政难以实现,为排解烦恼,援琴而鼓《荡之什》,以映其时政也。 乐是时代的体温计,从乐我们就可以体味出一个社会的盛衰,《王道篇》云: 子曰:“化至九变,王道其明乎!故乐至九变而淳气洽矣。”裴晞曰:“何谓也?”子曰:“夫乐,象成者也,象成莫大于行而流于声,王化始终所可见也。故《韶》之成也,虞氏之恩动植矣,乌鹊之巢可俯而窥也,凤凰何为而藏乎?”[15](p1310) 王道所在,社会清明,风俗所化,乐亦扬之,即“化至九变,王道其明”。《韶》乐成而虞氏之恩普遍于天下,《韶》乐是王道政治的体现,《论语•八佾》亦云:“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何晏《集解》云:“孔曰《韶》,舜乐名。谓以圣德受禅,故尽善。”《正义》曰:“韶,绍也。德能绍尧,故乐名《韶》。言《韶》乐其声及舞极尽其美,揖让受禅,其圣德又尽善也。……武周、武王乐,以武得民心,故名乐曰《武》。言武乐音曲及舞容则尽极美矣,然以征伐取天下,不若揖让而得,故其德未尽善也。”[16](p2469)乐映其政,这一点在任何一朝代都可以得到印证。文中子只是转述圣贤之意而已。这里还讲到“乐、象、声”问题。《礼记》卷二十七《乐记》云:“乐者,所以象德也。”[17](p997)孙希旦认为“象德”即谓“乐所以使民象君之德。”在《礼记》卷二十八的《乐记》中,讲到三者的关系:“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是故先鼓以警戒,三步以见方,再始以著往,复乱一饬归,奋疾而不拔,极幽而不隐,独乐其志,不厌其道,备举其道,不私其欲。是故情见而义立,乐终而德尊,君子以好善,小人以听过。故曰:‘生民之道,乐为大焉。’”[18](p1006)《乐记》所讲的乐、象、声、德,即文中子的“夫乐,象成者也,象成莫大于行而流于声,王化始终所可见也。”之意,不过文中子表述为简练一些。 文中子秉承了孔子的乐学思想,反对靡靡之音。《周公篇》云: 子游太乐,闻龙舟五更之曲,瞿然而归,曰:“靡靡乐也,作之邦国焉,不可游矣。”[19](p1317) 因为靡靡之乐乃衰世之音也,这与反映王道的雅乐格格不入,故文中子“瞿然而归”,言其地“不可游矣”。这与孔子反对郑、卫之音的态度是一样的。《论语•卫灵公第十五》云:“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侫人。郑声淫,佞人殆。’”何晏解曰:“孔曰:郑声、侫人,亦俱能惑人心,与雅乐贤人同,而使人危殆,故当放远之。”[20](p2517)孔子认为,治理国家礼乐方面,音乐要采用《韶》和《武》,应坚决舍弃郑国的乐曲,因为郑国的乐曲靡曼淫秽,若以治国,则国将丧矣。《乐记》亦阐述了同样的思想,不过是把孔子的思想系统化、深刻化了而已。《乐记》云: 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曼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至也。[21](p978,981) 文中子对靡靡之音的反敢,是长期受儒学理念熏染的一种自然反应。唐人李涪《刊误》卷下之《乐论》,记录了文中子门人杜淹与唐太宗关于乐的一段对话,云:“贞观十七年,太宗文皇帝与太常少卿祖孝孙论乐,太宗曰:‘治政善恶,岂此之因?’御史大夫杜淹曰:‘陈之将亡也,为《玉树后庭花》;隋之将亡也,为《伴侣》、《行路难》。闻之莫不悲泣,所谓亡国之音。以是观之,实自于乐。’”[22](p12)杜淹作为文中子的门人,其乐论思想与其师一致,唐太宗就与他的乐论观有所不同了。 文中子不但谈乐理、谈乐的社会功用,而且自己有这方面的切身实践。《礼乐篇》就记载了文中子作琴曲《汾亭操》之事: 子游汾亭,坐古琴,有舟而钓者过,曰:“美哉琴意,伤而和,怨而静,在山泽而有廊庙之志,非太公之都磻溪,则仲尼之宅泗滨也。”子骤而鼓《南风》,钓者曰:“嘻!非今日之事也。道能利生民,功足济天下,其有虞氏之心乎?不如舜自鼓也,声存而操变矣。”子遽舍琴,谓门人曰:“情之变声也如是乎?”起将延之,钓者摇竿鼓枻而逝。门人追之,子曰:“无追也。播鼗武入河,击磬襄入于海,古有之也。”遂志其事,作《汾亭操》焉。[23](p1321) 文中子弟王绩在《答冯子华处士书》中,亦曾言其兄作《汾亭操》一事:“吾家三兄,生于隋末,伤世忧乱,有道无位,作《汾亭操》,盖孔子《龟山》之流也。吾尝亲受其调,颇为曲尽。近得裴生琴,更习其操。洋洋乎!觉声器相得。今便留之,恨不得使足下为钟期,良用耿然。”[24](p158)这段材料,佐证了文中子曾作《汾亭操》。《琴史初编》在隋唐琴人中记:“隋代虽然只有三十多年,在音乐方面却颇为活跃。……文人琴士有王通、王绩兄弟,他们都有创作传世。”[25](p53)在介绍文中子是云:“他在汾亭鼓《南风》等曲,被钓者评为‘有廊庙之志’,但‘声存而操变矣’。于是痛感时势不合,而作《汾亭操》。现存琴曲《古交行》一曲,传为他的作品。”文中子弟王绩亦擅长鼓琴,从《答冯子华处士书》可以看出,他也非常喜欢琴曲而且会弹奏,“近得裴生琴,更习其操。”即明证也。其诗《北山》中有:“幽兰独夜清琴曲,桂树凌云浊酒杯。”句,可与《答冯子华处士书》互证。而且《古琴初编》亦载王绩为隋唐著名琴人,曾“加减旧弄,作《山水操》,为知音所赏。这里的加减旧弄,应是指在传统基础上的加工改编。”[26](p54)王绩之擅长鼓琴,不能不受到其兄文中子的影响。 文中子还以谈歌舞表述自己对社会变革的看法,《周公篇》云: 子谓《武德》之舞劳而决,其发谋动虑,经天子乎?谓《昭舞》之舞闲而泰,其和神定气,绥天下乎?太原府君曰:‘何如?’子曰:‘或决而成之,或泰而守之,吾不知其变也。噫!《武德》则功存焉,不如《昭德》之善也,且《武》之未尽善久矣。其时乎,其时乎!’”[27](p1316) 两种歌舞,一者劳而决,一者闲而泰,一个是发谋动虑,一个是和神定气。他在比较了汉高祖庙的《武德》之武与汉文帝庙《昭德》之舞后说:“《武德》则功存焉,不如《昭德》之善也。”因汉高祖以武力推翻了秦始皇,战胜了项羽,而汉文帝以德定天下,他对汤武革命式的武力变革评价不高,虽然他也认为那样做是必要的。由于文中子深受儒家道德的影响,他认为解决社会问题,道德的方法要优于其他任何方法。这与孔子的“《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是一脉相承的,文中子肯定了《武德》功存,又言不如《昭德》之善,在他的心目中,目的虽然一致,但可采用平和的方式来完成,这才是尽善之美。 参考文献: [1][4]朱彬.礼记训纂[M].北京:中华书局.1996 [2]朱彝尊.经义考[M].北京:中华书局.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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