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洪波喜欢和一群志同道合者共谋事业,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热情和决绝,不大有得失的考虑和功利的计较。好比说进入知天命之年的他,突然和几位情趣相投的儿童文学作家成立“男婴笔会”,为《婴儿画报》、《幼儿画报》写作各类题材的幼儿文学作品,这一写就是十年,而以“男婴笔会”为支撑的《幼儿画报》发行量在这十年间也节节攀升,一路涨到170多万份。投身于幼儿文学这个“小儿科”中的“小儿科”,其初衷是看到我们国家从事幼儿文学创作的作家很少,于是在责任感的驱使下,兴致勃勃地奉献了自己十年光阴。现在我翻阅他的新作《儿童文学作家论稿》,才知道他的这种情结或曰牺牲精神不是自今日始,而是从他的青年时代就已生根发芽。 《儿童文学作家论稿》虽为新作,实为旧稿。当时光退回到27年前,上世纪80年代初,在一位儿童文学老编辑的鼓动下,几位同仁“野心勃勃”地要写一部“新中国儿童文学史”,高洪波是这几位同道中最年轻的,刚刚进入而立之年。这不是出版社的命题作文或者哪个机构委托的学术任务,纯属几个儿童文学爱好者自发的热情,因为之前,当代儿童文学还没有一部自己的“史”。先知先觉往往是寂寞的,“新中国儿童文学史”是“治”出来了,但却没有哪个出版社慧眼识珠,于是这部凝聚了多少汗水和激情的儿童文学史便只能束之高阁。得不到出版机会,各位参与者只好取回了各自撰写的部分,一部长达五六十万字的完整版“新中国儿童文学史”就这样“肢解”了。他在序言中一开始就说:“摆在大家面前的是一本推迟了近三十年才面世的书。本来我以为当年写下的这批文字已湮没难寻,没料到在搬迁新居之时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是一批或手抄、或油印、或打印得十分粗糙的文稿,纸质松脆中透出岁月沧桑抹上的枯黄,但字或词的背后,却把我一下子拉回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期,拉回到沉浸在‘新中国儿童文学史’框架下的疯狂写作状态中。” 二 这些稿子只剩下二十多万字,就如同《红楼梦》一样,已经变成了一部“残稿”。所幸作者的治史之道既有宏观的扫描,也有微观的考察,尤其重视对代表性作家和代表性作品的精细解读,所以这部书虽然残缺却并非支离破碎———第一章是对新中国儿童文学史进行了一次纵览,按照“新生与开拓的时期(1949-1956)”、“曲折前进的时期(1957-1965)”、“遭受摧残的时期(1966-1976)”、“振兴与繁荣的时期(1977年以来)”四个阶段进行了概述,视野宏阔,论述详尽,叫人从中一窥这部夭折了的儿童文学史原初的宏大气魄。第二章则是对儿童散文的专论,虽然是在写史,作者的观点却并没有淹没在繁多的史料之中,而是在论述儿童散文发展变迁史的过程中,提出了很多真知灼见,正是这些深刻的洞见,让我们确认这部儿童史不是史料的堆积,它有着著述者独到的眼光和思考,也正因为这一点,吸引着我想看看他对“儿童小说”、“童话”、“儿童诗”等等其他各门类的梳理和阐释,可惜这些稿子都散佚了,怎不叫人痛惜!下面各章是对冰心、严文井、张天翼、高士其、金近、袁鹰、柯岩、金波、张秋生、阮章竞、王路遥、邱勋、崔坪、王一地、揭余生、徐光耀、杨啸、李心田、熊塞生、叶永烈、郑文光等21位作家的专论,这些作家都是新中国儿童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可以这么说,他们的创作所能达到的艺术高度,就代表了到上世纪80年代初新中国儿童文学所能达到的高度。如果从“史”的角度来看这本书,它是不完整的,但如果从作家论的角度看,它又是很饱满和丰盈的。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常常被那些耀眼的思想的火花所灼伤,有着一种热烈的烫伤之后的疼痛与惊异,惊叹于而立之年的高洪波的才情、激情和对儿童文学的一片痴情。在我看来,这是一部用自己的心灵去贴近当代儿童文学史的书;一部纯粹的关乎儿童文学的书,几乎没有文学之外的任何其他因素的干扰;一部作家眼中的儿童文学史。在对丰厚史实的精微辨析和对文本的精细解读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独到的见解和思索。 三 当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在看一部文学史的时候,他想了解的是他的前辈们已经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这些前辈的作品既是他了解创作形势的指南,也是让他汲取艺术营养的范本,或许后者对一个作家来说更重要。所以高洪波非常注重对于作家的个案研究,注重对文本本身的审美价值和艺术价值的考察和分析,这部书最大的特点就是你可以看到作者对每一位被他选入的作家的客观公允和深入的探析。“写什么”、“怎么写”、“写得如何”,这基本是高洪波在评价每一位作家和作品时所遵守的规则。作为一个儿童文学作家,而不仅仅作为一个研究者来写史,他特别注意在文本分析时,提炼出这些文本所能提供给读者和其他写作者可资借鉴的艺术养分。所以说,高洪波既是把一个一个作家介绍给读者的写史者,同时他还是一个学习者,他一定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阅读这些文学前辈的作品的。 中国现代意义上的儿童文学,至今不足百年,“新中国儿童文学史”上的名家,其实都是些筚路蓝缕的拓荒者,他们不像西方的当代儿童文学作家,本国有丰厚的儿童文学遗产可以继承和借鉴。在他们之前,几乎是一片空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在作品中对艺术技巧的探索,对儿童文学各个门类独特的艺术规律的把握,就显得尤为重要。高洪波对于每一位作家所独具的艺术风格,他(她)在儿童文学史上所做出的贡献,都是了然于心并有精准的把握的,对21位作家的分析都毫不雷同。究竟把哪些作家列入文学史,不但需要史家的眼光,也需要深厚的文学修养和丰富的阅读经验,只有在占有大量材料的基础上,才能够披沙拣金,把能够留得住的作家和作品留下来,不管这些作家和作品是否已经被读者所熟识和认可。就比如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对于张爱玲和钱钟书的发掘。在这部书中,有一章专门留给了徐光耀和他的《小兵张嘎》,《小兵张嘎》当时已是一部相当有名的小说,但是据徐光耀老先生自己说,这一篇文章却是关于《小兵张嘎》的第一篇评论文章,“发现”也是写文学史的一大乐趣吧。 除了对一些重要作家和作品的深入发掘外,高洪波也替我们还原了那个离我们渐行渐远的文学现场一些更繁复、更感性的场景。由于研究资料的匮乏,我们已经很难还原那个时候的文学现场,我们更多的是从一些选本中来揣测当时的创作,但选本天然的局限性就像精米白面一样,在去粗取精的过程中也丧失了很多的养分。如果说选本是树木,那么文学现场就是森林。在这部书中,我惊讶地看到作者对李洁非、张陵的短篇小说《小海鸥》的分析,李洁非、张陵是成人文学界赫赫有名的文学评论家,在看这部书之前,真不知道他们还曾写过儿童文学作品。如今,他们早就远离了儿童文学圈,或许儿童文学创作对他们来说只是他们年轻时的惊鸿一瞥,他们是划过儿童文学上空的流星。从这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的儿童文学走到现在,有些作家的名字已经被遗忘,有些作品已经不再被人提起。但是,这部书还原了儿童文学百花园的丰富性、复杂性。事实上,在艺术探索的路上,是有很多人在行进着,却只有少数几个名字被我们记住,很多人的名字被我们遗忘了,但是他们也参与了历史的创造,他们化作了春泥,默默滋养着后来者。在儿童文学的上空,有恒星,也有流星。这部书中,我们看到了恒星的熠熠光辉,也看到了流星一刹那的耀眼的光芒。我们看到了姿态各异的花朵,也看到了沉静而丰饶的土壤。儿童文学并非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也并非在孤军奋战。这部书让我们更好地贴近那个时代的儿童文学,感受到来自现场的体温和心跳。 原载:《文学报》2010年09月20日 原载:《文学报》2010年09月2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