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著名作家,也是金牌编剧,从早年的《菊豆》、《秋菊打官司》,到前几年热播的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再到主旋律题材的《集结号》、《张思德》、《铁人》,刘恒的作品可以说是演一部火一部。2009年,刘恒把贫嘴“张大民”换成了苦难的贫嘴“苑大头”,依然是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依然是老北京味的贫嘴逗哏,最终成就了他的话剧处女作《窝头会馆》。而刘恒首次“染指”的歌剧《山村女教师》,如今也成为国家大剧院的精品剧目。 2011年伊始,备受关注的张艺谋新片《金陵十三钗》在南京开拍。该剧的编剧之一,一向低调的刘恒破例参加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电影开机仪式。刘恒说:“我和张艺谋导演30年前就开始合作。这部《金陵十三钗》对我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它是我编剧生涯中又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我希望从一开始就能亲眼目睹它走向成功。” “刘恒是当今中国最好、最认真的编剧。”说到刘恒,张艺谋从不吝赞美,两个“最”字是对刘恒的写作能力和创作态度由衷的赞赏。谈到《金陵十三钗》,张艺谋也不止一次说,这是他当导演20年来碰到的最好的剧本。 在刘恒和张艺谋初次合作拍《菊豆》时,刘恒刚刚30出头,如今光阴流水般逝去,刘恒坦承自己已从青年往老年迈进,庆幸的是还有一些资源可以继续燃烧:“我觉得50岁知天命后,对生活、对人生、对自己从事的这个职业更自信更淡定了,只是体力和精力和以前有所不同。这个时候,能够利用双方的资源,把这部影片(《金陵十三钗》)推到一个新的高度,这也是对我职业生涯的交代和回报。” 几十年来,从小说到电影,再到电视剧、话剧、歌剧,无论什么题材体裁,刘恒一直在努力,在写作中燃烧生命,向着更高的目标飞翔。 写作是自救 上个世纪70年代,像那时的许多年轻人一样,从部队退伍的文学青年刘恒盼望着融入到大时代火热的生活中。所以当他知道给自己安排的工作是历史博物馆的讲解员,或是农机研究所图书室的管理员时,他觉得很失望,那远离了他的想象,那样的地方怎么会有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怎么会有青春激荡的体验?他到复退军人安置办去谈自己的想法,却遇见了另一个对所分配工作不满的复员军人——— 一个汽车制造厂的装配工。没有多想,没有和家人商量,刘恒立刻与他做了交换,于是人生的轨迹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来到北京汽车制造厂的组装车间,面对汽车零件组装流水线,面对高强度的纯体力劳动,刘恒傻眼了,这样干下来,哪还有时间读书?哪还有精力写作?他回忆说:“那时候被分到了总装车间,在流水线上工作,每6分钟过一辆吉普车,给每辆吉普车相同的部位装相同的零件,简单枯燥,而且很累,最紧张的时候要连续工作12个小时才能休息。我真的后悔了,在那种环境下,根本没有创作的欲望,也谈不上体验生活,身边的工友们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开病假条。” 然而挫折才是人生的常态,没有谁会为青春的冲动买单,一切他只能自己扛着。生性敏感内向的刘恒感受着没有出口的苦闷,他拼命地写,像是一种逃离,一种自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也没有放弃对文学的梦想。很多时候,母亲半夜起来,看到我的小屋还亮着灯,就劝我睡觉。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上班骑着自行车都能睡着了,常常是自行车车圈蹭马路牙子的响声把我惊醒。” 也许是天道酬勤,1977年7月,刘恒的第一次投稿就被《北京文学》选用了。那个时候,《北京文学》经常从北京挑一些人到杂志社帮忙,每一期3个月,刘恒被挑中了。他终于从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心灵的泥沼中走出来,为了不再回到那个环境中去,刘恒每天来编辑部最早,打水、扫地,十分勤奋。后来编辑部的领导觉得他干得不错,让他再接着干3个月,这样一来二去,刘恒终于从北京汽车制造厂调到了《北京文学》杂志社,一直在文学之外创作的他这才有了阵地。“我所接触的文学圈子、社交圈子是在《北京文学》成熟和培育起来的,所以我要永远感谢它。” 因为写作,刘恒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没有报名,以后,数学只考7分的他放弃了高考,也就彻底放弃了上大学的念头。当有机会去《北京文学》当编辑时,简历中“学历”一栏他填的是“初二”,当编辑的时候他才抽出时间读了一个干部研修班,拥有了大专学历。没有读过大学,这是他一直以来的遗憾。“我儿子读‘国际政治与研究’专业,我羡慕他能够有系统学习的机会。我是没办法了,我喜欢哲学,可是最需要吸收知识的时间被荒废了,我只能靠自己学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也只能用这样七零八碎得来的经验去思考人生,所以我常常判断错误,出现偏差。”提起这些,刘恒很是感慨。 好在刘恒听从了内心的召唤,并没有在不断的偏差中失去方向,他写作,在文字的囚禁中找到了心灵的自由。 写作是命运 “五十知天命”,刘恒也在50岁上下的时候知道了自己“活该当个作家”。50岁的刘恒已经不是当年一边给吉普车装底盘,一边做着写作梦的文学青年,他的名字前面有了很多的附加词:著名作家、金牌编剧、北京市作协主席等等,这些词语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功名利禄。50岁的他即便不坐享其成,也可以躲在这些名词后偷偷懒了。可刘恒却不能放下他的笔,也无法让自己偷懒:“我不是排斥物质的东西,我和钱又没有仇,可是如果你说给我很多的钱让我不再写了,那我不干,给我再多也不干。” 刘恒依然用圈里人都了解的方式,把自己“关”起来去创作,十几天、几十天,没有娱乐没有交际,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写,疯狂地和自己较劲。他知道到了这个年龄,在文学圈走到这样一个层面,旁人已经不会再在他的路上给他设置什么障碍了,他只能在自己身边堆满荆棘,然后再清理它们,在鲜血淋漓的刺痛中去保持那份对外部世界的敏感,去保持那份纯精神世界的想象力。从50岁走到现在,他的成绩单上又有了许多的“优”,这其中除了他熟悉的小说创作、影视剧创作,还有了新的科目、新的尝试,像话剧,像歌剧。他得到了肯定,得到了掌声,可是他的满足是短暂的。他还会经常觉得走投无路,还会怀疑自己、否定自己,想要用新的挑战来证明自己:“我还想在哲学上,在更深刻的层面上有所贡献,而不是文体上的简单的成绩,这对我吸引力不大,我希望上帝能给我机会,让我还能够创作出惊世之作,当然这是我的梦想。” 说上面这些话的时候,刘恒声音很轻,语速也很慢,像是在自言自语。刘恒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就好比太阳过了午,该往下落了。但在这个时刻,我对自己的要求有两点:一是随遇而安,在喧嚣的、物欲横流的环境里,保持自己的平常心态,平和、平静地看世界。二是知其不可为而为,在这个年岁,人容易不思努力,对自己的要求可能会下降,而我要求自己发挥出应有的创造力。” 写作让他清晰地了解人生的规律,让他愿意忍受命运带给他的痛苦,也让他看见衰退的必然,体力的、精力的、创造力的;可写作又似乎给了他突破自身禁锢的力量,让他甘心去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尝试。 他了解他喜爱的那些作家基本都敏感到病态的程度,像尼采、卡夫卡、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甚至是在不断毁灭了自身肉体的情形下,去达到创作的高度。刘恒有时候希望自己像他们那样,使思想达到完全不受控制的状态,并从这种高峰的体验中去实现自己文学上的价值。“我期待这种状态,但我也害怕会疯了。”刘恒笑道:“我希望我能平衡自己,保持一种适度的敏感,至于最后能达到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只能听天由命了。” 写作是减去欲望的飞翔 “知天命的表现之一是现在我把减法放在第一位,要不停地减掉生活中的步骤和干扰,那些现实生活的诱惑,名誉上的、利益上的、虚荣上的、娱乐上的。掂量一下自己的生命,按照正常的生命周期已经过了三分之二,剩下的时间其实并不是很多。能做的事也是有限的,如果想做好,只能把注意力放在最重要、对生命最有意义的事情上。对于我来说,除了我的家庭和写作,其他一切都可以减掉。”虽说要“听天由命”,可刘恒还是很清晰地在规划自己的未来,家庭是他“生活的主要阵地、幸福的主要源泉”,是他在“大风大浪里拼搏后的港湾”,而写作是他生命最有意义的体现,除了这些,其他的许多东西对他则是形式的问题了。就好像他目前写的歌剧,虽然在报酬上远远低于其他创作,虽然在形式上并不能很外在很直观地体现编剧的价值和写作功底,他却一丝不苟地花很多精力和时间去完成,同时放弃了一些看起来更容易也能够得到更多回报的合约。 刘恒说,现在自己的衣食住行都是太太在打理,他对钱没有什么概念,几乎不花钱,也没有享乐的欲望,但他觉得生活中还有可以不断减去的东西,他希望找出它们,减掉它们。他的野心仍在写作上,他还想在那里驰骋,在写字台的后面,在孤灯底下,忍受煎熬,品尝快乐。 他知道自己是站在地上的,他知道自己没有翅膀,但他在挣脱,努力减掉困扰普通人的种种羁绊,以使思想的力量带着自己在精神世界飞翔。就像他曾经写过的:“我们的敌人既不是客体的坚固,也不是主体的懈怠,更不是工具的笨拙。我们的敌人是时间。我们知道,谁将是最终的失败者,这是早就注定了的。当然,这也是生命中全部哀伤的源泉。但是在倒地不起之前,我们必须奋斗,必须冲到一个尽可能远一些也尽可能高一些的地方!” 刘恒的平和、刘恒的谦逊、刘恒的真诚都让人感受到他的力量,他内心的力量因为纯粹显得很强大,让他能够从容地做减法,让他在功名利禄的种种诱惑中甘愿做文学的永远信徒,除非———死亡阻挡。 刘恒九说 一说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人:是鲁迅。我读了他几乎所有的作品,包括日记和书信。那种痴迷的阅读刚好发生在我的青少年时期,印象太深了。我对他的崇敬之深,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理智可言。鲁迅的精神影响了我的世界观,还捎带着影响了我的文字。他的孤冷,他的犀利,还有他的迅捷,在我看来是某种身份的标志。二说文学:我现在仍然认为最结实的思想、最浩瀚的精神世界,还是需要文字把它确立起来,如果没有文字的耕耘和收获,人类那些具有价值的思想就出不来,最后还是要靠文字来留存。这是人的精神最宝贵的部分。纯文学也是一样,是稀有金属,需要有勘探能力的人来开采这些稀有的金属。越稀有,可能越珍贵。这是 文学不需要悲观的理由,虽然处于弱势状态,但是不需要悲观。我一直准备着,有一天写出一部让自己满意的小说。三说写作:写作是寂寞的事业。对我个人来说,它是一种爱好,也是我的生命。在纯粹的意义上,这种写作与任何功利的目的没有关系。我常把自己关在某个地方创作,心情很孤寂。为了抓紧时间全心写作,我只吃早饭和晚饭,把午饭免了。 吃完早饭,坐下来一写就到下午两三点钟,幸好一个多月就写完了。然而不幸的是,离下一次关禁闭埋头写作又为期不远了。这种状态恐怕会延续下去,除非我放弃写作。当然,没有人逼我这样做,这是我为自身爱好和我的人生必须付出的代价。说老实话,孤寂之余我感到相当幸福。 四说父亲:我父亲是个非常利他的一个人。他们那一代人在人格上是非常有力量的。我父亲当了一辈子优秀警察,但地位卑微,始终是一个小派出所的所长。父亲靠自己的力量做人,人品极其好,从来不讲报酬。后来他老了,70多岁了还弄一个小皮包给人理发,我们那个大杂院儿里几乎所有男人头发都是他理的,从来不要钱。可我跟我父亲很少交流,一句话不投机就干脆闭嘴了,直到他卧床不起临终的时候,我才对他说我爱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过世后,我数次在没人的地方痛哭,大半年才平静下来。 五说家庭:我爱人是位医生,我的所有作品,她都是第一读者。有些作品我没写完的时候,她偶尔提些意见。有时我信心不足,她不说缺点只说优点,略施小技让我得意地继续写下去,写完了再来打击我。我吃她这一套,习惯了。我的家庭观念很传统,喜欢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和和气气、平平淡淡型的,我自始至终没想过要轰轰烈烈地活着。年轻时喜欢跑动,旅游和各种笔会都愿意参加。结了婚有了孩子,就恋家了,别说笔会,甚至出国都不爱去了。我感觉家里很舒服。我人生的主要任务之一,是让家人和亲人幸福。如果他们能够快乐地生活,我的人生目标就实现了。 六说自己:15岁怕丑,不爱照相。跟现在比比还是挺好看的,关键是比较干净。那年月写信找不着词,却爱上了文学。夜读保尔,读到吻冬妮亚自己就变成保尔了。30岁戒烟,人就胖了,笔也肉起来。改喝咖啡,一夜10碗,肝又疼了。吃糖,吃瓜子,最后吃茶,心胸还是不静。无意中把头发刮了,秃笔随之顺畅。45岁上街,有个老太太指着我儿子问我:“这是您孙子?”我说是。有个亲戚读了我的文集,深惑不解:“你的小说,书皮上印个你爹的相片干啥哩?”我说你再看看。我不生气,只是略感惊讶,还有点高兴。我是个老作家了。至于自我评价,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特点的、有一定成绩的、比较认真的作家,除了会写小说,对影视剧本的创作也有一定的研究和成绩。 七说《窝头会馆》演员:宋丹丹一直夸剧本,走到哪儿夸到哪儿,还拽着老公一块儿夸。我还没吃透剧本的优劣,虚荣心倒抢先得到满足了。但是我必须说,她对剧本的理解,让我有知音之感。我精心观察她在台上的一举一动,说句肉麻的吧,她对表演层次和强度的控制显示了天才的力量。何冰也好,你要说他是人艺一根台柱子,恐怕没人说他不是。他已然戳在那儿,生了根儿了,谁也推不倒他了。濮存昕给人的惊喜最多。我明明知道他下一句说什么台词,可只要他一张嘴,我就跟着观众笑翻了。那种骨子里的魅力是与生俱来的吗?我觉得八成是。杨立新和徐帆也好,有的朋友给杨立新嘎嘣脆的表演排第一,有的把徐帆的气韵摆到最前边去……总之,各有各的好,台前台后都好,凑成了整个人艺的好。戏在台上一旦活起来,那感觉真的是好啊!我有两回坐在二楼的边座上看戏,除了演员的动静,整个剧场鸦雀无声。艺术的美是什么?一伸手就摸到了。 八说80后作家:看到郭敬明,我就想,有异禀之人必有异人之相。我相信他有巨大的精神能量,我希望他有好的发展前途。我也喜欢韩寒的状态和表达的锐利。我曾想把笔传给我儿子,可人家对写作没兴趣,但当我看到一帮和他同龄的孩子在写作时,我感到特别亲切,就有了舐犊之感,我为他们感到自豪和骄傲。我想到“弑”字。你们不要有“弑父情结”,你们是后浪,推着前浪走,但实际上是前浪把你们拉来的,在基因链条里,是一环一环地前辈传给后辈,人类的基因才成为整体,人类文学才发展到今天。最大的战争是我们要征服读者,他们是我们的共同“敌人”。 九说影视剧和话剧创作:电影的节奏非常重要,它的结构是细部的结构。而电视剧是砖头,它是一块一块码砖头砌砖头,它的结构更小,它的每一个组成部分更小。话剧则不同,一个编剧写完了话剧剧本以后,这个剧本可以永远“活着”,因为有一代一代的剧院、导演去完成它,而且跟上一次完成的绝对不同,它不可能重复,剧本的生命力在不停地成长,没有死亡期。相比之下,电影剧本一交出来,一旦文字转成视觉、让胶片固定下来之后,从艺术表达的角度看它就已经死掉了。所以我有时候形容电影剧本里的文字是电影剧本的墓志铭,而墓碑是电影。 (周晓华/文) 简介: 刘恒,1954年生,本名刘冠军,北京人,现任北京市作协主席。1975年退伍后在北京汽车制造厂当过工人,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因发表风格独特的《狗日的粮食》获第八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而引起文坛关注。此后,又发表了《白涡》、《虚证》、《伏羲伏羲》、《教育诗》、《黑的雪》、《逍遥颂》等中长篇小说,已有五卷本《刘恒自选集》问世,曾获鲁迅文学奖、北京市文学艺术奖、老舍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原载:河北日报 2011年05月30日 原载:河北日报2011年05月30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