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历来持有一个观点,学问可以一步步做来,工夫可以一步步修来。但悟性慧根却是苦练不来的,天赋人秉也是强求不来的。所以谈鉴赏最首要的是不该和以下人谈鉴赏。不该和前八十后四十都觉得无甚分别的人谈,自然也该进一步,不该和认为后四十比前八十还好的人谈,更不可能和认为程本比脂本好的人谈,如苏雪林之流。因为你自然可以陶冶入书中,但对着一头牛,未免大煞了风景。 上一则中说过,所谓高续不过是续类,倘若我们不去搞续书鉴赏的工作,那大可忽视之,不啻为浪费时间和精力。 《红楼梦》的鉴赏,首先便要知什么是《红楼梦》,虽然学者意见分歧颇多,但总笼统地说个八十回,大约还是很能让人接受的。故鉴赏的主体即为世存古抄本脂本《石头记》总计八十回。 《红楼梦》古抄本有十数种,字句互有差别,这放入版本篇谈。但鉴赏自然要有个本子,选择何种本子,这本来是个难题,是个鉴赏的前提,也本应放在前面说,但转念一想假如不懂鉴赏,那就算先去搞版本也只能校出一部粗制滥造的本子,更无所谓谈鉴赏了。 曹雪芹的语言特点脂砚斋曾有过概括,这是其笔法之一端,见于甲戌本眉批,
我不得不承认这便是曹雪芹所有的“花招”,而那些红学家们动用各种“西洋算法”来长篇大论的,很不靠谱。 看曹雪芹的书,首先眼界就要高,高到什么程度呢?“《庄子》《离骚》之亚”那是自谦的说法,“盲左腐迁”之说可以立见。 上引这条脂批中说,“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里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敢下并且能下这个评语的脂砚斋和鲁迅必然要存在一个前提,就是他们要把“历来小说”的“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给读过一遍,或至少要读到认知“历来小说”的“传统的思想和写法”才有这个资格。我假设脂砚斋和鲁迅都是这样的能人,尤其鲁迅还做了中国第一部小说史的本事,那下一个问题即是曹雪芹必须要读过或者至少能读到认知到“历来小说窠臼”才有所谓打破不打破的问题,否则便是满天的胡乱吹捧。古人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的判断,即所谓“穷而后工”。照此,雪芹著书必也要“穷而后工”。那么,这种说法究竟成立否? 我看是成立的。其证据就在于《红楼梦》已经是曹雪芹的二草稿了。还有一部名为《风月宝鉴》的东西置在前面,这部东西的余音一直被带入了现在的《红楼梦》里,考究所谓《风月宝鉴》借事讽世喻世的本初寓意,那末此称为“穷”,而有《红楼梦》之“工”,殆无问题。 这里还必须折过头讲一讲《风月宝鉴》著作权的公案。颇有好事者将这部书拉到别人名下。我以为曹雪芹的文字不至于蹩足到需要我们另行发明出一套语言系统来单独解读,甲戌本《红楼梦旨意》开卷即明,“《红楼梦》旨意。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 何以“又曰”,那是因为“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有人将“旧有”之有解释为“保存有”之意,真是让人无可置评,目瞪口呆。 首先分清楚要赏的文本,那接下来就是考眼力的时候,我虽然不是太膺服于苦干的功用,但要说后天努力完全无用未免太打击人的积极性,鉴赏一道或许有天道酬勤,那也可能。 中国文章的传统在《红楼梦》里展现无遗,无怪乎有人建议将《红楼梦》列入子类,而不是小说家。这些传统既是中华文章历来自有的方法,也该是曹雪芹重点发挥的办法。 《左传》在记载晋楚邲之战时说,“桓子不知所为,鼓于军中曰,‘先济者有赏。’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荀林父为帅无能,叫将士各自逃命,渡过黄河(先济),自然众军争抢舟船,慌乱之态可想而知。这个状态既不能不写,但一旦写又必然头绪万状,更何况左丘明未必亲眼得见,小说家言,这写与不写本是难事,然而底下一句“连转带煞”,一切搞定。“舟中之指可掬也”舟船里的指头多到可以一捧一捧捧起来。 我们形容人多,以人身体为着眼点描述,如人山人海;以人的头为着眼点,如人头攒动;以人的身体部件为着眼点,如摩肩接踵。《左传》显然觉得头部、肩膀、脚后跟都不能说明其乱其多,干脆说手指头,这个转换既避开了实写的难,又解了不屑而空缺的难。这种避难,解难的办法,在《红楼梦》二十五回,便可以见到踪影。赵姨娘慷慨倾囊,指使马道婆(此人名甚有趣,不晓得索隐派为什么老在清朝打转,马道婆正好和牛僧儒对应,《红楼梦》兴许是描写唐人事,一笑。)施魔法祸害宝玉凤姐,登时全家一团忙乱,这个忙乱既不能不写,若实写则一大篇文字如何下笔就成了问题,这还好说,若真把一大篇文字写出来,那这回的标题恐怕不得不改改了。曹雪芹的处理和《左传》的办法如出一辙,
如苏雪林辈自然无法知道这种写法的好处,甚至近来有学者也同样对此一派茫然,认为是《红楼梦》的败笔,真遇上此类人,又何必跟他谈《红楼梦》呢? “盲左”的例子如上,下面举一个“腐迁”的。 《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里有一个小细节,
窦婴对,田蚡错。但大臣们都惧怕太后,让武帝希望通过大臣支持来反对太后的想法落空。所以武帝很生气。司马迁用武帝发怒的这个情节来表现出各色人对待事物的态度进而我们也知道了司马迁自己的态度,是支持窦婴而不满于田蚡。这种巧妙的映衬,是古人行文的巧法,既能有效展现对立双方的矛盾,更能微妙地展示参与事件中人各自的情状,可以让人再三体味。 《红楼梦》第四十七回,上接鸳鸯抗婚。开篇即是这一大闹剧的各自反应,先有平儿、袭人的打趣,又有李纨的临阵脱逃,紧接着,
等贾母从自己没人用为话头训斥完邢夫人后,大家又聚起来打牌。席间王熙凤迟些负赌费,鸳鸯便不洗牌,贾母突然来一句,“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 整场闹剧已打牌收尾,鸳鸯之下贱不为人所在惜已然呼之欲出,贾母又用此事作不替她洗牌的话头。这如伤口撒盐,却说得稀疏平常。卷入这件事的人,贾赦因由好色,邢夫人为了讨好丈夫,贾母只从自己起居方便着想,探春为王夫人开脱,凤姐薛姨妈避难走人,整件事中没有一个人对鸳鸯有半句抚慰,其人只能“自回房去生气”,而事后大家聚众打牌也无任何挂心。 人情冷漠一至于斯。曹雪芹的态度也让人洞若观火,清清楚楚。只有鸳鸯自己厉声严词的反驳让人动容,并留下了贾赦的“狠语”埋下千里伏线。 周汝昌先生《红楼艺术》纯用第一回脂批眉批的脉络,将脂砚斋所列一一辨析。这些已然沉淀运用的手法,自然是红楼鉴赏的不二法门。除去那些小说家语的独门绝招,我以为《红楼梦》为文,自有其成章成文的一面。 戚蓼生在两百年前就能鉴赏到《红楼梦》卓越非凡的艺术,留下了赏析《红楼梦》的名篇,可谓当时人能独上红楼之一特异之才。 本篇摘词为文,鉴赏第二终。 原载:红楼梦一品堂 原载:红楼梦一品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