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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二十回本《红楼梦》中，后四十回非曹雪芹所著，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如果后人在评价和总结这部伟大文学作品的时候，对曹雪芹原著和他人后续之作不加区分混为一谈，无疑是不科学的，品评红楼人物也是如此。如果能够抛开他人所续后四十回情节的影响，胸中不存任何芥蒂和成见来仔细品读曹氏文字，应该会有新的感受也未可知。如今我且尝试重赏薛宝钗这一备受非议的闺阁人物。 生在富贵绮罗丛中的薛宝钗，在曹雪芹笔下，究竟是怎生样人呢？ 看她总是穿着“一色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身上也没有什么“富丽闲妆”，却足以令人“累累忘情”（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28回回后墨“宝玉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何也？难道仅仅是因为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卓尔不群的外貌吗？差矣！ 薛宝钗小恙梨香院一回，宝玉去探望，宝钗因看玉不妨莺儿口没遮拦，说出宝玉的玉上的字和姑娘项圈上的话是一对儿，宝玉便一定要瞧宝钗的金项圈。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是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戴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这里夹着一句朱批“一句骂死天下浓妆艳饰富贵中之脂妖粉怪！”紧接着下文提到宝玉闻到异香而问宝钗，宝钗有句“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无独有偶，这里又有朱旁“真真骂死一干浓妆艳饰鬼怪”。送宫花一回薛姨妈又亲口说过“宝丫头古怪呢”“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那里也有朱旁“‘古怪’二字正是宝卿身份”。类似的地方不胜枚举。足见宝卿高洁，迥异诸人。 中国古典文学不同于西方文学作品的一个特点就是在描绘人物时，常常使用象征譬喻等手法，常常使用一些富有特殊内涵的意象，就像写诗一样，亦真亦幻，写外貌亦写精神，写行止亦写心性。曹雪芹写红楼梦更是将中国古典文学的长处发挥到极致，并且每每“开生面”“立新场”（参见甲戌本第5回回目，后回脂评也又提及），所以要更用心来品评赏析其笔下每一个人物方不辜负作者苦心矣。 除了服饰，再来看宝钗所居住的房间。第40回作者从贾母眼中写来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登时贾母就命取些古董来，还嗔怪凤姐不送些玩器来。看到这里，读者曾记否，宝玉称那些古董为“没处撂的”（27回），可见这些彰显着富贵的摆设之物在“乖张”公子和“古怪”红妆眼里竟一文不名。她“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看起来薛宝钗完全是生活在居住的“最低标准”上。有的人可能会问那“土定瓶”是什么？启功先生曾注解为“古代定州瓷窑所产的瓷器名定窑。世传有粗细二种：细的叫‘粉定’，珍贵价昂；粗的叫‘土定’不够珍贵。”对于“丰年好大雪，真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来说，这可算什么呢？大家再认真比较一下曹雪芹怎么描写黛玉、探春以及妙玉居所，黛玉住的是“上等的书房”，探春屋子陈设满满，却是“烟霞闲骨骼 泉石野生涯”的味道，妙玉喝茶用的是古玩奇珍。真真作者写一人用一种笔法，虽说都是几个异样女子，却毫无雷同之处。话说回来，看宝钗颇有几分禅意的生活，就非常明白作者为什么让她住在“蘅芜苑”这样的地方，并且深怕读者想不起《离骚》来，特意借宝玉之口，将那些杜若清芷举出来才罢。作者寓于了宝钗什么样的个性和品格呢？只要想想那蘅芷清芬和愈冷愈苍翠的异草仙藤就应知一二了。 如果说以上这些描写还只是暗示，那么看薛宝钗作诗就应该算得是直抒胸臆了。善评诗的李纨说的好，蘅芜体是“含蓄浑厚”，第一次姐妹们组建诗社咏白海棠因此夺了魁。其中“淡极始知花更艳”，蔡义江先生解释说，这句包含辩证法。淡到极点才感觉花更艳，这符合薛宝钗的气质，做人非常淡，非常淡里却可以体会到她的出色。“愁多焉得玉无痕”，用玉来比白海棠，海棠花上有露水象眼泪一样，你说这句诗写得好不好？是不是含蓄浑厚？又一首“忆菊”，“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作者怎么评价？只用探春说：“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诗如其人，看看她总是沉着的时候多些，然而却不总拘泥于此四字。看27回宝钗扑蝶，一双玉色蝴蝶，迎风翩迁，宝钗也跟着穿花度柳，直追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甲戌本有朱旁曰“可是一味知书识理女夫子行止？写宝钗无不相宜”，甲戌本此回回后墨云：“池边戏蝶，偶尔适性，亭外急智，金蝉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关于“亭外急智，金蝉脱壳”，吾后文还当论及）。举是例为的说明宝钗浑厚却非死板无趣。再回到写诗上来。看看她的“讽刺世人太毒了些”的“食螃蟹绝唱”，再看看她“翻的好力气”的“柳絮词”。写螃蟹“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可谓愤世骂俗的代表之作，是薛宝钗见之多、思之深方写的出来；而写柳絮“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乃是对柳絮“随逝水”、“委芳尘”命运的否定，又“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是对自己原则的坚持。人们看到这些描写时常常容易戴起有色眼睛，总是脱不了“钗黛争婚”的窠臼，象林黛玉与薛宝钗早期的相处一样，只当她“心里藏奸”，却不知道她竟是那样好。知之失为蔽。又“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礼记·大学》），做到客观真实谈何容易！ 接下来看看薛宝钗的行为处事。书中说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也多喜与宝钗去玩儿，就连每每寻隙生事的赵姨娘也说宝丫头好，想的周到又大方。人缘好也是故意有心设计的吗？如果内心藏奸却有意装假，难能日日装假。通读红楼前80回文字，只会发现宝钗与黛玉的金兰之谊，宝钗对湘云的体贴，对岫烟的帮助，对香菱的怜惜无不出于真心，对其他人也不露出谁厚谁薄，唯按道理行事，不偏不倚，着实就是用儒家至高之道德标准来要求自己，践行圣人中庸之道。“中庸”到底好不好？《中庸》是《礼记》中系统阐发儒家思想的核心篇章，朱熹认为是孔子孙子子思所作，并把它抽出来作为四书之一，经过了宋明理学和之后清学的洗礼，以及后来的历史变迁发展到现在，人们头脑里就有一个印象觉得中庸好像就是没有原则一味折中，其实这个观念与《中庸》本意相去甚远，有兴趣的话可以去读《中庸》原文。“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致中和，天下位焉，万物育焉”是“君子中庸”的追求。 若说宝钗这般那般好，如何总被后人诟病？尽管后40回关于“调包计”的描绘令人对宝钗充满厌恶，但抛却这个不大近情理的结局，前80回中的宝钗是否就没有令人疑惑的地方呢？我想最要紧的应该是以下两处： 一是面对金钏之死，宝钗并不知道金钏的真实死因，只拿话来安慰王夫人，一句“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又一句“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主仆情了”落人口实。“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红楼梦要怎么看？曾记否批书人之一脂砚斋批过“凡看书人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12回），所以我们仍要细心体贴来看这段文字。听说“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宝钗道“这也奇了”，然后就忙到王夫人来道安慰。这是内心既感到吃惊，又想到素日与金钏关系最密切的王夫人（金钏是王夫人的贴身大丫头，比她的女儿也差不多），这是有动于心付诸于行。一到王夫人屋里，宝钗就看到王夫人坐着垂泪。自己也不好就提是为金钏的事来，只顺着王夫人的话才慢慢说到。王夫人说，金钏不过是因为弄坏了一样东西，“我一时生气，打了她几下，撵了她下去。只说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此时王夫人内心的情感是复杂的，既不得不对宝钗说谎，面上又要掩饰只作悲痛状，其实心里又难过又气恼又内疚又怜惜又心疼又痛恨，可谓百感交集不是滋味。宝钗该怎么办，只能竭尽所能安慰长辈，否则该怎么说？就是换了黛玉来，也不能当面就说“金钏姐姐死的可怜”之类的话来加重王夫人的悲伤。为解王夫人之难，宝钗又将自己的衣裳给金钏儿装裹，这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是一件忌讳的事，所以王夫人明白问：“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从来不计较”这方是宝姑娘本色。或者宝钗眼里生死原来平淡（宝玉听曲文悟禅机一回，也侧面烘托出宝钗之修养）。如果这样也被说成是别有用心或者无情之至，岂不离事实远矣？ 二是27回，滴翠亭里红玉、坠儿说话，宝钗扑蝶至此，为避嫌疑，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笑叫“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边往前赶。这一段被人说成是暗藏心机，嫁祸于人。到底该怎么看？恐怕还是要用“细心体贴”的法子。看27回这一段文字，宝钗无意中听到亭子里的话，“心中吃惊”，书中写道她当时的想法，刚刚想到“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具体怎么脱壳还没想到，也就是作者笔下“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只说“‘咯吱’一声，宝钗便……”就将当时的情急白描出来，然后才说那亭子里的人推窗，看见宝钗。作者的叙述栩栩如生，如现其境。那宝钗如何不说追赶别人，只说黛玉呢？看前文便知宝钗见大家都在园子里玩耍，独不见黛玉，所以才要去闹了她来。到潇湘馆，因为看到宝玉进去才罢了。可见之前她本来就是要去找黛玉的，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是很自然的事。再说作者明言她“犹未想完”，就听到推窗的咯吱声，她又哪里来的时间去设计陷害林黛玉呢？熟悉作者著书情况的脂艳，畸笏等批书人常常在有感处下批语，尤其是脂砚斋下笔充满激情，如果宝钗此处包藏祸心，脂砚能放的过吗？相反的是，我们只见到这样的批语“真弄婴儿，轻便如此。即余至此，亦要发笑”等等。此外，甲戌本此回回后还特特留有如此墨批：“池边戏蝶，偶尔适性，亭外急智，金蝉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这段文字到底包含了什么意思呢？我想大家都明白了吧。 如果回过头去再看红楼梦第一回作者借石头之口对本书作的总评，就会知道曹雪芹绝不会置宝钗于万分尴尬的地步，写出续书那样戏剧化的情节。第一回中石头明明交代此书不同于“通共熟套之旧稿”，而且明白批判了“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这种佳人才子书。这又涉及到红楼梦的主题等若干大题目，此文暂且刹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