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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姐在《红楼梦》的小字辈中，是最值得注意的一个。她在第六回第一次出现，一进荣国府的刘老老到贾琏住处正房东边屋内——脂批本一般称之为“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贾琏的女儿大姐儿”三家评本作“贾琏的大女儿”。太平闲人在“东边”二字后批云：“生方。”在“贾琏的大女儿”后批曰：“凤姐并无二女，而曰‘大姐儿’者，见此少阳所关甚大”。《红楼梦》借事明义，以儿女律士大夫，所以巧姐虽为女性，太平闲人亦称之为“少阳”。第四十二回，凤姐（有时称之为“凤哥”）求刘老老为女儿起名字，刘老老说“就叫他是巧哥儿”（据庚辰本）与此同理。太平闲人在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中批云：“阴阳之道，如环无端；来复之机，无分男女。”可为注脚。 巧姐生于七月七日，七在《周易》为少阳之数，此亦巧姐为“少阳”之一说。《红楼梦》演天行人事，重在剥复之际，巧姐之少阳，为《剥》之上九，所谓“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又为《复》之初九，所谓“不远复，无祗悔，元吉”。存亡继绝，一发千钧，所关岂不大哉！ 巧姐出生时，尚能赶上贾府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的尾声。但作为豪门千金，她却没过什么安富尊荣的生活，从小多灾多难。第二十一回，患天花，这在当时是险症，死亡率很高。第四十二回着凉发热，遇花神被祟。后四十回，中经母亲去世，家道衰落，贾环、贾芸、王仁串通，要把她卖与藩王作使女，幸亏刘姥姥帮忙，把她乔装打扮带出大观园。据第五回《十二钗正册》巧姐之页，“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织”，则她还曾做过一段时间的纺织娘。 四十二回鳳姐对刘老老说“我這大姐兒時常要病，也不知是什麼原故”（第一百十三回凤姐对老老说巧姐“千灾百病”）。刘姥姥道：“这也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多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曲；再她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少疼她些就好了。”刘老老固然语深意长，不妨再补充几点：巧姐的磨难，有其父母作恶多端的报应（虽然王熙凤、贾琏都曾明言不怕报应）；还有，那就是隐约暗示“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顾炎武云；“享天下之大福者，必先天下之大劳；宅天下之至贵者，必执天下之至贱。是以殷王小乙使其子武丁旧劳于外，知小人之依而周之。后妃亦必服浣濯之衣，修烦缛之事。及周公遭变，陈后稷先公王业之所由者，则皆农夫女工衣食之务也。古先王之教，能事人而后能使人，其心不敢大于一物之细，而后可以胜天下之大。舜之圣也而饭糗茹草，禹之圣也而手足胼胝，面目黧黑。此其所以道济天下而为万世帝王之祖也。况乎其不如舜禹者乎？（《日知录》卷七《饭糗茹草》条） 中国儒家思想，本来就有“亲民”、“近民”的传统。只是统治者养尊处优，往往会背离这种思想，甚至走到它们的反面。而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及至面临危亡，才亢龙有悔，贵盛自诫，摆出点歉抑的高姿态，或不得已而采取海参战略。如李自成逼近北京，崇祯帝遣散三位皇子，对他们说：你们今为皇子，明日即为庶民。离乱之中，应当混迹于百姓间隐藏姓名。见年长者呼之曰翁，少者称之为叔。万一你等苟全性命，找到忠心之士，应报国仇家恨。曹寅称之为“舅父”的顾景星《白茅堂集》中有《桂岩公诸客传》一文，提到明代郡王樊山王朱翊銍向桂岩公問不死之道，这位桂岩公建议他“家庭之中，效民间翁妪尔汝”，“去金玉锦绮”，“操耰锄井臼”，这位郡王接受了建议，躬身实践，果然得到善终。论起来，这位樊山王去荣华富贵如脱蔽屣，也够难能可贵，比那个为挽救俄国贵族灭亡而提出“平民化”而自己却难以践履的托尔斯泰还决绝。 巧姐生于七月初七，应《复》卦之“七日来复”，存亡继绝，拨乱反正，任重而道远。她所受的磨折，其实也是玉汝于成的砥砺。第四十二回，凤姐让刘老老给巧姐起名字，刘老老问明了巧姐的生日是七月七日，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儿罢。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她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若不经磨砺锻炼，岂能智深而勇沉，亨屯而济险，保大而定功？ 此外，巧姐的家教也值得注意。第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中贾宝玉、史太君对巧姐的教育，颇近似“雏鹰计划”，有提纲挈领的意义： 宝玉道：“那文王后妃是不必说了，想来是知道的。那姜后脱簪待罪，齐国的无盐虽丑，能安邦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还有画荻教子的，这是不厌贫的。那苦的里头，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苏蕙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更多了，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等类也多，我也说不得许多。那个曹氏的引刀割鼻，是魏国的故事。那守节的更多了，只好慢慢的讲。若是那些艳的，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等。妒的是秃妾发、怨洛神等类，也少。文君、红拂是女中的……”贾母听到这里，说：“够了，不用说了。你讲的太多，她那里还记得呢。”巧姐儿道：“二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念过的二叔叔一讲，我更知道了好些。”……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得字呢也好，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巧姐儿道：“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扎花儿咧，拉锁子，我虽弄不好，却也学着会做几针儿。”贾母道：“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儿答应着“是”，还要宝玉解说《列女传》，见宝玉呆呆的，也不敢再说。 《红楼梦》结束时，巧姐的人生道路刚刚开始。但我们可以肯定：她不仅不会成为一个任性的撒嬌派，还将超越十二钗中其他任何人。她的个性和意志品质甚至比当今那些个满嘴先鋒概念的小资更具有现代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