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享受生活是人的天性,古今一样。只不过古代没有现代这样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专门娱乐场所,但古人也很会享受生活,而且非常有情趣,极有品位,格调更高雅。例如贾府中的女眷们,除了吟诗联句、抹骨牌、行酒令之外,最拿手的是讲笑话儿。 贾府中的吟诗联句、抹骨牌、行酒令,不是在一起吆五喝六,乌烟瘴气,大脑是要高度紧张的,不懂得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没有相当的知识面和艺术修养,你是进不了那个圈子的,象刘姥姥、薛蟠这样的粗人,即使进了,也只配作为嘲笑耍弄的靶子。连歌女芸儿即兴吟唱的酒令也上档次。但太过雅,则神经也受不了,于是就讲笑话儿松弛一下神经,调节气氛。这样的笑话很多,但可以归类,一是通俗型。如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背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贾政为女眷们说的一个怕老婆的笑话儿。大意是说一个人不小心吃醉酒了,唬得不敢回家,第二日后悔不迭,回家赔罪。老婆正在家洗脚,让他将老婆的脚添干净作为处罚。男人只得给她添,但忍不住要吐。老婆恼了要揍他,他唬得跪下求饶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今日有些作酸呢。”应该说这个笑话很一般,但经讲笑话的高手贾母一接茬,笑话的立意就深刻了。因为贾政讲完后就斟了一杯酒递于贾母。贾母笑说“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大笑。何哉?不熟悉那个环境,不联系上下文,你是不会明白也笑不出来的。关键是“黄酒”和“烧酒”,贾母的潜台词是,贾政你小子也是怕老婆的,黄酒喝多了回去后要给王夫人添脚指头,那就给你烧酒喝吧。并不是真的要他喝烧酒,只不过是借题发挥,讥贬而已。更重要的是暴露出贾母与王夫人为争夺内眷统治权而发生的深刻矛盾。平时看不出,偶尔露峥嵘,微言大义,这就是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 二是幽默型。笑话一笑了之,但幽默是要有智慧做支撑的,还要有哲理性,是让你在思考后心领神会的笑。第五十四回,王熙凤说的一个聋子放炮仗的笑话就属于这一类。正月十五几个人抬着房子大的炮仗到城外去放,一个性急的人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噗嗤”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怨怪做炮仗的做得不结实,还没放就散了。史湘云问“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 王熙凤笑道“他原本是个聋子。”众人想一想后齐声大笑起来。还有人意犹未尽地问“那以后呢?” 王熙凤将桌子一拍,说道“好罗嗦,到了第二日就是正月十六,年也完了,节也完了。哪里还有以后的事?夜也深了,咱们也来个聋子放炮仗,散了吧。”显然,问话的是个没有幽默感的,但正是如此才给了王熙凤又一个展尽才华的机会。只不过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这个口子收得太生猛了,将大家从欢乐的峰巅一下子推入凄凉的谷底,曲终人散,明天又要回到那么多烦心的现实中来了,而且贾府中对“放炮仗”、“散了”之类十分的忌讳。有一回,元春用“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作炮仗的谜面,扰得贾政极度凄凉,林黛玉也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曹雪芹正是通过这些笑话,以曲笔、隐喻来揭示贾府“曲终人尽散”的悲惨结局。 三是讽刺型。贾赦真个是“假善”,人品实在不怎么样,六、七十的人了,官也不好好做,整天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连贾母的“私人秘书”鸳鸯都想弄到手,扰得贾母对他十分反感。终于他逮住一个利用讲笑话进行发泄的机会。大意是有家人母亲病了,儿子请来一个医生,要用针灸针,儿子慌了,说“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医生说“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说“心离肋条远着呢。”医生说“你且不知天下父母偏心的多着呢。”你看,何其自然,妥帖,简直是天衣无缝,于不愠不怒间发泄一腔怒火。而对于贾母来说,几乎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但又不好发作,不是你让我说笑话的吗?你要是接茬,岂不是在对号入座。血浓于水,但母子关系到了这个地步,贾府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四是谐音型。《红楼梦》第十九回叫“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说的是贾宝玉见林黛玉午间思睡,怕她睡出病来,又闻到林黛玉身上的一股幽香,令人醉魂酥骨,就以此为由头,杜撰出一个“扬州有个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的笑话来。人世间要吃腊八粥,林子洞中的一群耗子精也要制备熬腊八粥的果品。老耗子升帐议事,打听得山下米豆成仓,果品却只有五样: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于是分派众小耗子下山打劫。只剩下香芋没有人接令箭。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子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子及众耗见他这样,恐他不谙练,又怯懦无力,不准他去。小耗子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这一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子忙问:“怎么比他们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叫人瞧不出来,却暗暗儿的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这不比直偷硬取的巧吗?”众耗子听了,都说:“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变?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子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子忙笑说:“错了,错了!原说变果子,怎么变出个小姐来了呢?”小耗子现了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这个笑话,编得自然妥帖,绘声绘色,抓住了说唱文学体裁一环扣一环,引人入胜的基本要领;说的是如闻其声,如见其形,前呼后应,逐层推进,先是将扬州、黛山这些现实元素与林子洞中的一群耗子精这些童话元素巧妙衔接,最后利用“香芋”与“香玉”的谐音,抖出“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这个类似相声的包袱。所以,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派我呢。”说着便拧。宝玉连连央告:“好妹妹,饶了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你还说是故典呢。”如此,贾宝玉既打消了林黛玉的睡意,又达到了通过讲笑话让林黛玉开心提神、愉悦身心的目的。更重要的是,这个笑话,还与前文相呼应,以消减林黛玉的自卑感,因为前文贾宝玉赞美林黛玉身上的奇香,勾起了林黛玉的小心眼儿:我既有奇香,你怎么还在乎那么薛宝钗的“冷香”?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来配她?所以,贾宝玉通过杜撰这个笑话,是让林黛玉彻底放心:只有你林妹妹“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不过,也有红学爱好者认为这个笑话还有揭示林黛玉生活原型的用意。说是曹雪芹祖母的内侄孙女就叫李香玉,其祖父是康熙年间任苏州织造的李煦,父亲是任两淮盐课的李鼎。李曹两家同为康熙的宠臣,同掌织造府,又是过从甚密的亲戚,李煦就是曹雪芹祖母的胞弟。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过世后,由其子曹?继任父职,不满三年即病故,曹雪芹就是他的遗腹子。曹雪芹的祖母李氏十分喜爱曹雪芹,时时带在身边。每次到苏州探望其年近九十的母亲文氏太夫人时,常携曹雪芹一同前往,他们常住李鼎家的拙政园。因此曹雪芹和李香玉从幼小时即一同玩耍,一同读书习字,一同作对吟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并随着年龄渐长,日久生情,埋下了爱情的种子。但这只是推测,究竟曹雪芹有无通过讲笑话,将林黛玉与李香玉挂起钩来的意思,因为没有实据,不能虚指忘拟。 说到谐音,《红楼梦》后四十回也有个类似的笑话,是由邢大舅通过“假墙”与“贾蔷”的谐音,来嘲讽贾蔷的无能。但这是在东施效颦,无论是立意还是艺术境界都与曹雪芹的原著想去十万八千里,味同嚼蜡,哪里有“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魅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