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贾府,丫鬟婢女很多,而且等级森严,有的有体面的丫鬟,甚至可以算得上半个主子。如凤姐的丫鬟平儿,很多时候可以替凤姐作主,处理事务,那些管家媳妇们都有求于她,她也由此得了施展才能的机会。宝玉的丫鬟花袭人,由于受到王夫人的宠爱,因此在怡红院里,谁也不能越过她的头去。黛玉的丫鬟紫鹃,却与黛玉情同手足,黛玉就曾对她说:“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难怪她对黛玉命运是何等的关心。但是也有的丫头,虽然眼空心大,一心想要向高枝上攀,却要遭到别的丫头们的恶语相讥。像宝玉屋里的小红,总想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而不可得。后来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了王熙凤的赏识,攀上了王熙凤那一高枝,遂了她的心愿。而更多的小丫头子,则只能做粗活,听使唤,做了奴婢的奴婢。此外薛府的丫头香菱,本来出身于书香门第,是姑苏城中一个望族甄士隐的女儿,由于她命运不济,先被拐子拐去,后又落入了有名的“呆霸王”薛蟠之手,成了一个受尽折磨的薄命女。本书着重介绍这几个各具特色的丫鬟婢女,分析她们的思想、性格和愿望。 花袭人——苟全性命的“息夫人” 花袭人原是贾母的丫头,贾母见她性格温柔,做事踏实,尽职尽责,就给了宝玉。正如第三回所说: 却说袭人倒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心中又只有宝玉了。 有一次宁国府会芳园梅花盛开,贾母王夫人带了宝玉去观赏梅花。宝玉倦怠,就由秦可卿安排在自己房间里睡了。宝玉朦胧睡去,就恍惚被一仙姑引到太虚幻境,看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以及又副册的一些册子,还观赏了《红楼梦》歌舞,又经警幻仙姑密授云雨之事。后来在梦中惊醒过来。见第六回: 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怀整衣,袭人过来给他系裤带时,刚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粘湿的一片;吓的袭人忙退回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省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把个粉脸羞的飞红,遂不好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过晚饭,过这边来,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与宝玉换上。 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也含着羞悄悄的笑问道:“你为什么……”说到这里,把眼又往四下里瞧了瞧,才又问道:“那是那里流出来的?”宝玉只管红着脸不言语,袭人却只瞅着他笑,迟了一会,宝玉才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说到云雨私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袭人自知贾母曾将他给了宝玉,也无可推脱的,扭捏了半日,无奈何,只得和宝玉温存了一番。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是不同,袭人待宝玉也越发尽职了。 这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情节。贾宝玉虽然对一般的女孩子都很喜欢,爱他们,敬他们,亲近他们,常常存在一片痴心,但却没有过什么非分之想,更没有过什么私情。要说有私情,就是和这袭人了。曾经被王夫人骂为“狐狸精”的晴雯,其实一身清白,并没有私心勾引过宝玉,却被王夫人撵了出去,不几天就夭折了。这袭人却实在与宝玉有私情,而且可以想见他们偷情也不止一次两次,比如晴雯就曾冷笑着对花袭人说:“你们鬼鬼祟祟的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但是由于花袭人善于逢迎上头,讨得了贾母王夫人的欢心,这样的私情并没有受到谁的责备,反而越来越受到信任。因此她在怡红院的地位,谁还能越过她去。 当然,花袭人也自有她的好处,一则性情温柔,伏侍宝玉又尽职尽责;二则不惹是非,总想息事宁人,因此能得人缘。如第八回: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见是“绛芸轩”三字,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得这样好了!明儿也替我写个匾。”宝玉笑道:“你又哄我了。”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儿。宝玉看时,见袭人和衣睡着。宝玉笑道:“好啊!这么早就睡了。”又问晴雯道:“今儿我那边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儿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要了,只说我晚上吃,叫人送来的。你可见了没有?”晴雯道:“快别提了。一送来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去给我孙子吃罢。’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正说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还让:“林妹妹喝茶。”众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盏,忽又想起早晨的茶来,问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这会子怎么又斟上这个茶来?”茜雪道:“我原留着来着,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喝了去了。”宝玉听了,将手中茶杯顺手往地下一摔,豁琅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我小时候儿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惯的比祖宗还大,撵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便要去回贾母。 原来袭人未睡,不过是故意儿装睡,引着宝玉来怄他玩耍;先听见说字问包子,也还可以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锺,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劝。早有贾母那边的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锺子了。”一面又劝宝玉道:“你诚心要撵他也好,我们都愿意出去,不如就势儿连我们一齐撵了!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方才不言语了。 贾宝玉在薛姨妈那里喝酒,因李奶奶不让他喝,而且用老爷要问他书的话来威胁他。幸而林黛玉将她顶了回去,他才尽兴的喝了几杯酒。因此他对李奶奶早就嫌着了。现在见他讨来的包子被李奶奶送给孙子吃去了,他自己的枫露茶也被李奶奶吃了,因此他就火冒三丈,甚至把茶杯都摔碎了,并且要立刻去回贾母,把李奶奶撵了出去。“原来袭人未睡,不过是故意儿装睡,引着宝玉来怄他玩耍”,不料宝玉竟动了气,于是“连忙起来解劝”,由此可见袭人那种“息事宁人”的态度了。但她知道宝玉性起,一时是很难劝转过来的,于是只好摊出了一张王牌:“你诚心要撵他也好,我们都愿意出去,不如就势儿连我们一齐撵了。”这一着真灵,“宝玉听了,方才不言语了。”因为袭人心里明白,宝玉对她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怎么会将她撵了出去呢!宝玉非但不会撵她,而且一天不见到她,心里就会发慌。有一次袭人回家去了,宝玉就叫茗烟引他到袭人家里去了。在袭人家里,看到三五个女孩儿。袭人把宝玉的“通灵宝玉”摘下来传给女孩们看。宝玉还告诉袭人,他留了好东西给袭人吃。不想袭人回到怡红院以后,宝玉叫人取酥酪来,丫头们回说:“李奶奶吃了。”袭人怕宝玉又会发作,赶紧谎称自己不想吃酥酪,“吃多了,好肚疼。”又说,“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这样才又省了一场是非。据此可知,袭人确实是一个贤惠的人儿,真能够“息事宁人”,又没有逆宝玉之意。前面讲过,这袭人“如今跟了宝玉,心中又只有宝玉了。”只因宝玉性格乖僻,每每规劝,见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所以此次她就故意说她家里要赎她出去,以此来激宝玉,叫他听从自己的“规谏”。如第十九回: 又听袭人叹道:“我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大见,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了这话里有文章,不觉吃了一惊,忙扔下栗子,问道:“怎么着,你如今要回去?”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量,教我再耐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出我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忙了,因问:“为什么赎你呢?”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子儿,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手呢?”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哪!”袭人道:“从来没这个理。就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么不放呢?我果然是个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也还有的;其实我又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我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这会子又伏侍了你几年,我们家里来赎我,正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不要,就开恩放我去呢。要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使不得了。”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里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吃亏,就可以行得的;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教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吗?” 宝玉听了,思忖半响,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了。 袭人的母亲和哥哥确实想赎她出去,但袭人坚决不愿出去,因为她在贾府,处境是较好的;并且知道贾母原将她给了宝玉,她是趁愿的。因此她对她的母亲和哥哥说:“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后来宝玉到她家里来,“他两个又是那个光景儿,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别意了。”那么袭人为什么又要对宝玉讲起她母兄要赎她出去,而且一条一条数说决没有留下的道理呢?如果要强留下,那就是“倚势仗贵霸道”了。她对宝玉说:“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教我们骨肉分离,老太太、太太肯行吗?”袭人的讲话,真是头头是道,滴水不漏。贾宝玉竟然毫无办法对付,心想袭人要出去,是肯定的了。因此心里自思:“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读者知道贾宝玉对丫头们一般都是爱护的,即使不是自己的丫头,他也是爱护的,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女孩子是纯洁的,是值得敬重的。读者只要想一想他对那在地上抠土画“蔷”字的女孩子被雨淋湿后的关切,对五儿被诬为偷贼,他自己承担了责任,为五儿洗清了贼名的事情;就可以了解到她对女孩子的爱护和关心了。至于晴雯、司棋被撵出去,贾宝玉更是悲愤难禁,知道晴雯死后,他撰写了《芙蓉诔》,抒发了自己对晴雯的怀念,对封建势力的憎恨的思想感情,所有这些女孩子,跟宝玉并没有什么“私情”。贾宝玉所以如此,纯粹是出于对女性的爱护和尊重,同时也是他反对封建礼教的叛逆性格的表现。但是花袭人却不同,她是和宝玉“同领警幻所训之事”的女子,他们之间是有“私情”的。按理说他们是应当厮守一辈子的,为什么现在却口口声声要出去呢?因此贾宝玉想不通,为什么花袭人竟是这样的“薄情无义”呢?其实贾宝玉是没有真正理解花袭人的心,如今花袭人并不是要回去,只不过以此来激宝玉,叫他听从自己的规劝,好改了那些憨顽淘气的毛病儿: 且说袭人自幼儿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贾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纵驰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谅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宝玉见这话儿活动了,便道:“你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 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了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爷!我正为劝你这些个。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篡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刻刻的要打你呢?” 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是我小时候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说的,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呢?”袭人道:“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罢。”袭人道:“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久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趣儿。” 这才是花袭人的真正的心思,他劝宝玉的那些话,既从封建统治者的立场设想,又是自己心里的殷切希望,还有为宝玉着想:即使心里不乐意,也要掩掩世人耳目。为统治者们设想的是:“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她自己的希望是:“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在这里,隐隐地透露出了她内心的消息:她像宝钗一样,也想实现她的“青云”之志,不能当个正室奶奶,也要做一个名正言顺的宝姨奶奶,她的这种内心的欲望,在这以后的故事里表现得更加明显。但是袭人心里明白,要贾宝玉立即改变性情,真正读书上进是很难的,因此她又为宝玉设想:“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这就明白地告诉了宝玉,叫他装假!因为袭人知道,统治者们是只看表面,不看实质的。花袭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她在王夫人面前装得那样老实,其实暗地里却和宝玉“鬼鬼祟祟”的乱来!但是却赢得了王夫人的“敬重”,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贾宝玉因为蒋玉函和金钏儿的事情,被贾政打得死去活来,袭人不能说不伤心,但她在“伤心”的背后又觉得宝玉是应该受点管教,并趁机对王夫人说出了她的“担心”。试看第三十四回: (袭人)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呢。”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话,论理——”说了半截,却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才敢说。”王夫人道:“你说就是了。”袭人道:“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听见了这话,便点头叹息,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一声:“我的儿!你这话说的很明白,和我的心里想的一样。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比如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要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儿,或是老太太气着,那时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纵坏了他了。我时常掰着嘴儿说一阵,劝一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到底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又滴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如今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惦记着一件事,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内中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面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由于说话投机,王夫人竟赶着袭人叫起“我的儿”来,袭人也真不愧是这个封建大家族的忠实的奴才,她不仅伏侍宝玉周到,而且为宝玉的前程着想,她向王夫人表白:“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因此她觉得“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从封建统治者的立场来看,袭人讲的真是正大光明,怪不得王夫人要夸赞她:“你方才和我讲的,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这时候主子奴才已经扭到一起了,心心相印了。于是袭人也就大胆地提出了她的建议:“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这一句话,真像晴天一个霹雳,把王夫人也震惊了,于是又有了下面的一段对话: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儿。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呢: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这会子防避些,似乎妥当。太太事情又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件事,日夜悬心,又恐怕太太听着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 王夫人听了这话,正触了金钏儿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后,心下越发感爱袭人。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这话提醒了我,难为你这样细心。真真好孩子!——也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点心儿,别叫他遭塌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负你。” 由于袭人这么尽心,想得这么周全,王夫人竟非常感爱袭人,索性把宝玉交给他了。袭人当然是受宠若惊,于是怡红院内的一举一动,袭人都记在心里,当作她去邀功受赏的资本。因此在“抄检大观园”以后,第七十七回,王夫人亲临怡红院,把正在重病的晴雯“现打炕上拉下来”,由“两个女人搀架起来”撵出去了。又骂那同宝玉是同一个生日的四儿:“这也是个没廉耻的货!他背地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又骂芳官:“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 王夫人不在怡红院,怎么他们私下里的玩话也知道得这么清楚?王夫人说:“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说她是有耳目在这里的?谁是她一耳目?谁又心甘情愿充当她的耳目?宝玉也对此有所疑惑:“谁这样犯舌?况且这里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 袭人知他心里别的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劝道:“哭也不中用。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太太不过偶然听了别人的闲言,在气头上罢了。”宝玉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么迷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狂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很嫌他,象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美人似的,心里就不安静么?你那里知道,古来美人安静的多着呢!——这也罢了,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袭人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你就不管有人没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那人知道了,你还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么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做细活的。众人见我待他好,未免夺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们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生的比人强些,也没有什么妨碍着谁的去处;就只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竟也没见他得罪了那一个!——可是你说的,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个好带累了?”说毕,复又哭起来。 袭人细揣此话,直是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了。”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袭人的心机,和薛宝钗又何其相似:薛宝钗在滴翠亭外听到小红和坠儿的谈话,就想到一个“金蝉脱壳”之计,竟然嫁祸于林黛玉,使这两个丫头转而怨恨起林黛玉来;现在花袭人也用了同样的手法,嫁祸于别人,她对宝玉辩解:“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你就不管有人没人。我也曾使过眼色,递过暗号,被那人知道了,你还不觉。”但是,尽管花袭人这么辩解,贾宝玉还是免不了对她有所怀疑:“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这时花袭人也觉得“无可回答”,但是她又不能就此承认,于是她又故作惊讶,一则承认自己平常也确实讲过一些玩话,“怎么太太竟忘了?”二则又故意表白:“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以此打消贾宝玉的疑虑。凡是认真读过《红楼梦》的人,都觉得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人的性格是互相对立的,是冰炭不相容的;而晴雯和花袭人两人的性格也是互不相容的。难怪脂砚斋的批语说:“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错。” 花袭人凭着自己对王夫人的赤胆忠心,充当了王人人的耳目,王夫人对她倍加恩宠,竟在自己的公费里每月划出二两银子给她,照周姨娘、赵姨娘一样。因此花袭人知道自己当个宝玉的姨奶奶,大概是没有问题的了。但是谁是正室呢?到底是黛玉还是宝钗?她自然拿不准,于是她对自己的终身又有所担心了。请看第八十二回: 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见是袭人,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学,屋里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 说着,紫鹃拿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妹妹坐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紫鹃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接着道:“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心里一动,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那里倒敢欺负人呢?” 袭人为了探听黛玉的口气,就故意引起紫鹃说到香菱,自己就好借题发挥,说香菱受那“太岁奶奶”夏金桂的欺压,并伸出两个指头来,意思是说比王熙凤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没有了解袭人的意思,只凭自己的感觉,说:“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意思是说王熙凤比夏金桂也不相上下。但是袭人接下来的话就非常明显了,原来是在为偏房抱不平呢:“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黛玉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她从袭人的讲话立即意识到她的“话中有因”,于是就针锋相对:“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也就是说不是正室压倒偏房,就是偏房压倒正室。历史上宫廷里面的斗争就屡见不鲜,何况是官宦人家呢? 对于宝玉的婚事,花袭人的心里是矛盾的,为她自己着想,她希望是宝钗;但她知道宝玉爱的是黛玉。她担心如果不是娶黛玉,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对此第九十六回有一段生动的描写: 因贾政在外,无人敢与宝玉说话,宝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贾母与贾政所说的话,宝玉一句也没有听见。袭人等却静静儿的听得明白,头里虽也听得些风声,到底没影响,只不见宝钗过来,却也有些信真。今日听了这些话,心里方才水落归漕,倒也喜欢。心里想道:“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的是。我也造化!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这一位的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分儿了!”袭人想到这里,转喜为悲,心想:“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那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还象头里的心,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况且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私心话;后来因为紫鹃说了句玩话儿,便哭得死去活来。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倘或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么?” 从这一段看,花袭人的本性还是善良的:尽管她非常喜欢宝钗,“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她知道宝玉与黛玉的感情,如果是娶宝钗,竟把黛玉撂开,“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因此她从宝玉的性命攸关出发,决意要向王夫人说出她的看法,免得“一害三个人了”。由此看来,袭人的性格竟也是一种二重组合的性格:虽然她心甘情愿充当统治者的奴才,也告了密,但在晴雯死后,却又感到惋惜,时常记起,所谓“兔死狐悲”!即如这一次宝玉的婚事,她明明敬重宝钗,总想宝玉娶宝钗就好,但又担心“一害三个人”,使贾宝玉的婚姻造成悲剧。看来花袭人的心肠比起贾母王夫人以及王熙凤来,还是要好得多了。 由于失去了“通灵宝玉”,贾宝玉变得疯疯傻傻,虽说贾母王夫人听信凤姐的计策,叫薛宝钗用林黛玉的名义与贾宝玉成了亲,冲了喜,但贾宝玉并没有忘记林黛玉的旧情,亲自到潇湘馆痛哭黛玉,以后又深夜守候黛玉的灵魂来托梦。这一切,花袭人都看在眼里。但因为有了宝钗,她也感到担子到底轻了许多。但后来贾宝玉的病突然转重,贾政叫办后事准备。又因为那和尚送了玉来,口口声声要一万两银子。贾宝玉这时已经醒悟,看破红尘,因此决定把“玉”还了和尚。这一下可吓杀了花袭人。请看第一百十七回: 宝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说:不用张罗银子了,我把这玉还了他就是了。”袭人听说,即忙拉住宝玉,道:“这断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了去,你又要病着了!”宝玉道:“如今再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脱袭人,便想要走。袭人急的赶着嚷道:“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回过头来道:“没有什么说的了。”袭人顾不得什么,一面赶着跑,一面嚷道:“上回丢了玉,几乎没有把我的命要了!刚刚儿的有了,他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说着,赶上一把拉住。宝玉急了,道:“你死也要还,你不死也要还!”狠命的把袭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袭人两只手绕着宝玉的带子不放,哭着喊着坐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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