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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具特色的丫鬟婢女(上)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李锦文 参加讨论

    在贾府,丫鬟婢女很多,而且等级森严,有的有体面的丫鬟,甚至可以算得上半个主子。如凤姐的丫鬟平儿,很多时候可以替凤姐作主,处理事务,那些管家媳妇们都有求于她,她也由此得了施展才能的机会。宝玉的丫鬟花袭人,由于受到王夫人的宠爱,因此在怡红院里,谁也不能越过她的头去。黛玉的丫鬟紫鹃,却与黛玉情同手足,黛玉就曾对她说:“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难怪她对黛玉命运是何等的关心。但是也有的丫头,虽然眼空心大,一心想要向高枝上攀,却要遭到别的丫头们的恶语相讥。像宝玉屋里的小红,总想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而不可得。后来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了王熙凤的赏识,攀上了王熙凤那一高枝,遂了她的心愿。而更多的小丫头子,则只能做粗活,听使唤,做了奴婢的奴婢。此外薛府的丫头香菱,本来出身于书香门第,是姑苏城中一个望族甄士隐的女儿,由于她命运不济,先被拐子拐去,后又落入了有名的“呆霸王”薛蟠之手,成了一个受尽折磨的薄命女。本书着重介绍这几个各具特色的丫鬟婢女,分析她们的思想、性格和愿望。
    花袭人——苟全性命的“息夫人”
    花袭人原是贾母的丫头,贾母见她性格温柔,做事踏实,尽职尽责,就给了宝玉。正如第三回所说:
    却说袭人倒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心中又只有宝玉了。
    有一次宁国府会芳园梅花盛开,贾母王夫人带了宝玉去观赏梅花。宝玉倦怠,就由秦可卿安排在自己房间里睡了。宝玉朦胧睡去,就恍惚被一仙姑引到太虚幻境,看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以及又副册的一些册子,还观赏了《红楼梦》歌舞,又经警幻仙姑密授云雨之事。后来在梦中惊醒过来。见第六回:
    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怀整衣,袭人过来给他系裤带时,刚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粘湿的一片;吓的袭人忙退回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省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把个粉脸羞的飞红,遂不好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随至贾母处来,胡乱吃过晚饭,过这边来,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与宝玉换上。
    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也含着羞悄悄的笑问道:“你为什么……”说到这里,把眼又往四下里瞧了瞧,才又问道:“那是那里流出来的?”宝玉只管红着脸不言语,袭人却只瞅着他笑,迟了一会,宝玉才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说到云雨私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袭人自知贾母曾将他给了宝玉,也无可推脱的,扭捏了半日,无奈何,只得和宝玉温存了一番。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是不同,袭人待宝玉也越发尽职了。
    这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的情节。贾宝玉虽然对一般的女孩子都很喜欢,爱他们,敬他们,亲近他们,常常存在一片痴心,但却没有过什么非分之想,更没有过什么私情。要说有私情,就是和这袭人了。曾经被王夫人骂为“狐狸精”的晴雯,其实一身清白,并没有私心勾引过宝玉,却被王夫人撵了出去,不几天就夭折了。这袭人却实在与宝玉有私情,而且可以想见他们偷情也不止一次两次,比如晴雯就曾冷笑着对花袭人说:“你们鬼鬼祟祟的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但是由于花袭人善于逢迎上头,讨得了贾母王夫人的欢心,这样的私情并没有受到谁的责备,反而越来越受到信任。因此她在怡红院的地位,谁还能越过她去。
    当然,花袭人也自有她的好处,一则性情温柔,伏侍宝玉又尽职尽责;二则不惹是非,总想息事宁人,因此能得人缘。如第八回: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见是“绛芸轩”三字,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得这样好了!明儿也替我写个匾。”宝玉笑道:“你又哄我了。”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儿。宝玉看时,见袭人和衣睡着。宝玉笑道:“好啊!这么早就睡了。”又问晴雯道:“今儿我那边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儿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要了,只说我晚上吃,叫人送来的。你可见了没有?”晴雯道:“快别提了。一送来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去给我孙子吃罢。’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正说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还让:“林妹妹喝茶。”众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盏,忽又想起早晨的茶来,问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这会子怎么又斟上这个茶来?”茜雪道:“我原留着来着,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喝了去了。”宝玉听了,将手中茶杯顺手往地下一摔,豁琅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我小时候儿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惯的比祖宗还大,撵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便要去回贾母。
    原来袭人未睡,不过是故意儿装睡,引着宝玉来怄他玩耍;先听见说字问包子,也还可以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锺,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劝。早有贾母那边的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锺子了。”一面又劝宝玉道:“你诚心要撵他也好,我们都愿意出去,不如就势儿连我们一齐撵了!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方才不言语了。
    贾宝玉在薛姨妈那里喝酒,因李奶奶不让他喝,而且用老爷要问他书的话来威胁他。幸而林黛玉将她顶了回去,他才尽兴的喝了几杯酒。因此他对李奶奶早就嫌着了。现在见他讨来的包子被李奶奶送给孙子吃去了,他自己的枫露茶也被李奶奶吃了,因此他就火冒三丈,甚至把茶杯都摔碎了,并且要立刻去回贾母,把李奶奶撵了出去。“原来袭人未睡,不过是故意儿装睡,引着宝玉来怄他玩耍”,不料宝玉竟动了气,于是“连忙起来解劝”,由此可见袭人那种“息事宁人”的态度了。但她知道宝玉性起,一时是很难劝转过来的,于是只好摊出了一张王牌:“你诚心要撵他也好,我们都愿意出去,不如就势儿连我们一齐撵了。”这一着真灵,“宝玉听了,方才不言语了。”因为袭人心里明白,宝玉对她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怎么会将她撵了出去呢!宝玉非但不会撵她,而且一天不见到她,心里就会发慌。有一次袭人回家去了,宝玉就叫茗烟引他到袭人家里去了。在袭人家里,看到三五个女孩儿。袭人把宝玉的“通灵宝玉”摘下来传给女孩们看。宝玉还告诉袭人,他留了好东西给袭人吃。不想袭人回到怡红院以后,宝玉叫人取酥酪来,丫头们回说:“李奶奶吃了。”袭人怕宝玉又会发作,赶紧谎称自己不想吃酥酪,“吃多了,好肚疼。”又说,“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这样才又省了一场是非。据此可知,袭人确实是一个贤惠的人儿,真能够“息事宁人”,又没有逆宝玉之意。前面讲过,这袭人“如今跟了宝玉,心中又只有宝玉了。”只因宝玉性格乖僻,每每规劝,见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所以此次她就故意说她家里要赎她出去,以此来激宝玉,叫他听从自己的“规谏”。如第十九回:
    又听袭人叹道:“我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大见,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了这话里有文章,不觉吃了一惊,忙扔下栗子,问道:“怎么着,你如今要回去?”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量,教我再耐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出我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忙了,因问:“为什么赎你呢?”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子儿,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手呢?”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哪!”袭人道:“从来没这个理。就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么不放呢?我果然是个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也还有的;其实我又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我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这会子又伏侍了你几年,我们家里来赎我,正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不要,就开恩放我去呢。要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使不得了。”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里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吃亏,就可以行得的;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教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吗?”
    宝玉听了,思忖半响,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了。
    袭人的母亲和哥哥确实想赎她出去,但袭人坚决不愿出去,因为她在贾府,处境是较好的;并且知道贾母原将她给了宝玉,她是趁愿的。因此她对她的母亲和哥哥说:“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后来宝玉到她家里来,“他两个又是那个光景儿,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别意了。”那么袭人为什么又要对宝玉讲起她母兄要赎她出去,而且一条一条数说决没有留下的道理呢?如果要强留下,那就是“倚势仗贵霸道”了。她对宝玉说:“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教我们骨肉分离,老太太、太太肯行吗?”袭人的讲话,真是头头是道,滴水不漏。贾宝玉竟然毫无办法对付,心想袭人要出去,是肯定的了。因此心里自思:“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读者知道贾宝玉对丫头们一般都是爱护的,即使不是自己的丫头,他也是爱护的,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女孩子是纯洁的,是值得敬重的。读者只要想一想他对那在地上抠土画“蔷”字的女孩子被雨淋湿后的关切,对五儿被诬为偷贼,他自己承担了责任,为五儿洗清了贼名的事情;就可以了解到她对女孩子的爱护和关心了。至于晴雯、司棋被撵出去,贾宝玉更是悲愤难禁,知道晴雯死后,他撰写了《芙蓉诔》,抒发了自己对晴雯的怀念,对封建势力的憎恨的思想感情,所有这些女孩子,跟宝玉并没有什么“私情”。贾宝玉所以如此,纯粹是出于对女性的爱护和尊重,同时也是他反对封建礼教的叛逆性格的表现。但是花袭人却不同,她是和宝玉“同领警幻所训之事”的女子,他们之间是有“私情”的。按理说他们是应当厮守一辈子的,为什么现在却口口声声要出去呢?因此贾宝玉想不通,为什么花袭人竟是这样的“薄情无义”呢?其实贾宝玉是没有真正理解花袭人的心,如今花袭人并不是要回去,只不过以此来激宝玉,叫他听从自己的规劝,好改了那些憨顽淘气的毛病儿:
    且说袭人自幼儿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贾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纵驰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谅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宝玉见这话儿活动了,便道:“你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 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了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爷!我正为劝你这些个。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篡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刻刻的要打你呢?”
    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是我小时候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说的,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呢?”袭人道:“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罢。”袭人道:“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久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趣儿。”
    这才是花袭人的真正的心思,他劝宝玉的那些话,既从封建统治者的立场设想,又是自己心里的殷切希望,还有为宝玉着想:即使心里不乐意,也要掩掩世人耳目。为统治者们设想的是:“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她自己的希望是:“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在这里,隐隐地透露出了她内心的消息:她像宝钗一样,也想实现她的“青云”之志,不能当个正室奶奶,也要做一个名正言顺的宝姨奶奶,她的这种内心的欲望,在这以后的故事里表现得更加明显。但是袭人心里明白,要贾宝玉立即改变性情,真正读书上进是很难的,因此她又为宝玉设想:“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这就明白地告诉了宝玉,叫他装假!因为袭人知道,统治者们是只看表面,不看实质的。花袭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她在王夫人面前装得那样老实,其实暗地里却和宝玉“鬼鬼祟祟”的乱来!但是却赢得了王夫人的“敬重”,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贾宝玉因为蒋玉函和金钏儿的事情,被贾政打得死去活来,袭人不能说不伤心,但她在“伤心”的背后又觉得宝玉是应该受点管教,并趁机对王夫人说出了她的“担心”。试看第三十四回:
    (袭人)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呢。”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话,论理——”说了半截,却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才敢说。”王夫人道:“你说就是了。”袭人道:“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听见了这话,便点头叹息,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一声:“我的儿!你这话说的很明白,和我的心里想的一样。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比如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要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儿,或是老太太气着,那时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纵坏了他了。我时常掰着嘴儿说一阵,劝一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到底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又滴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如今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惦记着一件事,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内中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面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由于说话投机,王夫人竟赶着袭人叫起“我的儿”来,袭人也真不愧是这个封建大家族的忠实的奴才,她不仅伏侍宝玉周到,而且为宝玉的前程着想,她向王夫人表白:“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因此她觉得“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从封建统治者的立场来看,袭人讲的真是正大光明,怪不得王夫人要夸赞她:“你方才和我讲的,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这时候主子奴才已经扭到一起了,心心相印了。于是袭人也就大胆地提出了她的建议:“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这一句话,真像晴天一个霹雳,把王夫人也震惊了,于是又有了下面的一段对话: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儿。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呢: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这会子防避些,似乎妥当。太太事情又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件事,日夜悬心,又恐怕太太听着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
    王夫人听了这话,正触了金钏儿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后,心下越发感爱袭人。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这话提醒了我,难为你这样细心。真真好孩子!——也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点心儿,别叫他遭塌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负你。”
    由于袭人这么尽心,想得这么周全,王夫人竟非常感爱袭人,索性把宝玉交给他了。袭人当然是受宠若惊,于是怡红院内的一举一动,袭人都记在心里,当作她去邀功受赏的资本。因此在“抄检大观园”以后,第七十七回,王夫人亲临怡红院,把正在重病的晴雯“现打炕上拉下来”,由“两个女人搀架起来”撵出去了。又骂那同宝玉是同一个生日的四儿:“这也是个没廉耻的货!他背地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又骂芳官:“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
    王夫人不在怡红院,怎么他们私下里的玩话也知道得这么清楚?王夫人说:“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说她是有耳目在这里的?谁是她一耳目?谁又心甘情愿充当她的耳目?宝玉也对此有所疑惑:“谁这样犯舌?况且这里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
    袭人知他心里别的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劝道:“哭也不中用。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太太不过偶然听了别人的闲言,在气头上罢了。”宝玉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么迷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狂些。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很嫌他,象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美人似的,心里就不安静么?你那里知道,古来美人安静的多着呢!——这也罢了,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袭人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你就不管有人没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那人知道了,你还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么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做细活的。众人见我待他好,未免夺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们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生的比人强些,也没有什么妨碍着谁的去处;就只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竟也没见他得罪了那一个!——可是你说的,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个好带累了?”说毕,复又哭起来。
    袭人细揣此话,直是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了。”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袭人的心机,和薛宝钗又何其相似:薛宝钗在滴翠亭外听到小红和坠儿的谈话,就想到一个“金蝉脱壳”之计,竟然嫁祸于林黛玉,使这两个丫头转而怨恨起林黛玉来;现在花袭人也用了同样的手法,嫁祸于别人,她对宝玉辩解:“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你就不管有人没人。我也曾使过眼色,递过暗号,被那人知道了,你还不觉。”但是,尽管花袭人这么辩解,贾宝玉还是免不了对她有所怀疑:“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这时花袭人也觉得“无可回答”,但是她又不能就此承认,于是她又故作惊讶,一则承认自己平常也确实讲过一些玩话,“怎么太太竟忘了?”二则又故意表白:“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以此打消贾宝玉的疑虑。凡是认真读过《红楼梦》的人,都觉得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人的性格是互相对立的,是冰炭不相容的;而晴雯和花袭人两人的性格也是互不相容的。难怪脂砚斋的批语说:“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错。”
    花袭人凭着自己对王夫人的赤胆忠心,充当了王人人的耳目,王夫人对她倍加恩宠,竟在自己的公费里每月划出二两银子给她,照周姨娘、赵姨娘一样。因此花袭人知道自己当个宝玉的姨奶奶,大概是没有问题的了。但是谁是正室呢?到底是黛玉还是宝钗?她自然拿不准,于是她对自己的终身又有所担心了。请看第八十二回:
    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见是袭人,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学,屋里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
    说着,紫鹃拿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妹妹坐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紫鹃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接着道:“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心里一动,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那里倒敢欺负人呢?”
    袭人为了探听黛玉的口气,就故意引起紫鹃说到香菱,自己就好借题发挥,说香菱受那“太岁奶奶”夏金桂的欺压,并伸出两个指头来,意思是说比王熙凤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没有了解袭人的意思,只凭自己的感觉,说:“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意思是说王熙凤比夏金桂也不相上下。但是袭人接下来的话就非常明显了,原来是在为偏房抱不平呢:“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黛玉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她从袭人的讲话立即意识到她的“话中有因”,于是就针锋相对:“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也就是说不是正室压倒偏房,就是偏房压倒正室。历史上宫廷里面的斗争就屡见不鲜,何况是官宦人家呢?
    对于宝玉的婚事,花袭人的心里是矛盾的,为她自己着想,她希望是宝钗;但她知道宝玉爱的是黛玉。她担心如果不是娶黛玉,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对此第九十六回有一段生动的描写:
    因贾政在外,无人敢与宝玉说话,宝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贾母与贾政所说的话,宝玉一句也没有听见。袭人等却静静儿的听得明白,头里虽也听得些风声,到底没影响,只不见宝钗过来,却也有些信真。今日听了这些话,心里方才水落归漕,倒也喜欢。心里想道:“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的是。我也造化!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这一位的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分儿了!”袭人想到这里,转喜为悲,心想:“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那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还象头里的心,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况且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私心话;后来因为紫鹃说了句玩话儿,便哭得死去活来。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倘或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么?”
    从这一段看,花袭人的本性还是善良的:尽管她非常喜欢宝钗,“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她知道宝玉与黛玉的感情,如果是娶宝钗,竟把黛玉撂开,“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因此她从宝玉的性命攸关出发,决意要向王夫人说出她的看法,免得“一害三个人了”。由此看来,袭人的性格竟也是一种二重组合的性格:虽然她心甘情愿充当统治者的奴才,也告了密,但在晴雯死后,却又感到惋惜,时常记起,所谓“兔死狐悲”!即如这一次宝玉的婚事,她明明敬重宝钗,总想宝玉娶宝钗就好,但又担心“一害三个人”,使贾宝玉的婚姻造成悲剧。看来花袭人的心肠比起贾母王夫人以及王熙凤来,还是要好得多了。
    由于失去了“通灵宝玉”,贾宝玉变得疯疯傻傻,虽说贾母王夫人听信凤姐的计策,叫薛宝钗用林黛玉的名义与贾宝玉成了亲,冲了喜,但贾宝玉并没有忘记林黛玉的旧情,亲自到潇湘馆痛哭黛玉,以后又深夜守候黛玉的灵魂来托梦。这一切,花袭人都看在眼里。但因为有了宝钗,她也感到担子到底轻了许多。但后来贾宝玉的病突然转重,贾政叫办后事准备。又因为那和尚送了玉来,口口声声要一万两银子。贾宝玉这时已经醒悟,看破红尘,因此决定把“玉”还了和尚。这一下可吓杀了花袭人。请看第一百十七回:
    

宝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说:不用张罗银子了,我把这玉还了他就是了。”袭人听说,即忙拉住宝玉,道:“这断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了去,你又要病着了!”宝玉道:“如今再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脱袭人,便想要走。袭人急的赶着嚷道:“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回过头来道:“没有什么说的了。”袭人顾不得什么,一面赶着跑,一面嚷道:“上回丢了玉,几乎没有把我的命要了!刚刚儿的有了,他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说着,赶上一把拉住。宝玉急了,道:“你死也要还,你不死也要还!”狠命的把袭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袭人两只手绕着宝玉的带子不放,哭着喊着坐在地下。
    里面的丫头听见,连忙赶来,瞧见他两个人的神情不好,只听见袭人哭道:“快去告诉太太去!宝二爷要把那玉去还和尚呢!”丫头赶忙飞报王夫人。那宝玉更加生气,用手来瓣开袭人的手,幸亏袭人忍痛不放。紫鹃在屋里听见要把玉给人,这一急比别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宝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云外了,连忙跑出来,帮着抱住宝玉。那宝玉虽是个男人,用力摔打,怎奈两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难脱身,叹口气道:“为一块玉,这样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个人走了,你们又怎么样?”袭人紫鹃听了这话,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
    只见宝钗走上来,在宝玉手里拿了这玉,说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给他钱就是了。”宝玉道:“玉不还他也使得,只是我还得当面见他一见才好。”袭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宝钗明决,说:“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袭人只得放手。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哪!你们既放了我,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就守着那块玉怎么样?”袭人心里又着急起来,仍要拉他,只碍着王夫人和宝钗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轻薄,恰好宝玉一撒手就走了。
    花袭人之所以这么死心的护玉,一则认为这玉就是宝玉的命,没有玉,宝玉就活不成了,自然她自己也就活不成了。二则因为原来丢失了玉,是她没有尽到伏侍的责任,因此她说:“几乎没有把我的命要了!”现在和尚送来了玉,怎么能够让宝玉退给他呢?但宝玉因为已经看破红尘,所以退玉的决心下了,因此两个人的想法产生了强烈的冲突:一个要退玉,一个要护玉。花袭人觉得个人的力量不够,于是哭着喊着,要人告诉太太去。此时在里间屋里听到这一消息的紫鹃,不顾过去的宿怨,赶紧出来帮助袭人拉住宝玉,因此形成了“佳人双护玉”的局面。这里情节紧张,性格突出:宝玉、袭人、紫鹃的形象都跃然纸上。尤其是当宝钗拿走了玉,叫袭人放手时,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哪!”袭人听了“心里又着急起来……”作家对她的心理活动的描写,突出了她和宝玉的关系,表现了她那种复杂的内心世界。
    贾宝玉中举以后,真的远离尘世做和尚去了,薛宝钗只能守活寡了。但是花袭人呢?虽说贾母原已给了宝玉,但并没有言明,因此她对于自己的去向,也不能断定。于是在本书的最后一回里,作家细致地描写了她的心理活动,使她的性格得到了更完整的表现:
    原来袭人模糊听见说,宝玉若不回来,便要打发屋里的人都出去,一急,越发不好了。到大夫瞧后,秋纹给他煎药,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象宝玉在他前面,恍惚又象是见个和尚,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揭着看,还说道:“你不是我的人,日后自然有人家儿的。”袭人似要和他说话,秋纹走来说:“药好了,姐姐吃罢。”袭人睁眼一瞧,知是个梦,也不告诉人。吃了药便自己细细的想:“宝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脱身的样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象往常,把我混推混搡的,一点情意都没有;后来待二奶奶更生厌烦,在别的姊妹跟前,也是没有一点情意:这就是悟道的样子。但是你悟了道;抛了二奶奶怎么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虽是月钱照着那样的分例,其实我究竟没有在老爷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里人。若是老爷太太打发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话;若是我出去,心想宝玉待我我的情分,实在不忍!”左思右想,万分难处。想到刚才的梦,“说我是别人的人,那倒不如死了干净!”
    花袭人对贾宝玉当然是有感情的,因此她的思想确实是矛盾的:“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话;若是我出去,心想宝玉待我我的情分,实在不忍!”不过根据花袭人的一贯性格,她是委曲求全而没有刚性的,她根本不像晴雯、鸳鸯和司棋,宁愿自己死去也不向旧势力投降。花袭人是,为了自己能当一个偏房,竟然心甘情愿充当王夫人的耳目,竟将自己的同伴的玩话也去邀功请赏,难怪怡红院里的丫头们曾经当面说她是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狗。所以花袭人想的“说我是别人的人,那倒不如死了干净!”的话是信不得的!花袭人根本不可能去死,甚至也根本不可能像紫鹃一样情愿伏侍惜春,断了一切尘缘。
    为了充分表现花袭人的这种性格,作家到底让她离开了贾府,而且嫁给了贾宝玉的好友,即花袭人原来很看不起的“什么王府的戏子”,曾经和贾宝玉互相交换着汗巾子的琪官儿蒋玉函:
    袭人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他家去,回来说的死也不回去的话,“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哽咽难鸣。又被薛姨妈宝钗等苦劝,回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于是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
    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说不出来。那花自芳悉把蒋家的聘礼送给他看,又把自己所办妆奁一一指给他瞧,说:“那是太太赏的,那是置办的。”袭人此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细想起来:“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哥哥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袭人本不是那一种泼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岂知过了门,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规矩。一进了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
    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原来当初只知是贾母的侍儿,益想不到是袭人。此时蒋玉函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函,始信姻缘前定。袭人才将心事说出。蒋玉函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
    曹雪芹创造的花袭人这个人物,是一个温柔和顺、忠心耿耿的侍女的形象;但也是一个一心想向上爬,为了达到目的,竟心甘情愿充当统治者的耳目,密告同伴们的玩话,竟害得同伴们丧了性命的统治者的帮凶,西洋点子哈叭儿狗的形象。曹雪芹说:“袭人倒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心中又只有宝玉了。”高鹗的续书,基本上按照曹雪芹原来的设计,完成了花袭人的形象的塑造,并以辛辣的笔触,描写了花袭人“真无死所了”的内心世界,揭开了她那虚伪的本质。因此我觉得花袭人的性格既是矛盾的,也是前后统一的,高鹗的续书保持了曹雪芹原来的设计,因此是成功的。作者在花袭人故事的最后借桃花庙上的诗说:“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原来这袭人也正是“息夫人”啊!她为了苟全性命于世上,怎么能够去死呢!
    紫鹃——情深义重的好婢女
    紫鹃是林黛玉的丫头,她不但精心伏侍黛玉,而且在感情上把黛玉当成自己的亲姐姐,彼此推心置腹,情同骨肉。她知道黛玉同宝玉产生了爱情,她总想玉成这件婚事,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婢女,在贾母王夫人面前是讲不起话的,她就只要一有机会就试探宝玉。在这个问题上,紫鹃同黛玉何其相似乃尔:黛玉为了自己的爱情试探宝玉,紫鹃为了黛玉的爱情也试探宝玉。为了这种试探,黛玉经常和宝玉发生争吵,本书在《“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矛盾冲突》里已经论及。但紫鹃对宝玉的一番试探,却不想因此闯了一场大祸。在第五十七回,紫鹃得知宝玉对贾母说了,因此贾母叫人每天送一两燕窝来给黛玉,于是有下面一段对话:
    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家去?”紫鹃道:“妹妹回苏州去。”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母,无人照看,才接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撒谎了。”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香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给亲戚,落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了,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点在那里呢。”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么回答,等了半天,见他只不做声,才要再问,只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在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天,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罢。”说着,自己便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了,只说时气所感、热身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了这样,一时忙乱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要差人去请李嬷嬷来。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天,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上摸了摸,嘴唇人中上着力掐了两下,掐得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头放声大哭起来。急得袭人忙拉他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可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李嬷嬷捶床捣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
    紫鹃几句话,就把宝玉气得几乎死了过去,不但袭人晴雯等人慌了手脚,连宝玉的奶母李嬷嬷也捶床捣枕的哭起来了。并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因此袭人等信以为实,也哭起来了:
    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话?你瞧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上。
    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更不免也着了忙,因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黛玉听此言,李妈妈乃久经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所服之药,一口呕出,抖肠搜肺,炙胃扇肝的,哑声大嗽了几阵:一 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鹃说道:“我并没有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玩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玩笑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紫鹃听说,忙下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谁知贾母王夫人等都已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便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玩话。”谁知宝玉见紫鹃,方“嗳哟”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赔罪。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带了去!”
    真是“解铃还须系铃人”。紫鹃说了黛玉要回苏州去的玩话,宝玉就认了真,一时气急,迷失了本性,失去了知觉,因此弄得贾府上下骚动不安。花袭人是伏侍宝玉的主要角色,加之她和宝玉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此一时气急,“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就责问紫鹃。“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更不免也着了忙”。黛玉听了袭人的话,也认为宝玉不中用了,因此“‘哇’的一声,将所服之药,一口呕出,抖肠搜肺,炙胃扇肝的,哑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当黛玉知道是紫鹃讲了几句玩话时,就叫紫鹃过去劝解,因为她知道紫鹃是系铃之人,还得要紫鹃去解了铃,宝玉才会恢复本性。果然不错,紫鹃一去,宝玉见了她就哭出声来了。这里短短的一段话,写活了几个人:袭人、黛玉、紫鹃和宝玉。读者只要闭目一想,这几个人物形象就如电影镜头一样,映现在眼前。
    紫鹃讲这些玩话,是为了试探宝玉,看他对黛玉的感情究竟如何?不想却闯了这场大祸。紫鹃听了黛玉的嘱咐,去劝宝玉,宝玉虽然活过来,但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贾母只得叫紫鹃守护宝玉,另叫一个名叫琥珀的丫头伏侍黛玉。
    王太医看了宝玉的病之后对贾母说,不妨事,这是“急痛迷心”,于是对症下药,加上紫鹃守在身边,宝玉不怕黛玉回苏州去了,因此宝玉的病渐渐有了好转。紫鹃就用“林家真没了人了”的话,来劝解宝玉,告诉他:“那些话都是我编的”,“不过是哄你玩罢咧”。但是待宝玉一旦真正清醒过来,紫鹃却又忘记了几天前的惊吓,又禁不住再次用话来试探他,激他:
    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的不依?只怕是嘴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睛里还有谁了!”
    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紫鹃笑道:“年里我就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了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玩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子,你都没劝过吗?我病的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烟,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释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才来试你。”
    宝玉听了,更又咤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偏偏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长;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说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告诉你一句打趸儿的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从这一席话,可以看出紫鹃对黛玉是多么的情深义重,也可以看出宝玉对黛玉的爱情是如何的坚定,“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听了宝玉的这种誓言,紫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因此她这一试探虽然闯了祸,但也看出宝玉的真心来了。从这里更见出紫鹃对黛玉的关切,真是胜过了亲兄弟姐妹。因此“慧紫鹃情辞试莽玉”的情节,充分地表现了紫鹃的聪明才智和她对黛玉的赤胆忠心的性格特征。
    第六十七回,薛宝钗打发人给林黛玉送了南边的东西来,这又触起黛玉的思乡之情,于是紫鹃又好言好语来劝慰黛玉:
    紫鹃深知黛玉心肠,但也不敢说破,只在一旁劝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药,这两日看着比那些日子略好些,虽说精神长了一点儿,还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儿宝姑娘送来的这些东西,可见宝姑娘素日看着姑娘很重,姑娘看着该喜欢才是,为什么反倒伤起心来?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倒叫姑娘烦恼了不成?就是宝姑娘听见,反觉脸上不好看。再者:这里老太太们为姑娘的病体,千方百计请好大夫配药诊治,也是为姑娘的病好。这如今才好些,又这样哭哭啼啼,岂不是自己遭塌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了添了愁烦了么?况且姑娘这病,原是素日忧虑过度,伤了血气,姑娘的千金贵体,也别自己看轻了!”
    紫鹃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她明知黛玉是因为看到家乡的土物,触物伤情,想起死去的父母,自己孤苦无依而伤心的,她却偏偏不说破这件事,只说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姑娘看着该喜欢才是,为什么反倒伤起心来?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倒叫姑娘烦恼了不成?”
    她这样劝说,林黛玉是可能接受得了的,因为当时黛玉和宝钗竟亲如亲姊妹一般,黛玉曾经推心置腹地向宝钗诉说过心事,对宝钗非常敬重;而此次宝钗送东西来,也是“黛玉的比别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由此看来,紫鹃是时时处处为黛玉着想。
    但是在封建社会里,婚姻问题,也就是政治问题,青年们的婚事是不能自己作主的,因此是不如人意的。虽然贾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亲密关系,但是由于各种原因所致,贾母王夫人决定为宝玉定了宝钗,一方面因为有“金玉”之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薛家是皇商巨富,是四大家族之一,只有薛家才与贾府门当户对,至于林家,虽说是世代书香,但林黛玉父母早死,现在已经是一贫如洗了。因此贾府要娶媳妇,怎么会看上林家的人呢?林黛玉虽是贾母的亲外孙女儿,但贾母也不能要她作自己的孙媳妇儿,因此这一对生死相恋的情人,硬是被封建统治者活活地拆散了。当林黛玉隐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迷失了本性,后来吐出一口鲜血,又清醒过来,就决计将过去的诗词旧稿付之一炬,以断“痴情”了。而紫鹃却又因为搀扶着黛玉动身不得,眼看着黛玉的一举一动,心里真是悲痛万分。见第九十七回:
    紫鹃看着不好了,连忙将雪雁等都叫进来看守,自己却来回贾母。那知到了贾母上房,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个老妈妈和几个做粗活的丫头在那里看屋子呢。紫鹃因问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说:“不知道。”紫鹃听了这话咤异,遂到宝玉屋里去看,竟也无人,遂问屋里的丫头,也说不知。
    紫鹃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又想到黛玉这几天竟连一个人问的也没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闷气来,一扭身,便出来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宝玉是何形状。看他见我怎么样过的去!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一面走,一面想,早已来到怡红院,只见院门虚掩,里面却又寂静的很,紫鹃忽然想到:“他要娶亲,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这新屋子在何处?”
    ……
    紫鹃自己发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来,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因两泪汪汪,咬着牙,发狠道:“宝玉,我看他明儿死了,你算是躲的过,不见了!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脸来见我!”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的,自回去了,还未到潇湘馆,只见两个小丫头在门里往外探头探脑的,一眼看见紫鹃,那一个便嚷道:“那不是紫鹃姐姐来了吗?”紫鹃知道不好了,连忙摆手儿不叫嚷,赶忙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肝火上炎,两颧红赤。紫鹃觉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妈王奶奶来,一看,他便大哭起来。
    贾母王夫人等只顾忙宝玉的婚事,哪里还把黛玉的病情放在心上?紫鹃看到黛玉的病情转重,才想到回贾母,谁知到贾母那边,看不到贾母,到怡红院,也是寂静的很,紫鹃担心黛玉“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因此她咬着牙,发狠道:“宝玉!我看他明儿死了……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么脸来见我!”紫鹃对黛玉可真够尽心的了。但是紫鹃却误解了宝玉:宝玉同宝钗结婚,哪里是宝玉的心愿?贾母王夫人听信了凤姐的计谋,不但害死了黛玉,也害苦了宝玉,就是宝钗也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她不是要守一辈子的活寡吗?这就是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恶,紫鹃哪里想得到此!
    由于紫鹃错怪了宝玉。嫉恨宝玉,因此对宝玉总是很冷淡的。宝玉自己也意识到了:“想来自然是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嗳!紫鹃,紫鹃!你这样一个聪明女孩儿,难道连我这点子苦处都看不出来么?”于是他便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找紫鹃“赔不是”。见第一百十三回:
    那紫鹃的下房也就在西厢里间。宝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里面尚有灯光,便用舌头舐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宝玉轻轻的叫道:“紫鹃姐姐,还没有睡么?”紫鹃听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说:“是谁?”宝玉道:“是我。”紫鹃听着似乎是宝玉的声音,便问:“是宝二爷么?”宝玉在外轻轻的答应了一声。紫鹃问道:“你来做什么?”宝玉道:“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和你说说,你开了门,我到你屋里坐坐。”紫鹃停了一会儿,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天晚了,请回罢,明日再说罢。”宝玉听了,寒了半截,自己还要进去,恐紫鹃未必开门;欲要回去,这一肚子的隐情,越发被紫鹃这一句话勾起。无奈说道:“我也没有多余的话,只问你一句。”紫鹃道:“既是一句,就请说。”宝玉半日反不言语。
    紫鹃在屋里,不见宝玉言语,知他素日痴病,恐怕一时实在抢白了他,勾起他的旧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来,细听了听,又问道:“是走了,还是傻站着呢?有什么又不说,尽着在这里怄人!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怄死一个么?这是何苦来呢!”说着,也从宝玉舐破之处往外一瞧,见宝玉在那里呆听。紫鹃不便再说,回身剪了剪烛花。忽然宝玉叹了一声道:“紫鹃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心石肠,怎么近来连一句好好儿的话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浊物,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那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个明白鬼呀!”紫鹃听了,冷笑道:“二爷就是这个话呀!还有什么?若就是这句话呢,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着听俗了;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好处呢,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说到这里,那声儿便哽咽起来,说着,又醒鼻涕。宝玉在外知他伤心哭了,便急的跺脚道:“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在这里几个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叫我说,叫我憋死了不成?”说着,也呜咽起来了。
    ……
    这里紫鹃被宝玉一招,越发心里难受,直直的哭了一夜。思前想后:“宝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众人弄鬼弄神的办成了;后来宝玉明白了,旧病复发,时常哭想,并非忘情负义之徒。今日这种柔情,一发叫人难受。只可怜我们林姑娘真真是无福消受他。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痴心妄想,及至无可如何,那糊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想到此处,倒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了。
    紫鹃错怪了宝玉,因而总想不理宝玉。但她听宝玉讲了这一段话后,思前想后,又知道是自己错怪了宝玉,原来宝玉“并非忘情负义之徒”,“只可怜我们林姑娘真真是无福消受他”,想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紫鹃如此一想,自己“一片酸热之心”,也“一时冰冷了”。正因为她的心“一时冰冷了”,才在惜春矢志修行,而惜春的丫头竟没有一个自愿留下伏侍她的情况下,紫鹃挺身而出,自己愿意伏侍惜春一辈子,也以此来报答林黛玉对她的“恩重如山”。
    作家塑造紫鹃这个形象,是为了告诉读者,在那封建礼教禁锢得如铁桶一般的荣国府里,偏偏有林黛玉这样公然对抗封建礼教,追求个性解放,追求婚姻自主的贵族小姐;而且也偏偏有紫鹃这样的情深义重的丫头,为了撮合宝玉和黛玉的婚事,她曾经婉转地向薛姨妈求助过;又自己用谎话向宝玉试探过。当她知道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那个时辰时,她是退透了宝玉的,因此也下决心一辈子不理宝玉。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紫鹃对林黛玉是怎样的感恩报德了;也可以看出,紫鹃在对待封建礼教的问题上,她的思想是怎样的受了黛玉的影响!一般来说,丫头使女对主子的伏侍,是出于一种奴才对主子职责,而内心是并不心甘情愿的,可是这紫鹃对黛玉却完全不是这样。紫鹃与黛玉竟完全像亲姐妹一样,谁也离不了谁。难怪黛玉死后,紫鹃就很少欢笑过,总是那样心事重重,忧郁苦闷,后来听了宝玉的一番倾诉,自己思前想后,竟把对宝玉的嫉恨消释了,但同时自己的心也变得冰冷的了。在这里,作家通过对她的行动和心理活动的描写,真实地反映了紫鹃的多情多义的性格;特别是反映了在那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竟也存在着冲破了主子和奴才关系的林黛玉和紫鹃这样纯真的友情关系的新型的女性形象。这是新的人物,是旧礼教的叛逆者,是新生活的追求者。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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