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的荣国府,祖上三代世职。其父贾政是朝廷的工部员外郎,是一个维护封建正统的代表人物;他极盼自己的儿子宝玉能从科甲出身,从而光宗耀祖。但事与愿违,贾宝玉却从小淘气异常,不愿读书上进;由于祖母溺爱,使他从小混迹闺闱,专门和女孩子们打交道,因而形成了他的独特的性格。 、 一、反对封建科举制度,反对走仕途经济的道路 封建社会选拔人才,依赖于科举考试,而且主要是八股文章,什么起承转合,什么“代圣贤立言”。在这种制度的桎梏下,压制民主,束缚思想,怎能选拔出真正的人才呢?因此凡具有民主进步思想的人们,对科举制度都是深恶痛绝的。清代的大思想家龚自珍就曾经大声疾呼:“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贾宝玉就是一个初具民主思想的反对封建科举制度,反对走仕途经济道路的封建阶级的叛逆形象。 第五回写到宁国府会芳园内梅花盛开,贾母王夫人等带贾宝玉去观赏梅花: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媳妇秦氏便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给我就是了。”因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二叔跟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极妥当的人,--因他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然是放心的了。 当下秦氏引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是一幅画挂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那里去呢?--要不就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 贾宝玉为什么不愿意在上房内间歇息?就是因为上面挂了一幅《燃藜图》,吹嘘汉代刘向在黑夜里独坐诵书的故事;还有一副对子,讲的也是“学问”和“文章”。而贾宝玉最恨这种读书上进猎取功名的行径。当然贾宝玉不愿意读书,也不是一味的贪懒好玩,就是贾政也不得不承认他会做诗对对,试看“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就可以知道贾宝玉是有这方面的才能的。但是贾宝玉心里厌恶那种把读书上进作为进身仕阶的敲门砖的国贼禄鬼之流。 贾宝玉还厌恶与士大夫们交往,更不愿意同他们谈讲什么“仕途经济”的学问。有一次,第三十二回贾雨村来到贾府,要求会见贾宝玉,贾政打发人来叫他: 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登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动他的好处,他才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过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并不愿和这些人来往。”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在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 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臢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袭人连忙解说道:“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过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后来不知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账话么?” 幸而史湘云是宽宏大度的人,加之袭人在旁边解说,这种冲突才没有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但这一席话,至少说明了以下几点:一是宝玉不愿意跟那些为官作宦的人们来往,不愿意去谈讲什么仕途经济的学问;二是宝玉和黛玉思想是相通的,黛玉就从来没有讲过这些混账话;三是宝钗一有机会就要劝宝玉去走仕途经济的道路,去立身扬名,这是有她的维护封建正统的思想基础的,但是宝钗又有涵养,尽管宝玉给她难堪,使她“登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也终于没有发作,而是“过一会子去了”,“过后还是照旧一样”,因而赢得了袭人们的敬服;四是袭人和湘云对宝玉都不理解,为什么叫他去谈讲仕途经济的学问,他却要说是“混账话”呢?但是,正是在这个根本问题上,表现了贾宝玉的不同流俗的独特的个性。 贾宝玉不仅反对科举制度,不愿意与士大夫们交接,而且对于封建社会所吹嘘的“文死谏”“武死战”的旧道德标准也作出尖锐的抨击,请看第三十六回: (宝玉)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拼一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袭人不等说完,便道:“古时候儿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啊!”宝玉道:“那武将要是疏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 由此看来,贾宝玉与封建道德是如何的“水火不相容”了,难怪他与贾政之间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到第三十三回,贾宝玉终于被他打得死去活来。 但是,贾宝玉被打成重伤以后,他的思想并没有丝毫的改变,而是借此几个月不上学,也不与外界接触,正如第三十六回所说: (宝玉)日日只在园中游玩坐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倒也消闲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锺灵毓秀之德了!”……独有黛玉自幼儿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 这就是为什么贾宝玉要“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以外仙姝寂寞林”了:原来他和薛宝钗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而和林黛玉却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不去追求那世俗的功名利禄! 从曹雪芹写的前八十回看,贾宝玉和林黛玉对于科举制度的态度是一致的,他们的思想是完全相通的。但在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里,却让贾宝玉去考举人,也让林黛玉讲了一些与她一贯的思想性格相矛盾的话,如第八十二回: 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得头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 在这里,黛玉也学会了宝钗的说教:“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竟然怂恿宝玉去学八股文了。但在当时,宝玉去念书,还是贾政逼的,他在思想上并没有转过弯来,因此对黛玉的话还是很反感的。然而,越到后来,宝玉也就越难抵制住宝钗的说教,在思想上也有所动摇了,如第一百十八回: 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 高鹗的续书就在这“一第”上做文章,终于让宝玉去考了举,而且中了第七名举人;但也终于让他出了家,做了和尚,应了他和黛玉说过的话:“你死了,我做和尚。”但我认为,高鹗这种写法,对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一贯的思想和性格是一种歪曲。因为长期以来,林黛玉从来不曾劝贾宝玉去考科举,去立身扬名,正如宝玉所说,她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至于贾宝玉自己,对科举考试,对八股文章,更是深恶痛绝的,怎么会去博取“一第”呢?因而这种写法破坏了他们前后性格的统一性。 二、反对男尊女卑的旧观念,乐于与女孩子们打交道 男尊女卑,这是封建旧礼教的观念,是士大夫们的普遍的思想。孔子曾经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封建社会的女子,出身贫苦的,更不用说,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人身自由;就是那些封建大家族里的女子,包括那些太太,小姐们,虽然她们可以对仆人们作威作福,但在同是统治者的男性贵族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种花瓶,一种摆设,一种供男人们玩弄的工具。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就是说女子的生存价值就在于讨男人的欢喜,因此她们梳妆打扮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博取男人们的欢心而已。还有“女子无才便是德”,像一条绞索一样,束缚着女子们的思想,窒息着她们的聪明才智。但是,作为封建阶级的叛逆形象的贾宝玉,却一反几千年来封建传统的旧调,称“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女儿是清净洁白的,而男子不过是些须眉浊物,恶臭逼人。贾宝玉不愿意与士大夫为伍,却甘心在大观园这个“女子国”里生活,倒也得十分逍遥自在。 有一次,第三十七回,贾宝玉正要去瞧探春,不想探春的丫头翠墨刚好进来,拿了一幅花笺与宝玉看,原来是探春发起组织诗社。贾宝玉立即和翠墨前往秋爽斋来,其时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 众人见他进来,都大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说道:“此时还不算迟,也没有什么可惜;但只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别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只管说出来,大家评论。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句话儿。” 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很哪!要是起诗社,我自举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做诗,瞎闹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着你作兴起来。” 探春的主意真好,连李纨都很有兴头,更不要说贾宝玉和其他姐妹了: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就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李纨道:“极是!何不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雅,又累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桐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却爱这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 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炖了肉脯子来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庄子说的‘蕉叶复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么?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又使巧语来骂人!你别忙,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那竹子想来也是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做‘潇湘妃子’就完了。” 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众人忙问:“是什么?”李纨道:“我是封他为‘蘅芜君’,不知你们以为如何?”探春道:“这个封号极好。” 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是了。”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做什么!”宝钗道:“还是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最难得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公子’不好?” 结社吟诗,对于宝玉来说,真是一件“正经大事”了,难怪他是这样的高兴,这样的“鼓舞起来”,连宝钗打趣他的话也毫不在意。他就这样成日家和姐妹们玩笑,或吟诗,或闲谈,尽情地享受着这种青春的乐趣,把功名利禄之事抛在九霄云外去了。 贾宝玉不仅和姐妹们玩得好,毫无拘谨;同时和本性孤僻的栊翠庵里的妙玉也有交往。请看第四十一回: 那妙玉便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向风炉内煽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宝玉便轻轻走进来,笑道:“你们吃体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撤茶吃!这里并没有你吃的。” 妙玉虽是个怪人,对宝玉却另眼相看,而且也愿意同他开开玩笑。她故意拿出了一只“九曲十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问宝玉:“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笑道:“吃的了。”此时妙玉一反过去那种一本正经的严肃的神气,竟笑骂起宝玉来了: “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你遭塌。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你吃这一海,更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 由此看来,宝玉同女孩子们在一起是多么的富有生气。 贾宝玉过生日,妙玉打发人送来了贺帖,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忙命人取笔,研墨,准备写回帖。才要下笔,却又为不解“槛外人”三字的含意而发怔,只得去问黛玉。幸好在路上碰到了邢岫烟,知道妙玉古怪,她既自称“槛外人”,宝玉就只好写“槛内人”去回答她了。由此可见,贾宝玉跟妙玉的交往是很严肃的,一点也不轻浮。 又一次,第五十回,贾宝玉和众姐妹在芦雪庭即景联句,做五言排律,限“二萧”为韵。凤姐开头,李纨煞尾,几个人一气就联成了七十句: 李纨道:“够了,够了!虽没作完了韵,腾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说着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李纨笑道:“逐句评去,却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的,又说‘险韵’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插着玩儿。”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 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湘云黛玉一起说着:“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于是湘云早热起壶酒来了。黛玉递了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这酒,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道:“是。”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 李纨为什么要罚宝玉去栊翠庵折取红梅?黛玉为什么不让人跟去?因为她们知道妙玉的为人,性格孤僻,一般是不爱搭理人的,所以李纨也不理她。她们又知道宝玉与妙玉的交情,宝玉去,妙玉是不会不给的,但是如果另有人去,说不定妙玉又不给了。正在大家议论下一步叫宝琴做红梅诗的时候,宝玉果然取了红梅来了。由此可见,宝玉和妙玉之间的关系竟非同一般了。 贾宝玉对丫头们也很关切,他跟丫头们是平等的关系,根本没有什么主子奴才之分。他称丫头们不是姐姐,就是妹妹,也经常跟她们一起玩笑,却从来没有什么坏心,以致五儿等人大失所望。但是他和丫头们不拘礼节,却使得王夫人大动肝火。比如他和晴雯关系非常密切,其实并没有什么私情,却使晴雯“枉担了虚名”,王夫人口口声声骂她是“狐狸精”,竟然在她重病的时候撵了出去,过不了几天就夭折了。关于晴雯,本书将有专题论及。同样,贾宝玉和金钏儿也只是开开玩笑,不想却断送了她的性命。请看第三十回: (贾宝玉)来到王夫人上房里。只见几个小丫头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王夫人在里间凉床上睡着,金钏儿坐在傍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眼,见是宝玉。宝玉便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儿一笑,摆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一丸出来,向金钏儿嘴里一送,金钏儿也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说。”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俗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告诉你个巧方儿: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宝玉笑道:“谁管他的事呢!咱们只说咱们的。”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跑了。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见,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 虽说是“善人菩萨”的王夫人,却不管金钏儿怎么苦苦的哀求,也到底把她撵出去了。金钏儿受不了这样的冤气,就投井死了。虽说贾宝玉对金钏儿并没有什么坏心,金钏儿也不过是说了一句玩话,并没有干什么“无耻之事”,但在统治者们可以任意宰割奴仆们的生命的封建社会里,这个“善人菩萨”的王夫人竟然一巴掌把金钏儿打落了井底。由此可见,封建社会的礼法是何等的残忍!同时也可以看出,贾宝玉同这些女孩子们交往,同封建旧礼教对他的要求实在是背道而驰。 三、不管出身门第,乐于与优伶们为友 贾宝玉虽然出身高门望族,是皇亲国戚,贵族公子,但他却厌恶封建社会的礼教,不愿意与士大夫们交接,而情愿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优伶们为友。在封建社会里,优伶们,也就是戏子们,只是供统治者们取乐的工具,毫无人身自由。但是贾宝玉却对他们非常敬重。 有一次,第二十八回,贾宝玉被冯紫英请去喝酒,于是结识了向往已久的“名驰天下的琪官儿”: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函随着出来,……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攥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问你,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儿的,他如今名驰天下,可惜我独无缘一见。”蒋玉函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却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给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才系上,还是簇新,聊表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的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下来,递给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 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的一条松花汗巾子解下来,递给琪官。 由于他们相互尊重,因此互赠信物。但是宝玉的松花汗巾子,原系袭人所织,宝玉回到家里,被袭人看出,于是受了袭人的一顿抱怨。后来由于忠顺王府打发长府官来到贾府,向宝玉打听琪官的下落,加之贾环的诬告,说是宝玉强奸金钏儿不遂,金钏儿赌气跳井死了。于是贾政在盛怒之下,说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贾宝玉挨了贾政的一顿痛打,受了重伤。但是他一点也不后悔。当林黛玉问他:“你可都改了罢!”他却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由此可见,贾宝玉乐于与优伶们为友,而偏不愿意与士大夫交往,正是他的叛逆性格的表现,正是他向封建势力的挑战。 贾宝玉跟另一优伶柳湘莲也有交往。这个号称“冷郎君”的柳湘莲,因为厌恶薛蟠的调情,将他骗至城外人烟稀少的一带苇塘,给他一顿痛打,使得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母猪一般”,柳湘莲也因惧祸而远走他乡。后来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柳湘莲打退强盗,救了薛蟠的性命,并为他夺回了财物,从此他们结拜了生死兄弟。在贾琏偷娶尤二姐以后,由于尤二姐的托付,贾琏找到了柳湘莲,将尤三姐许配给他。柳湘莲将一对祖传的鸳鸯宝剑作了定情信物。第六十六回,柳湘莲回到京城,拜见了薛姨妈之后,又来会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由此可见,贾宝玉和柳湘莲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了: 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了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关切不至于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求定下,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了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的,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来历,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妹子。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 湘莲听了,跌脚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做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 贾宝玉称赞尤三姐是出于真心,但柳湘莲却联想到贾珍们的丑行:“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因而错认为尤三姐也是这样的一流人物,找到贾琏,定要退亲。不期尤三姐却是一个品性刚烈的女子,在还给柳湘莲宝剑的时候,竟自刎而死。由于贾宝玉对柳湘莲的话有反感,也由于他一时的任性,没有将尤三姐的品行向柳湘莲介绍,以致柳湘莲径去索取信物,使得尤三姐丧了性命,柳湘莲也因此遁入空门。但是由于一时的任性或疏忽所造成的后果,贾宝玉又何曾料得到呢! 四、为自己想得少,为女孩子们想得多的痴病 贾宝玉的痴呆是出了名了,这不仅在他失去通灵宝玉以后变得疯疯傻傻,就在平时,他也有这种痴呆之性。如第三十回: 宝玉见王夫人醒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天,树荫匝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架,只听见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那边架下有人。此时正是五月,那蔷薇花叶茂盛之际,宝玉悄悄的隔着药栏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别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 宝玉见了,起先还想:“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象颦儿来葬花不成?”但刚要开口,叫她不要学林姑娘了,却看出她像是那学戏的十二个女孩子中的一个,只是认不出那个角色来: 再留神细看,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画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 宝玉拿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怕忘了,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 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蔷”又画一个“蔷”,已经画了有几十个。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中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才这么个样儿。外面他既是这个样儿,心里还不知怎么熬煎呢!看他的模样儿,这么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作家在这里写得多么形象生动啊,“两个眼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活画出宝玉当时的神态,突出他心里的想法,更反映了他内心的一片痴情。确实是这样,他为自己想得少,为女孩子们想得多: 却说伏中阴睛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然凉风过处,飒飒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那女孩子头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是下雨了,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身上都湿了。” 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用写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儿,那女孩只当也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 一语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这一段,确实写活了两个人:既写活了画“蔷”字的女孩子,她如果不是有满腹的心事,又怎么会画来画去只有一个“蔷”字呢?又怎么会下雨淋湿了头,淋湿了衣裳也不觉得,还是一个劲地在那里画呢!另一方面也写活了痴痴呆呆的贾宝玉,自己被雨淋得“浑身冰凉”也不觉得,却叫那女孩子“不用写了,看你身上都湿了”。两个痴儿碰到一起,更加突出了贾宝玉的痴呆的性格。 又一次,第三十五回,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给贾宝玉送来了莲叶汤。宝玉“见了玉钏儿,便想起他姐姐金钏儿来了,又是伤心,又是惭愧”,因此向玉钏儿陪笑问长问短: 那玉钏儿先虽不欲理他,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也没有,凭他怎么丧谤,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 宝玉便笑央道:“好姐姐,你把那汤端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喝。”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喝了,你好赶早回去交代了,好吃饭去。我只管耽误了时候,岂不饿坏了你。你要懒怠动,我少不得忍着疼下去取去。”说着,便要下床,扎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玉钏儿见他这般,也忍不过,起身说道:“躺下去罢!那世里造的孽,这会子现世现报,叫我那一个眼睛瞧的上!”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气着些。若还这样,你就要挨骂了。”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你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啊!”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玉钏儿撇嘴道:“阿弥陀佛!这个还不好吃,也不知什么好吃呢!”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果真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 玉钏儿听说,方解过他的意思来,原是宝玉哄他喝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喝,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喝了。”宝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喝,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打发吃饭。丫头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说:“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 …… 那玉钏儿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却只顾听。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翻,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吓了一跳,忙笑道:“这是怎么了?”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了,方觉自己烫了。 贾宝玉因和金钏儿开了几句玩笑,金钏儿就被王夫人撵了出去,后来赌气投井死了,对此宝玉一直耿耿于怀。虽然由于贾环的诬告,宝玉挨了贾政的一顿毒打,但是他的心思并不改变,他曾对林黛玉说:“你放心。……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现在见了玉钏儿,他又想起了金钏儿,因此他“又是伤心,又是惭愧”,“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他想哄玉钏儿喝一口汤,就故意说汤不好喝,待玉钏儿喝了一口,他就说:“这可好吃了!”作家在这里把贾宝玉的性格活脱脱地刻画出来了,读者只要闭目一想,贾宝玉的形象就映入了眼帘。读者不禁惊呼,这就是宝玉,绝对不会是别一个!后来,他伸手撞翻了碗,热汤烫了他的手,他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联想到前面讲过的,贾宝玉看那个画“蔷”字的女孩子,被雨淋湿了,就叫她“不要画了,看你身上都湿了”,而自己被雨淋湿了却不觉得。这两件事像两组电影特写镜头一样,突出了贾宝玉的痴呆的性格。 又有一次,第五十八回,也是个学戏的女孩子名叫藕官,为了悼念死去的药官,在大观园杏子山烧化纸钱,被管园的婆子看见,要拉了去回上头,又是宝玉出面干涉,才免了这场灾难: 正在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了一惊,又听外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宝玉听了,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内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 藕官见了宝玉,只不做一声,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个婆子恶狠狠的走来拉藕官,口内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奶奶们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终是孩气,怕去受辱没脸,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得你们在外头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着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了这里来胡闹!--怕也不中用!快跟我走罢!”宝玉忙道:“他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姑娘叫他烧那些烂字纸,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 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便自添了畏惧;忽见他反替遮掩,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口说道:“你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的字纸。”那婆子便弯腰向纸灰中拣出不曾化尽的遗纸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证又有凭,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拽着要走。宝玉忙拉藕官,又用柱杖隔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回去,实告诉你,我这夜做了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钱,不可叫本房人烧,另叫生人替烧,我的病就好的快了,所以我请了白钱,巴巴的烦他来替我烧了。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又看见了!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还要告他去?--藕官,你只管见他们去,就依着这话说!” 由于宝玉的庇护,婆子也不敢再拉藕官了,并向宝玉致歉:“我原不知道,若回太太,我这人岂不完了?”由此可见,贾宝玉是时时处处都护着女孩子们的。 还有一次,第六十一回,因为玫瑰露和茯苓霜的事,柳五儿受了委屈,又是贾宝玉把责任承担起来,为柳五儿洗清了贼名。此事详见本书《平儿》篇。 贾宝玉虽然喜欢和女孩子们打交道,但除了和花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以外,并没有跟任何别的女孩子有过私情。但他却在有意无意之中碰到了两起偷情的事:一是秦钟在馒头庵和智能儿,这是宝玉着意侦察的;一是宝玉的小廝茗烟在宁府的小书房里和一个名叫万儿的丫头,这是无意中撞见的。 先看第十五回秦钟的事: 谁想秦钟趁黑晚无人,来寻智能儿,刚到后头房里,只见智能儿独在那里洗茶碗。秦钟便搂着亲嘴,智能儿急的跺脚说:“这是做什么!”就要叫唤。秦钟道:“好妹妹,我要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我就死在这里。”智能儿道:“你要怎么样,除非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好呢。”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里漆黑,将智能儿抱到炕上。那智能儿百般的扎挣不起来,又不好嚷,不知怎么样就把中衣儿解下来了。 这里刚才入港,说时迟,那时快,猛然间一个人从身后冒冒失失的按住,也不出声,二人唬的魂飞魄散。只听“嗤”的一笑,这才知是宝玉。秦钟连忙起来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嚷出来。”羞的智能儿趁暗中跑了。 贾宝玉不过是开开玩笑,他哪里会“嚷出来”呢?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第十九回他撞见茗烟的事: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素日这里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画的很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着,便往那里来。刚到窗前,听见屋里一片喘息之声。宝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着胆子,舐破窗纸,向内一看,--那一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两个唬的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下哀求。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倒也白白净净儿的有些动人心处,在那里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那丫头飞跑去了。宝玉又赶出来叫道:“你别怕,我不告诉人。” 除了贾宝玉,别的贵族公子还会这么庇护他的下人和丫头吗?“你别怕,我不告诉人。”这句话听起来平常,但是却实在只有痴心爱护女孩子的贾宝玉才能想得到,才能说得出。 贾宝玉的痴傻,不仅表现在对现实生活中的女孩子的一片痴情,就是对他所听过的故事里的女孩子的命运也很关心。请看第三十九回: 那刘老老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件贾母高兴,第二件这些哥儿姐儿都爱听,便没话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上做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象旧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屋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有人偷柴草来了,我巴着窗户眼儿一瞧,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火,抽些烤火,也是有的。”刘老老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打量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个小姑娘儿,梳着溜油儿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儿--” 刘老老刚说到这里,因东南角马棚起火了,故事就被打断了。但宝玉还是紧问着刘老老:“那女孩子在大雪地里为什么抽柴火?倘或冻出病来呢!”因为贾母不准再讲下去,刘老老也就不敢再讲了。但贾宝玉却一心记挂着那女孩子,“背地里到底拉了刘老老细问”,看来他是必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了: 刘老老只得编了告诉他:“那原是我们庄子北沿儿地埂子上,有个小祠堂儿,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也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老老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字叫什么若玉,知书儿识字的,老爷太太爱的象珍珠儿。可惜了儿的,这小姐长到十七岁了,一病就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老老道:“因为老爷太太疼的心肝儿似的,盖了那祠堂,塑了个象儿,派了人烧香儿拨火的。如今年深日久了,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泥胎儿可就成了精咧。” 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不死的。”刘老老道:“阿弥陀佛!是这么着吗?不是哥儿说,我们还当他成了精了呢!他时常变了人出来闲逛。我才说抽柴火的,就是他了。” 刘老老信口开河编造的故事,贾宝玉却信以为真,而且一直为这女孩子担着心事。他打发焙茗寻找那破庙,想要为那女孩子烧香呢。对贾宝玉的这种痴病,林黛玉是了解的。因此当面奚落了他: 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不好吗?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黛玉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话。 林黛玉的话真是一针见血,打中了宝玉的要害。但这样,也更加衬托了宝玉的痴情,也说明了林黛玉对他的内在性格的了解。 总之,这就是贾宝玉的性格,他喜爱女性,尊重女性。他曾说过:“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锺于女子,男人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贾宝玉的这种思想,无疑地跟封建礼教是背道而驰的,当然也就遭到了统治者们的憎恨和诬蔑。贾宝玉的父亲贾政也因此对他“不甚爱惜”,说他“将来不过是酒色之徒”。直到第三十三回,当琪官儿和金钏儿的事情出来,他们之间的矛盾就像火山一样爆发了,贾宝玉被打得死去活来。但是贾宝玉的思想和性格却并不因此有所改变,由此也可以看出贾宝玉反对封建礼教的思想和胆量了。 至于贾宝玉对爱情的观点和态度,他的实际的爱情生活,他同林黛玉和薛宝钗的爱情纠葛以及由此而造成的爱情悲剧,本篇在《“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矛盾冲突》里将专门论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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