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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二钗系列:贾元春和贾探春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李锦文 参加讨论

    在贾府的四个小姐中,大姐元春当了皇上的贵妃娘娘,却被软禁在宫里,竟在虎年与兔年相交的时刻离开了人世;三姐探春本来是一个封建社会的栋梁之材,却由于处于末世,而不可能挽救这一将要倾覆的大厦,最后被逼远嫁。
    贾元春——虎兔相逢大梦归
    贾元春被册封为贵妃以后,贾府的繁荣到达了极点。为准备元春归省接驾,于是大兴土木,修建楼台殿宇,到了元宵节,也就是元妃省亲的那一天,贾府出现了空前的繁荣景象。请看第十八回: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大妆。此时园内帐舞蟠龙,帘飞绣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悄无一人咳嗽。
    元妃省亲,要戌初才能起身,可荣国府里的人以贾母、贾赦为首五更天就排队等候了。由此可以想见他们那种多么急迫的心情了。到了傍晚,銮舆终于快要来了,于是全族上下重新高度紧张起来:
    贾赦领全族子弟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全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两个太监骑马缓缓而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面西站立;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隐隐鼓乐之声。一对对凤翣龙旌,雉羽宫扇,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执事太监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鹅黄绣凤銮舆,缓缓行来。
    贾母等连忙跪 下,早有太监过来,扶起贾母等来,将那銮舆抬入大门往东一所院落门前,有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入门,太监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着元春下舆。只见苑内各色花灯闪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灯匾,写着“体仁沭德”四个字。元春入室,更衣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却说贾妃在轿内看了此园内外光景,因点头叹道:“太奢华过费了!”忽又见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下舆登舟,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每一株悬灯万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诸灯,亦皆系螺蚌羽毛做就的,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又有各种盆景,珠帘绣幕,桂楫兰桡,自不必说了。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
    ……
    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侍坐太监听了,忙下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即刻换了。彼时舟临内岸,去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写着“天仙宝境”四大字,贾妃命换了“省亲别墅”四字。于是进入行宫,只见庭燎绕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道:“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礼仪太监请升座受礼,两阶乐起。
    元春当了贵妃,说不尽的荣华富贵,单从这一次“元宵归省”的场面来看,“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难怪元妃点头叹道:“太奢华过费了!”从这方面说,元春不是很有福气,很幸运的人了吗?我们为什么又要讲她的悲剧命运呢?因为,人的命运不能单从物质生活方面来看,不能认为生活奢华就是幸福。最重要的是还要有人的充实的精神世界,人的内在的思想感情,人的天伦之乐。作家越是极力铺陈这种奢华的物质生活,越是衬托出她那种内心的苦闷和空虚:
    茶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室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之。贾妃垂泪,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挽贾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满心皆有许多话,但说不出,只是呜咽对泣而已。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等,俱在旁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忙上来劝解。贾母等让贾妃归坐,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执事人等在外厅行礼。其媳妇丫鬟行礼毕。贾妃叹道:“许多亲眷,可惜都不能见面!”
    王夫人启道:“现有外亲薛王氏及宝钗黛玉在外候旨。外眷无职,不敢擅入。”贾妃即请来相见。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元妃降旨免过,上前各叙阔别……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行参等事。元妃又向其父说道:“田舍之家,齑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
    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请即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道:“果进益了。”贾政退出。元妃因问:“宝玉因何不见?”贾母乃启道:“无职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引进来。小太监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命他近前,携手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作家所塑造的贾妃的形象,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尽管她享受了极大的荣华,有了极高的地位,身为贵妃娘娘,但并没有丧失普通的人性,她对贾母王夫人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这才是她内心痛苦的根源。她在封建皇朝的最高统治者身边,供其淫乐,却不能与自己的亲人见面。即如这一次贾府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建造了省亲别墅,她也不能在家里住上三五天甚或一两天;父母姊妹相见,都有那么多的繁琐礼节。因此她对父亲贾政说:“田舍之家,齑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这是她被压制已久的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由此可以看出,物质生活的繁华,并不能取代天伦之乐的幸福。元春尽管贵为皇妃,但在她内心深处却认为还不如田舍之家,其原因就是“骨肉分离”不能遂天伦之乐,违反了人性。正因为元妃内心深处在追求个性解放,因此与她的实际生活发生了强烈的矛盾和冲突;且又因为她生活在最高统治者身边,内心的愿望只能尽量压抑,而绝对不敢有所声张,因此内心的痛苦也就更加厉害。即如在第九十五回,元妃染病以后,也是到了“内官忧虑,奏请预办后事”的时候,才传见她家里的亲人:
    贾母王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诞,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没眼泪。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内宫太监即要奏闻,恐派各妃看视,椒房姻戚未便久羁,请在外宫伺候。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内心悲感。
    在这里,作家真实地反映了虽身为贵妃娘娘的元春的悲剧命运,完成了她的悲剧性格。
    贾探春——才自清明志自高
    探春的悲剧,既不同于元春,也不同于迎春。她不像元春被送到那不能见人的去处,表面上享尽荣华富贵,实际上却没有人身自由;也不像迎春那样嫁一个豺狼一样的女婿,受尽种种折磨,被活活地摧残致死。探春是作家所精心塑造的一个封建正统人物,是扶持封建大厦的栋梁之材。但她的出身却和迎春一样,按凤姐的说法是“没托生在太太肚里”。但她眼高心高,性格也很刚强,她为了维持封建正统,竟至于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不相认。她曾公开表示:“我只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因而赢得了王夫人的信任。她同凤姐一样好胜要强,却又比凤姐知书识字,因此“更利害一层了”。在王熙凤养病的一段时间里,她协同李纨和宝钗挑起了荣国府理家的重担。
    为了充分表现探春的理家的才能,作家具体描写了她的行动步骤。
    第一步,制服刁钻的奴才。见第五十五回。
    由于探春年轻,那些管家的媳妇们便不把她放在眼里,并且故意要给她难堪:
    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儿出了事,已回过老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并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门,还说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拣择施行;如今她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年轻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
    按照血缘关系,赵国基是探春的亲舅舅,但是按照封建正统,却不过是赵姨娘的一个兄弟,况且还是贾府的奴才。现在赵国基死了究竟要赏多少银子?李纨的意见是:按袭人的母亲一样,赏四十两:
    吴新登的媳妇听了,忙答应了个“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有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
    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账去,此刻却不记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不记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算是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倒象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
    探春虽然年轻,却很有见地,没有上吴新登媳妇的当,而且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的阴谋:“你办事办老了的,还不记得,倒来难我们!”原来这些办事的奴才,也是些欺善怕恶的人,她们心想探春年轻,可以欺负。殊不知探春已经看清了她的用心,因此严厉地指出:“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这一下可戳到了她的痛处,吴新登家的怎敢这样回凤姐呢?正如平儿所说:“他有这么一次,只管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因此听了探春的话,“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这一招真灵,不仅折服了吴新登家的,而且使得那些前来观阵的媳妇们也一个个惊讶得伸出了舌头。
    探春虽然制服了蓄意要给她难堪的吴新登媳妇,但她的生身母亲赵姨娘却在别人的怂恿下前来找探春闹事:
    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踹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便眼泪鼻涕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懂。谁踹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踹我,我告诉谁去?”探春听说,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忙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是我呀!”
    赵姨娘的兄弟死了,探春只赏二十两,因此赵姨娘说连袭人都不如了,是探春踹着她的头了。但是,探春有探春的道理:袭人的母亲是外头的,赵姨娘的兄弟却在贾府里,是奴才。按照旧例,外头的赏得多,家里的赏得少,怎么能说是探春踹到她头上去了?探春说:“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照旧规矩办。”因此不管赵姨娘怎样哭闹,探春还是坚持原则,一点也不让步。
    但是赵姨娘的心还是不死,她抱怨探春不拉扯他们,并且说出了更为难听的话:
    “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克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日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翎毛儿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探春没听完,气得脸白气噎,越发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因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检点了!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礼尊敬,怎么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定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道是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礼的,早急了!”
    这一段对话,充分表现了探春的性格:她全不顾骨肉之亲,只把赵国基当奴才,哪里还是什么舅舅?因此赵姨娘原以为探春当了家,总可以拉扯他们一把,这种想法,实在是大错而特错了。“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检点了!”探春所说的舅舅是指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因为她心里眼里只有老爷太太两个人,自然也就只认王家的亲戚了,哪里还会有什么赵家呢?因此赵姨娘气愤地说:“明日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翎毛儿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赵姨娘虽说是探春的生身母亲,却一点也不了解探春的思想和性格。因为探春受封建传统教育,总想维护封建正统,扶持那将要倾覆的封建大厦,所以她的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封建礼教。在封建社会里,统治者妻妾成群,但总要有一个为主,按照封建礼教 ,当然是正室为主。在贾府,王夫人是贾政的正室,其余的不过是一些侍妾。探春想要在贾府有立身之地,甚至出人头地,想要得到王夫人的信任,就必须严格按照封建礼教,尊重王夫人,投靠王夫人,拜倒在王夫人的脚下。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可以宣称:“我只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对自己的生身母亲就从来没有袒护过,倒每每因赵姨娘不识礼不知趣而嫌恶她。正因为探春是这样的态度,所以赵姨娘有时跟别人吵起来,看到探春来了,便消声匿迹了。可这一回却不同了,一则因为切身利益所致,赵国基死了,李纨原说赏四十两,而探春却只赏二十两;特别是想到自己在贾府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生儿育女,“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这叫她怎么想得通呢?二则也因为受了别人指使,她是决计要来闹一闹的。因此,赵姨娘竟不像平日那样看到探春就低下头来,而是越闹越凶了。
    正在赵姨娘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报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就赶紧住了嘴,并向她问凤姐好。由此可见,在贾府这个封建大家族里,姬妾们的地位是何等的低下。赵姨娘虽然是贾政的姬妾,在王熙凤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奴才,甚至连奴才都不如。赵姨娘不仅畏惧王熙凤,甚至对王熙凤的丫头平儿也有几分畏惧。因此平儿来了也就平息下来了。
    第二步,兴利除宿弊。见第五十五——五十六回。
    探春一心一意为荣国府这个大家族着想,总想延长它的岁月,挽救它的危亡。为了这个家族的利益,她可以不顾自己的骨肉之亲,甚至把亲舅舅当成奴才,尽管平儿来传凤姐的话:“若照旧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度着,再添些也使得。”探春却一点也不徇私情:“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由于她是这样的决断,赵姨娘也只好忍气吞声死了这一条心,而王熙凤却对她大加赞许。不仅如此,她还蠲免了几项不必要的开支,除去了多年来的弊端:
    探春笑道:“……环爷和兰哥家学里的这一年的银子,是做那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探春说:“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里月钱之内: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日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说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
    在这里,作家从正面描写了探春除宿弊的情况,但是觉得还不够,于是又通过凤姐和平儿的对话,从侧面烘托出探春的性格来:
    凤姐因问:“为何去这半日?”平儿便笑着将方才的原故细细说与他听了。凤姐儿笑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他就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和别的一样看待么?”凤姐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正出庶出是一样,但只女孩儿,却比不得儿子,将来作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强百倍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为挑正庶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正庶的得了去。”说着,又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儿,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从当家的立场,凤姐深知“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若不趁早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因此,对于探春蠲免了几项银子,除去宿弊的做法是很赞赏的,从而也就侧面烘托出探春理家的才干来。
    探春不仅是蠲免多余的开销,除去宿弊,而且采取积极的办法,增加收入,这就是“兴利”。第五十六回,探春从赖大家的小园子得到启发,和平儿等商议:
    探春道:“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着呢。”探春道:“我因和他们家的女孩儿说闲话儿,他说这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儿,吃的笋菜鱼虾,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探春一提,大家都发表了意见,宝钗也说“天底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此时探春又接着说道:
    “咱们这个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来,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的东西,任人作践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老成本分,能知园圃的,派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致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成年家在园中辛苦;四则也可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探春“兴利”的办法就是从大观园入手,她概括的四点好处,说明不仅可以减少开支,增加收入,还可以使园子变得更加美丽,因为“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既然有这么多好处,又何乐而不为呢?说干就干,探春立即向册子上点出几个人来,与李纨等人一起商议定了:
    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某人管某处,“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余者任凭你们采取去取利,年终算账。”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算账,归钱时,自然归到账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剥一层皮。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件事,派了你们,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里有气,只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账,他还不捉弄你们等什么?再者,这一年间,管什么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每常的旧规,人所共知的。如今这园子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的手,每年归账,竟归到里头来才好。”宝钗笑道:“依我说,里头也不用归账,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了事。不如问他们谁领这一分的,他就揽一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笤帚、簸箕、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账房去领钱。你算算,就省下多少来?”平儿笑道:“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多银子。”
    这就是探春所兴的利。正如宝钗所说:“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打租的房子,也能多买几间,薄沙地也可以添几亩了。”
    探春理家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可以看出她那种果敢决断的精神和雷厉风行的作风。她不仅制服了那样刁钻的奴才,而且还实行她的新经济政策,除了弊,兴了利,为扶持封建大厦尽了她的一份力。贾探春与王熙凤相比,在节省开支维持这个封建大家族的生计方面是相同的。不同的是,王熙凤为了私饱腰囊,却做了这个大厦的蛀虫,她决不会为了这败落家族的任何生机而舍弃现实的收益;而贾探春在经济上却从不计较个人的私利,为了表现她的公正,根本不顾骨肉之亲,甚至对自己的生身母亲也表现出鄙夷之情。
    但是,贾探春又是一个在政治上具有清醒头脑的人,在第七十四回,“感奸谗抄检大观园”时,表现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大胆泼辣的性格:
    这里凤姐合王善保家的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早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一时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儿。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探春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鬟们把箱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等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陪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了我。”因命丫鬟们:“快快给姑娘关上。”
    平儿、丰儿等先忙着替侍书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可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们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得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探春这一段话,充分表现了她对“抄家”的不满:在她看来,抄家,正是封建家族破落衰败的先兆。她从甄家的事引发到贾府,“咱们也渐渐的来了”,说明贾府也是败落的时候到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面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这是多么深刻的见解,单从这一点上就可看出贾探春比王熙凤、王夫人之流要清醒得多。在腐朽糜烂的封建大家族里,男盗女娼、偷鸡摸狗之事屡见不鲜,但贾母王夫人等都置若罔闻。她们不以为耻,反以为是平常的事。即如第四十四回,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撞破,凤姐吃醋,大闹起来,贾母却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呢?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但是一到傻大姐在大观园拾得一个绣春囊的时候,就如临大敌一般,对丫头们大施淫威,兴师动众,在大观园内进行大抄检。探春并不知绣春囊的事,但她认为这样的抄检是“自杀自灭”的做法,因此坚决反对抄检她的丫头们。王熙凤向她申明“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的时候,她也针锋相对:“要搜我的丫头,这可不能。……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该怎么处治,我自去领。”在这里,探春的性格得到了更为全面的表现。她曾经公开表示:“我只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但是现在,她明明知道是太太派人来抄检,却又偏偏要反对抄检她的丫头,这不是公开与太太对抗了吗?因此她做好了思想准备:“该怎么处治,我自去领。”因为在她看来,太太的这种做法,对维持封建大厦也不见得是一个好法子,她从维护封建家族的根本利益出发,是情愿冒着“违背太太”的罪名也要反对这种做法的。因此面对这个声泪俱下的刚强的探春,素来以泼辣凶悍著名的王熙凤也只好打退堂鼓了:
    “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道:“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察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没有?”周瑞家的等都陪笑道:“都明白了。”
    探春是个有算计的人,这一着可把凤姐们的下马威打下来了。但是偏偏有那王善保家的不知趣,这可惹起了探春更大的火气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他想众人没眼色,没胆量罢了,那里一姑娘家就这样利害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着?自己又仗着是邢夫人的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待,何况别人?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他便要趁势作脸,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他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癫癫的——”
    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几岁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在我们跟前逞脸。如今越发了不得了!你索性望我动手动脚的了!你打量我是和你们姑娘那么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你就错了主意了!你来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儿!”说着,便亲自要解钮子,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省得叫你们奴才来翻我!”
    探春这种刚强的性格,真是凛然不可侵犯的了。她打了王善保家的一巴掌,还将她骂了个狗血喷头,她这种贵族小姐的气派可真是够厉害的了。但是在客观上也为被压迫被欺凌的丫头们出了气,也是对“狗仗人势”的奴才们的一个沉重的打击,也是对腐朽的封建势力大施淫威的作法提出了抗议。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贾探春虽然是一个欲扶大厦于将倾的“栋梁之材”,是封建社会的正统人物,但她毕竟有着青年人的血性,青年人的感情。在抄检大观园以后,探春对于统治者内部的勾心斗角更是愤恨!她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因此她对这个封建家族的不可避免的没落衰败现象,总算是很清醒地意识到了。尽管她想要挽救它的危亡,但终究是无能为力了,正如《红楼梦》判词所说:“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也正是由于这个原故,贾探春也不可能有好的命运,最后只得远嫁他乡,对此,她的生身母亲赵姨娘也幸灾乐祸:“只愿意他象迎丫头似,我也称称愿。”
    大胆、泼辣、刚强、果敢而又富有清醒的头脑,是探春性格的特征,她虽然是一个封建正统人物,是扶持封建大厦的栋梁之材,但由于处在封建家族的没落衰败时期,不管她怎样“兴利除弊”,还是挽救不了这个封建家族的衰亡,因此她的理想终于幻灭,她的性格也充满着矛盾:她极力要挽救封建大厦的倾覆,却又极力诅咒那种“一个个不象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丑恶的现实。因此探春的性格也是一个悲剧性格,探春的命运也终究是一个悲剧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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