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秋,经过南部边境战争的部队官兵们相继把目光由战地收回,重新置身于和平环境里。安静地阅读和静静地思考再次成为军营生活的内容之一,也就是在这时,我由朋友处借到了韦丛芜先生译的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开始了我与陀氏的第一次神交。 我是带着放松身心的愿望打开书的,但没读多久,心就又被揪紧了。我未料到这本书也是在写“战争”,只不过不是写炮声隆隆两军对垒的战争,而是写一场心理“战争”,写一个名叫拉思科里涅珂夫的大学生,因为被穷困的生活所迫,萌生了杀死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以抢劫钱财的念头,他先是在做还是不做这件事上犹豫徘徊;终于下决心做完之后,又在自首不自首这事上痛苦斗争。我被那种紧张的心理争斗和挣扎的情景完全吸引住了。我差不多是在一周之内把全书读完的,这一周里,我的心和书中的主人公一样,沉浸在一种压抑、郁闷和迷离狂乱中。书中笼罩的那种阴沉抑郁氛围,也将我全笼罩其中了。 我清楚地记得,读完全书之后,我长久地坐在我的宿舍里一动不动。我感到我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那种震撼感首先来自于陀氏所发现的那种苦难。陀氏对底层社会苦难的熟知,以及表现这种苦难的细致和大胆,令我惊奇不已。特别是拉思科里涅珂夫一家和妓女索菲亚一家所经受的苦难是那样让人感到无助和痛心。原来苦难可以这样呈现,原来作家可以这样写社会,我在心里感叹:这才是人民的作家,这才是社会的良心。那种震撼感还来自于陀氏描写人物心理活动的奇特能力。此前读过的作家,当然也有描写心理活动的高手,但像陀氏这样,差不多一部长篇都在写一个人的心理活动,写得又是那样活灵活现入情入理,让人读时既感到透不过气来可又不忍放下,我还没有遇见过。作家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探察人在各种情境和环境中的内心世界的奥秘,陀氏能把一个年轻男人在犯罪与受罚时的心理奥秘如此生动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的确是一种天才。那种震撼感也来自于陀氏对灵魂得救方式的思考。陀氏先是让他的人物自己去寻找灵魂得救的办法,让他的主人公发明一种理论:藐视事物最多的人往往会在社会中成为立法者,最大胆的人最对。当这种理论最终不能救其灵魂时,陀氏把基督教的教义通过一个妓女展现在了他的主人公面前,把赎罪自救之法告诉了他的人物。作家的最终任务,其实就是通过自己的作品,去影响和提纯人们的灵魂,陀氏在这本书里,把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好。 在我的阅读史上,这是一次重要的阅读经历。这次阅读让我明白,一个作家必须具有三种能力:其一,要有敏锐地感知社会苦难的能力。当别人没有发现苦难或发现了苦难却给予漠视时,你却能发现并敢于大胆地给予展示。其二,要有撬开所写人物内心隐秘之门的能力。任何人的内心世界多数时候都是呈封闭状态的,你要想法进去并将其中的东西展示出来。其三,要有抚慰人的灵魂的能力。世界上多数人的灵魂,因为各种各样的外部和内部原因,总是处在一种惊悸不安和难言的阴凄寂寞状态中,作家应该像牧师一样,想法给这些灵魂以抚慰。 这次阅读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记忆至今依旧清晰,可见,读一本好书是多么重要,它能长久滋养你的心灵并给你留下美好的回忆。 《罪与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发表于1862年的作品,到现在已差不多快150年了,可它依然保有着浓郁的艺术魅力,仍旧吸引着全世界无数的读者去看。这部表现都市生活的作品,用它的巨大成功告诉我们这些后世作家,你要想写好作品,必须沉下去,沉到社会的最底层,沉到人物的内心里,只有在那儿,你才能发现闪光的东西,才能发现使你的文字变得不朽的物质。 我庆幸我在1979年看到了《罪与罚》,它给了我太多的东西。我为此永远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心存感激。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6年8月2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