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试图从诗中的几个典故入手,重新诠释《荒原》的主题:即精神的撕裂与死亡。艾略特从古罗马作家佩特罗尼乌斯的作品《萨蒂礼孔》引来一段话作为题词,遂定下全诗的基调:“因为我在库米城亲眼看见西比尔吊在/笼子里。孩子们问她:你要什么,/西比尔?她回答道:我要死。”(查良铮译《英国现代诗选》,引文下同) 西比尔是库米古城的女预言家,她向太阳神阿波罗要求长生,阿波罗给了她一千年。但她忘记要求青春永驻,以致年老色衰,虽生犹死。艾略特在《荒原》里反复强调虽生犹死的主题:“不真实的城市,/在冬天早晨棕黄的浓雾下,/一群人流过伦敦桥,啊,这么多/我没有想到死亡毁灭了这么多。/叹息,隔一会短短地嘘出来,/每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的脚。/流上小山,流下威廉王大街,/直到圣玛丽·伍尔诺教堂,在那里/大钟正沉沉敲着九点的最后一响。”这段诗描写了从伦敦郊外赶往金融中心上班的职员们。艾略特在这里刻意模仿波德莱尔的《七个老人》和但丁的《神曲·地狱篇》,暗指现代社会中的人们每天浑浑噩噩,机械般地做着例行公事,过着不死不活的生活。又如,职员们等待下班时的景象“在紫色黄昏到来时……眼睛和脊背从写字台抬直起来……人的机体像出租车在悸动地等待”。其中一名女打字员在和情人幽会后“机械地用手理了理头发”。就这样,艾略特笔下的男男女女仿佛是地狱的幽灵或是没有灵魂的机器。
诗人之所以反复强调现代荒原中人们不死不活的状态,是因为按照西方的传说和宗教,死和生紧密相关,有死才有生。既然不死也就没有重生的机会。四月本是庆祝复活节的日子,生机盎然;而荒原世界中的四月却“最残忍”,土地也是“死了的”,埋在地下的不是种子,而是“尸首”。生活在这荒原中的人们精神已经死亡,既不是死也不是生,完全看不到复活的希望。 诗人借用典故来表现西方文明的衰落。他笔下的现代人物常常用着和先人一样的名字,从事的也是和先人类似的工作,却早已变得世俗化,丧失了崇高的意义。如诗中第43行提到的索索斯垂丝夫人,她袭用了埃及法老的名字,她所用的泰洛牌在古埃及是用来占卜尼罗河的涨落,整个民族的繁荣和昌盛都与此息息相关。而当代的索索斯垂丝却沦落成一个江湖术士,用泰洛牌为人算命。又如第209行提到的商人尤金尼迪先生,他是叙利亚商人的现代子孙,叙利亚商人曾不远万里把圣迹带到英国,而如今他的作用也沦落了。他不再像祖先那样向人们揭示生命的秘密,而是邀人一起“在大都会去度周末”,寻欢作乐。诗人通过讽刺对比的写法哀叹文明的衰落与崇高的丧失。 诗人在诗歌中还运用典故表现他深邃的思考:情欲的泛滥与人性的物化是否会导致人类的毁灭。作者引用释迦牟尼“火的说教”,对人类提出警告。在查良铮译本的注释中引用了释迦牟尼的这段话:“一切事物在燃烧……它为情欲之火所燃烧,为愤怒之火所燃烧……”。艾略特用这个典故,意在表现当代人欲望的强烈,他们的欲望就像火焰一样,将烧毁自己乃至全世界。艾略特在表现当代男女关系时也运用了一些不同的典故,如特鲁阿斯对菲洛美的强暴,伊丽莎白和莱斯特的调笑。他用这两个典故是想告诉读者,这是一个没有真情的世界。男女之间的交往只是寻欢作乐而已:一战中战士之妻对前方丈夫的背叛、斯温尼和鲍特太太的苟合、女打字员和情人的幽会。这些人中,有贵族、也有平民,表达了作者彻底的失望。人们彼此间没有心灵与情感的交流,他们的心仿佛被锁在自己建造的囚室里——“想着钥匙,每人认定一间牢房”。 艾略特在《荒原》中运用典故有自己的特点,他旁征博引,把古往今来截然不同的情景并置在一起。诗人仿佛是一个先锋派的电影导演不停地转换镜头使用蒙太奇的手法。读者虽然仿佛在看一个千奇百变的万花筒,却可以感受到诗歌自始至终被某种带有哲理的思想贯穿着,那就是一个“空”字。艾略特在《荒原》里说“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还有那张牌是空白的”,“虚空,还是虚空”,“我能联结起虚空和虚空”,“那是空的教堂,只是风的家”,“我坐在岸上垂钓,背后是一片枯干的荒野”。“空”既是这荒原的物质特征(空无),也是一战后人们的精神特征(空虚)。诗人通过意象与时间的并置,将典故与现实拼接在一起,也就是将古典文明的片断与现代世界的片断拼接起来,古今之间来回跳跃着,给人以支离破碎的感觉。这些斑驳的文明碎片,成为《荒原》整首诗的特殊结构,这也正是一战以后欧洲文明给人的整体印象。悠久的文明仿佛中了现代人的魔咒,庄严的大厦变成倒塌的碎片,使人们再也难见昔日的光彩,诗人写道:“那山中是什么城/破裂,修好,又在紫红的空中崩塌/倒下的楼阁呵/耶路撒冷、雅典、亚历山大/维也纳、伦敦/呵,不真实的。”诗人在时空交错的描写中缀合了诸多文明的片断:社会方面如第一次布匿战争与一战,自然方面如泰晤士河古今的变迁,人事方面如玛丽回忆中过去与现在的对比。现实是历史中的一部分,历史可以赋予现实一定的意义,作者也希望从历史中得到现实存在的意义。此外,诗人还征引了众多古代的著作,来增加这种强烈的时空感受,如《旧约》、《神曲》、《白魔鬼》等,不胜枚举。这是作者试图寻找答案和内心平静的方法,作者在诗末告诉我们这些碎片是“为了支撑我的荒墟”。诗人将自己比作“阿基坦王子在塌毁的楼阁中”,告诉读者自己也面临着一场精神危机,作者追问“是否我至少把我的园地整理好”?意即先追求自我的解放和新生,再去救他人。但是,作者对自己能否得救是没有答案的。 通过以上对《荒原》中所用典故的分析,可以看出《荒原》的主题,就是精神的撕裂与死亡。人们不但不懂得拯救,反而以无限膨胀的欲望去挤压精神的干瘪尸体,这是当代社会的巨大悲哀。艾略特借用大量的典故,以拼贴画似的手法让我们看到西方文明的碎片,深感这种被撕裂的精神文明急需水来滋润,却被欲望之火焚烧着。诗人忧愤深广地喊出那个时代的危机。80年过去了,物欲膨胀与精神萎缩的对比更加强烈,在人类精神的地图上绿色已渐渐消退。《荒原》以一段梵文结尾,翻译过来就是:“给予,同情,克制。玄妙的和平。”这是含义多么深刻的东方智慧啊!诗人似乎有意启示我们:西方社会可以借助东方智慧摆脱精神危机的困境。人类的各种文明经过碰撞和交融,有希望达到一个新的境地。 原载:国际艺术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