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往往会有这样的奇事,一件极为平常的事物,在高明的作家手里,竟会笔下生辉,放射出奇异的光彩。他们往往拿一件小小的道具,能把作品中的人物与事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而表现深刻的社会内容。中国文言小说大师蒲松龄和法国短篇小说巨匠莫泊桑,就有这样的本领。 《促织》是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一篇杰作;《项链》是莫泊桑的一篇名作。这是两篇脍炙人口的作品。 蒲松龄的《促织》,大家比较熟悉,这是一篇利用小题材,表现严肃重大的社会主题的文章。它揭露了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社会黑暗,吏治腐败,从皇帝到各级官僚,从肉体到精神对人民野蛮残害。全篇始终围绕“促织”的得失、主人公成名的悲惨遭遇,来展开情节变化。因为明朝皇帝爱斗促织,导致了成名一家捉促织,儿子扑死促织、儿子灵魂化为促织,成名和青年斗促织,向皇帝献促织。处处连促织,以一物之得失为紧要关目,为中心线索,从它造成的某种严重后果,来和主人公的遭际,和作品的主题发生联系。很明显,这是以思想结构起来的故事。 我们再看莫泊桑的《项链》,这篇作品大家并不陌生。这也是一篇名作。它讽刺了那些追求享受、爱慕虚荣的人,并揭露了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对于人们的毒害。在那罪恶的社会,它不仅使千百万人受贫穷的折磨,还使千百万人的精神遭受毒害,心灵受到捉弄。这篇小说以项链为线索,贯穿全文,以一挂钻石项链紧密关联的主人公的命运,展开故事情节,从而表现了深刻的社会内容。 全文结构,开头是女主人公玛蒂尔德幻想项链,故事的前半部是以女主人公参加舞会,借到了项链,炫耀项链,在回家的路上,丢失了项链;小说的后半部是赔偿项链;结尾部分,发现项链原来是假的。这样以项链为线索安排情节,完全是围绕女主人公玛蒂尔德的强烈虚荣心为转移的,不仅表现了深刻的社会内容,而且显示了独特的艺术构思。 我们将这两篇作品比较一下,就会发现,他们不仅在思想内容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如一个是揭露封建社会黑暗,一个是揭露资本主义社会黑暗,对人民,特别是对下层人民受剥削、受压迫,精神上受毒害,心灵上受到创伤,有许多相似的描写。特别是在结构布局、情节安排上,会发现他们是那样的惊人的相似,一篇是以“促织”为线索,通过捉促织,死促织,变促织,斗促织,献促织,为突出主人公的主要性格,最后成名“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另一篇是以项链为线索,通过借项链,丢项链,赔项链,突出女主人公的主要性格,最后玛蒂尔德用十年的辛苦钱(价值三万六千法郎),赔偿了假项链。这正如莫泊桑说的那样:“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化无常啊,极细小的—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一挂项链不是败坏了玛蒂尔德吗!一头促织不是成全了成名一家吗! 我们知道蒲松龄和莫泊桑相距万里,时隔二百余年,一个写的是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社会黑暗,吏治腐败,人民倍受剥削、压迫的故事。一个是写法国正处在第三共和时代,资本主义向帝国主义过渡,大资产阶级更加残酷剥削,疯狂掠夺走向垄断,而小资产阶级面临破产,其中向上爬要“升级”发财的是极少数,玛蒂尔德就是这个阶级里具有升级条件的一个人。 为什么会有如此惊人相似的结构安排呢?是莫泊桑抄袭蒲松龄的?这不可能。因为《聊斋志异》那时还没有法译本、英译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想来想去,想到了历史文化的问题。不论是中国文化也好,法国文化友好;今天文化也好,古代文化也好,从历史文化论角度来进行研究,文化具有共同性的。在一定的文化阶段,表现其共同性和差异性。历史时期相同,文化类型也大致相同。蒲松龄和莫泊桑虽时隔二百多年,总可以算作同一历史时期吧。就小说创作艺术构思而言,以一物之得失,以一种道具为线索来结构一篇文章,古今中外,还能找到许多同类型的作品。这样,蒲松龄和莫泊桑的这种不谋而合的现象,就不难理解了。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我们还可以把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变形记》拿来和《促织》比较一下:这两篇文章都有“化虫”的情节,所不同的是,一个“化虫”在前,一个“化虫”在后,其宗旨是不相同的。 《变形记》里的那个小职员格里高尔·萨姆沙,一天早晨突然变成了大甲虫,起不了床,上不了班,最后死去。这里写的是“化虫”在前,着力表现的是“化虫”的结果。由于“化虫”,使得各方面的关系都变了,亲人也不亲了,他成了家庭的累赘。作者用表结果来反映人生。而《促织》中成名之子的灵魂“化虫”,则是“化虫”在后,着力表现“化虫”的原因。 成名儿子灵魂为什么要“化虫”?他是为了把父母从苦海中解脱出来。我们知道小孩儿投井而死,复活的希望是很小的;人的灵魂化为促织,更是荒唐怪诞,不可能的事。然而这一虚构情节却更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现实。它使人感到,统治阶级斗促织的金盆,盛满了人民的血和泪。用投井自杀小孩儿的灵魂给封建统治者提供享乐和升迁的条件,更显示出出统治阶级的可恶;用投井自杀小儿的灵魂去分担父母的忧愁,也更体现出被压迫人民苦难的深重。这比一般的描写地主官僚逼死人,更足以引起读者的深思。它还使读者更强烈地感到,封建统治者不仅给人民造成物质上和肉体上的损害,而且在精神上给穷苦人民施加了更大的压力。成名儿子即使死了,灵魂也不能解脱,仍然受到这种压力,这就把成名儿子死了灵魂“化虫”的原因,写得极为明白深刻了。是当时社会、是统治者将其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活活逼死的。 从《促织》和《变形记》的比较,更使我们坚信,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民族,也会用相同手法来构思文章的。以上我们是从相似之处而言的。如果从民族特异性来研究,还会发现,任何文化都是民族的文化,并具有民族特异性,否则就不能称其为各个民族的文化了。就拿“诗”来说,中国文化源头是诗,而欧洲文化源头也是诗。《诗经》是中国诗的源头,《荷马史诗》则是欧洲诗的源头。由于它们产生的时代相近,社会制度大致相同,都是奴隶制社会,所以有着共同的特点,但他们又有着各自的民族特征。中华民族与欧洲各民族,由于美感、审美经验之不同,美学习惯不同,《诗经》和《荷花史诗》各有其民族特性。《诗经》三百零五篇,多是以社会现实为题材的,而《荷花史诗》则多表现神妖世界里的多种集团,实际是描写战争,具体写攻打伊利昂、攻打奥德修等神话传说。由此可知,各个时代、各民族,其文化也有不同。 回过头来,我们再看《促织》和《项链》,尽管它们在思想内容、艺术构思等方面有了许多相似的地方,但从民族文化特异性的角度来看,它们之间还有许多不同之点。从宏观方面说,欧洲古典短篇小说,以写人为主,人中见事,常常善于追魂摄魄刻画心灵变化的辩证法,而中国的古典短篇小说侧重于记事,事中见人,往往擅长声情并茂展示事件发展过程的辩证法。二者对比一下,欧洲古典短篇小说,往往善于写人物的心理,即心灵的变化,写心灵辩证法,而中国古典短篇小说则善于写故事,善于展示情节发展,在情节发展中来塑造人物形象(当然这不是绝对的,只能是相对而言)。我们说《促织》和《项链》正反映了这样的特点。 《项链》主人公玛蒂尔德内心里活动描写是很成功的。如写她怎样不满意小康生活,怎样梦想着资产阶级的豪华生活,特别是那七个“梦想”,把玛蒂尔德垂涎“高雅和奢华的生活”的隐秘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她梦想那幽静的厅堂”,“她梦想那宽敞的客厅”、“她梦想那些华美的香气扑鼻的小客厅”,她梦想“跟最亲密的男朋友闲谈”,她“梦想到那些挂在墙上的壁衣”,“梦想到盛在名贵的盘碟里的佳肴”,“梦想到一边吃着粉红色的鲈鱼和松鸡的翅膀,一边带着迷人的微笑”。玛蒂尔德对上层社会贵夫人的衣食住行了解得一清二楚,她想的也正是这个。足见作者刻画心理之细腻和匠运之心。还有,像玛蒂尔德要参加舞会而没有服装和首饰,引起的恼怒和埋怨的描写;在女友佛来恩节夫人那里挑选首饰时的那种犹疑和兴奋的描写,以及离开舞厅时那种紧张、匆忙的描写,都是非常细致具体的。这对表现玛蒂尔德那追求享受、崇尚虚荣的思想,起了很大的作用。 《促织》虽也有人物心理描写,但更多的则是以构思离奇,情节曲折而见长。小说始终围绕促织的得失,主人公成名的悲惨遭遇,而呈现出异常突出的情节变化。作品开始写成名因捉不到促织,交纳不出合格的促织而遭受毒打,两腿被打得脓血淋漓,“转倒床头”、“惟思自尽”,处手逆境之中。这时情节一转,成名在驼背巫婆的指点下,从东边大佛阁附近捉到一头俊健的大促织,于是“举家庆贺”,成名由逆境转为顺境。正当举家庆贺的时候,情节急转直下——俊健千异常的大促织被九岁的儿子弄死了,儿子怕受罚而投井自尽,成名由顺境又进入逆境,情绪也有喜变忧。正在这似乎再无腾挪余地的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作者荡开一笔,另辟异境,让成名儿子的灵魂化为一头勇猛善斗、所向无敌的小促织,把全家从绝望中解救出来。成名绝处逢生,再次转入顺境。在这个一千六百多字的小说里,顺境、逆境就像钻机的方转盘一样,不停地旋转,情节跌宕起伏竟有四次之多,真是险境频生,悲止喜来,喜极生悲,悲极复喜,复祸还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惊涛骇浪,激荡翻卷,如层峦叠嶂,峰回路转,引人入胜,余味无穷。 我对比较文学知之甚少,在我看来,像《促织》《项链》这样的篇章,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同之点。像这类现象,它们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它包含的意义是什么?烈当用比较的方法进一步来探讨研究,找出其人类文化发展的共同规律,将有助于对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民族文化的研究和发展。 通过《促织》和《项链》的比较,我们还能够发现历史文化是具有时代承传性的。人类文化发展,经历不同阶段,不同的生产方式,文化取决于一定的社会生产方式。这种生产方式消亡了,但文化并没有消亡,而是继续向前发展。文化若水,润物细无声。文化与生产有协调的一面,也有不协调的一面,而是按自身的发展规律,后代继承前代,后人继承前人,承前启后,成承传性,使整个文化发展前后连贯起来。不同的人在生活中会碰到十分相似的“境遇”,因而他们在不同时间、地点,会产生十分相似的想法。引伸开去,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时代,甚至是不同阶级之间,在心理上、思想感情上确实是可以相通的,否则这文学中的“共名”现象,欣赏中的“共鸣”现象就无法理解了。我们这里讲的是相通不是等同。就相通而言,从人类历史文化的时代性,共同性和特异性、承传性和融合性来看,是能讲的通的。我们应当承认人类历史文化是有着时代共同性和民族特异性的,既有相同之处也有差异,既有着承接传递的性质,也有着相互影响,彼此渗透的问题。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阶级的文化,从时代共同性来看,是可以统一起来的;但它们又因生活在不同的社会,不同的社会方式,再加上民族欣赏习惯的不同,美的感受不同,故彼此也会有差异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