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故事犹如一树繁花,在不同的时间里能看出不同的风情。隔个几年就会在漫长的夏日午后重新拿出厚厚的《飘》来温习,书是读中学时买的傅东华译本,好几年后才啼笑皆非地醒悟书中的地名“饿狼陀”原来就是亚特兰大,又发现看似精明强干的郝思嘉实则糊涂迟钝,浪子白瑞德的深情总是令我惋惜慨叹,而第二女主角韩媚兰的形象一眼看去仿佛透明如水,每次重读,也都能读出不同的颜色来。 韩媚兰出场时对她的描写是这样的:“她的相貌同泥土一般简单,面包一般可贵,春水一般透明,这就是所谓平淡性,但是她的举止行动却具有一种庄严,看起来老成持重,远不止是十七岁。”在作业和试卷的间隙中见缝插针地匆匆读过《飘》之后好久,印象最深的是思嘉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挣回面包保住自己的家园陶乐,几乎全忘了媚兰除了在大火围城中不合时宜地生孩子之外还做了些什么。说她只配给风情万种的思嘉当背景,仿佛都高抬了她。 年纪稍长,毕业在社会里晃了两年,象牙塔中的幻想刚被打得七零八落,有天重新打开《飘》,还没看到一半,已经愤世嫉俗地把媚兰列为书中的第一反角——整本书就看到郝思嘉赤手空拳地与世界打拼,落得名声扫地双手粗糙。韩媚兰呢,该她干活的时候就恰到好处地晕倒,说几句堂而皇之的话就可以坐享其成。后来这段情节让我简直冷笑起来,战争中她的丈夫卫希礼被俘后拒绝宣誓投降,郝思嘉听说后立刻喊起来:“他为什么不假意宣了誓,等骗出了监牢就设法逃回家来呢?”媚兰却怒容满面地说:“他若是宣誓投降,便是出卖了联盟州,若是宣了誓又逃回来,那就又出卖了他自己的誓言了!我如果听见他做这样的事,那我宁可他死在岩石岛上。”——嘁!套句陈大导演的旧话:人不能虚伪到这种地步吧。 近百万字的小说,媚兰出现的每一行文字里,她的表现都宛如圣母:在伤兵的血腥伤口前面带微笑背地里才去呕吐,义卖会上捐出自己的婚戒,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北方士兵,把杀人的凶犯信任地留在自己家里,平等地对待被整个社会歧视的交际花贝儿,这些被年轻的我一概嗤之以鼻为“滥好人还不容易当吗”的情节,后来陆续读过好几遍,随着历练渐多,终于明白,以上每一件事情,都不是容易做到的。 而最难的,是在思嘉一时情迷和媚兰的丈夫,也是思嘉暗恋多年的卫希礼拥抱在一起,并被几位亲友看到,添油加醋地告知媚兰后,当绯闻传遍社交圈,思嘉成为众人谴责的对象时,媚兰却旁若无人地奔上前来,当众拥抱她,处处为她辩护,使得思嘉惭愧又感激。思嘉试图解释的时候,媚兰的回答是:“你如果以为你我之间也该有解释的必要,那就是侮辱你自己,也侮辱希礼,也侮辱我了。”一向桀骜不驯的白瑞德,面对媚兰时,也不由自主地变得很有绅士风度起来。他由衷地说:媚兰是他这一生惟一尊敬的女性。 整本《飘》看到末尾,一向以为悲剧的结局是郝思嘉和白瑞德的最终分离,后来发现韩媚兰的去世才是整个悲剧的引子。年轻的她,不顾医生的警告想为丈夫生下第二个孩子而死于难产。她的信仰,她对别人本能的难以动摇的友善和尊重,美国南方记忆中的黄金时代和金子般的美德,也随她一起消失。她的去世,像一块磁铁失去了磁力,围绕在她身边的人,郝思嘉、白瑞德、卫希礼也跟着分崩离析。 我读到一段一直被我忽略的文字:“媚兰年纪虽然轻,这个保守的旧社会所珍视的那些美德她却没有一样不具备——贫穷以及以贫穷自傲,决不怨天尤人的勇气,乐天,好客,和善。而尤其重要的,就是忠于一切的旧传统。媚兰是不肯转变的,甚至于不肯承认一个转变的世界应该有可以转变的理由。” 我从这段文字上抬起头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完美的人,一个具备一切你所能想象出美好品德的人,有时是一面镜子,读者从中读到的,常常是自己的内心和身边的世界。而正如上面这段文字所言,镜子是不会变化只会破碎的,镜子里映出的变化,无关镜子本身,只关乎镜子对面的沧桑与时间。 原载:中国作家网2008-11-1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