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停滞年代,秘密是速度。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个加速年代,秘密是缓慢。” 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加塞特说过,一代人是各色人等的集合,其成员具备的一些独特性质赋予他们某种共同面貌,使之有别于前一代人。在“世代(generación)”这个身份下,一代人是性格迥异的个体,甚至除了作为同一时代的人不得不生活在一起之外,彼此之间常常互不买账甚至针锋相对。然而,这样或那样的人总之是同一时代的人,就算个性大相径庭,潜在的共性依然比比皆是。因此,同一代人往往体味着相近的喜悦、悲哀和忧虑,因为“我们看到的东西塑造了我们的感性知觉”。 鉴于创作主题、体裁和风格的多样性,我们很难给西班牙新生代诗人贴上一两个抽象的文学标签,但在他们的诗句中,我们可以发现奥尔特加强调的观察视角和观念的一致性。这一代诗人大多出生在1960年至1970年之间,是佛朗哥独裁政权最后的见证者和民主过渡的第一代受益人,他们在西班牙现代化历程的最后阶段长大成人,对现代和后现代具有同样清晰的认识与体验。在他们看来,诗绝非象牙塔里消磨时光的玩物,正如安娜?梅里罗(Ana Merino)所言“诗是文学世界、思想和理念的要素。它能借由诗句令人惊诧的简洁进行‘日常’与‘形而上’的对话,并成为控诉、反思和希望的空间”。诗作为直接传递人类感知的文学样式,必然会书写、诘问和反思后现代世界中技术与人类的关系。西班牙新生代诗人通过自己的文学实践,将技术体验转化为抒情客体,以诗句为载体再现并参与技术感知,提供了针对技术体验的回应,形成了后现代诗歌的一种特征。 技术术语的引入 技术词汇或者科学术语的引入是新生代诗人群体的一个共同特点。“电视”、“屏幕”、“因特网”、“数码”等词汇比比皆是。文森特?迦耶戈(Vicente Gallego)在《地上的夜晚(因特网,摄像网)》(Noche en la Tierra (Internet, cámaras web))中连续使用了诸如“éter(以太;能媒)”、“fotón(光子)”等科学术语,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诗人在选取这些术语时往往忽视、曲解甚至误读其科学含义。如: “北极的轻风,/温热的沙粒,/因网络盲目的活塞/翻转、散落并溶解成光子。” 这里,“光子”不再是物理学中的概念,而是成为像素的隐喻。诗人形象描绘了电子传媒时代图像的传输过程。在网络中,图像数字文件以比特流的方式在网络中传输,通过层层解码,还原为显示器屏幕上的一个个像素,形成了我们看到的一帧帧图像。在诗人笔下,技术是非专业人士无力企及的陌生、神秘、惊诧之物,但在信息技术高度发展的后现代社会中,为使非专业人士能够作为行为主体使用专业技术知识,技术被最大限度地“过滤”和“掩盖”了,我们不再询问技术的来源和机理,很多时候只能面对和接受自己无力加工、修正和改变的结果。诗人似乎在感叹,再绚丽多姿的图像不过是一个个点的排列组合,那么我们看到了什么?在这里,科技术语的引用,带来了电子时代具有硬度的美,制造了强烈的陌生化效果,加大了抒情主体对客体的观察距离,疏离了二者的关系,为作品注入了某种不确定性,也隐含着诗人对技术的不信任和忧虑。这种怀疑恰恰构成了文本的一个后现代特征。 需要注意的是,在技术感知诗歌中,重点不是术语的引入,而是话语所指/能指的经验——抒情主体的技术体验与感知。 技术体验与感知 1939年内战结束之后,西班牙人第一次过上了不太穷困的日子,电视开始走入平常百姓家,西班牙也有了第一代“电视儿童”(如本文涉及的诗人)。这个亮闪闪大匣子发散的视觉图像很快就成为人们非现实感和断片感的重要来源。安娜?梅里罗在《真东西》(Las cosas verdaderas)中写道: “在每个动画片的下午/真东西炮制着它们的魅力/绑架我们的眼睛/宣布自己是玩具。/我曾喜欢过冬天/因为橱窗闪闪亮/我还曾相信东方三贤王/在宇宙的后面制作礼物。/但不能总以/孩童的明晰/想象/真东西。/当我们长大发现/电视机条框的秘密/在抛弃真东西的世界的影像中/它们传输痛苦的阴影。” 这首诗展现了诗人回忆中的童年生活场景。屏幕闪烁,宛若新年来临前五颜六色的橱窗,骄傲地展示一切美好的事物,谦卑地诉说着我们渺小的希望。这里关于电视的回忆散发着温暖的气息。童年岁月中,电视陪伴我们度过成长的艰辛,也打开了一扇通向未知世界的大门。我们在电视中第一次看到了故乡以外的风景,第一次窥视到与自己不一样的生活,第一次接触到完全不同的价值观……不知不觉间,我们被卷入电视图像制造的虚拟世界,分不清现实与虚构的界限。我们下意识地模仿廉价的布景构筑自己的生活和梦想。直到有一天,我们猛醒曾经笃信的“真东西”不过是光影的幻象,“真东西”早已踪迹全无。或者,当我们不安地诘问“真东西”在哪里时,才无奈地意识到只能透过这些幻象认识和把握所谓的“真东西”。 对这个时代而言,最典型和最深刻的技术体验源于信息与网络技术。詹姆逊认为“计算机技术……也意味着人类关系的一种新的模式”。后现代社会中的人,不是静止的一点,而是某个或某些网络上的结点,个体以网络的形态延伸,建构主体与他者的关系,形成与集体的联系。而无形的网络也借助个体实现了生命式的扩张。它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习惯,也影响了我们的思维和评价模式。技术的刺激很快转化为抒情客体,西班牙新生代诗人从个体经验出发,将读者引向普遍的网络体验。如,奥罗拉?罗科(Aurora Loque)《在互联网上找到一张地下世界的地图》(Al encontrar en INTERNET un mapa del mundo subterráneo)和文森特?迦耶戈的《地上的夜晚(因特网,摄像机的网)》。在《地上的夜晚(因特网,摄像机的网))》中,诗人使用一系列隐喻描述了我们的上网经验: “谁弹了一下/地上的夜晚/把我们攥在一起。/通过什么样子的以太/发散或眩晕/冷冰冰的屏幕/它孤独的女儿们/在行星抢椅子游戏的吸引下/来到我身边/向我讨要机会/热潮和谎言?/……/仿佛氦气流动/仿佛液态激发/她们小小的窗口/在我窗口贪婪的闪光中/爆炸。” 诗人以“氦气流动”、“液态激发”等一系列隐喻描述我们点击鼠标打开网页的情景。随着鼠标的点击,我们的注意力被牢牢钉在显示器上。它的闪烁甚至改变了计算机使用者眨眼的频率,飞蚊症、干眼症大行其道。 诗人在这里还将关切的目光投向因特网对人类的影响。因为,“互联网不仅是一种政治现象,也是一种表达现象”。四面八方的信息似乎要吞没我们,又似乎要从我们身上带走什么。然而,网络是一种事物发生的触媒剂,换言之,流动的是信息而不是知识,我们查询到信息,却依然缺乏掌握知识的途径。诗人质疑因特网的沟通能力和效果,进而对沟通参与者的身份提出怀疑。在他看来,互联网使各种集体关系成为可能,在信息技术的作用下,使用者由于某些偶然因素(“弹动”)被一些古怪的技术手段(“以太”、“发散”、“眩晕”)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虚拟社区,构建了一种瞬间集体性。诗人不否认互联网造就和促进了个体与个体、个体与集体之间的互动,但又怀疑虚拟社区成员“以虚假的或更无意义的互动代替了真实的互动。这意味着互动既不会产生信任,也不会产生真实情感”。 人类何去何从 西班牙诗人豪尔赫?里艾克曼(Jorge Riechmann)在《人工智能》(Inteligencia artificial)一诗中写道: “智能建筑/智能炸弹/智能汽车/智能家用电器/智能材料/只有人/动物和植物是傻瓜/智人热切希望/让位给他们的牲畜和野兽/但是计划还有/技术障碍。” 诗人自嘲而直白地记录后现代社会面对技术,特别是计算机信息技术的焦虑与颓唐。尽管在现实生活中人工智能研究还远未能取得突破性进展,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蓦然发现,没有生命的器械或工具个个聪明绝顶,威力无边。在信息社会中,个人与系统被最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后现代社会中,高新技术仿佛是一把悬在我们头上的双刃剑。技术的普及并不意味着安全感的增强,我们感到对自身生活环境的某些方面缺乏控制。技术纾解了生存的压力,同时又制造了心理压力。人类何去何从? 面对后现代社会无可回避的技术人生,西班牙新生代诗人坚信并勇于承担所肩负的艺术使命——恢复诗作为语言意识的功用,以诗句为载体,以词语为工具,通过提纯语言,创造快感,阐释说明,破解秘密,发掘事物的含义,使之成为空虚、寂静、黑暗的对立面。正如马尔库塞所言,“艺术的使命是让人们去感受一个世界。这使得个体在社会中摆脱他的功能性生存和施行活动。艺术的使命就是在所有主体性和客体性的领域中,去重新解放感性、想像和理性。”这或许是后现代社会中最勇敢的立场。 原载:《文艺报》2009-03-2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