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梁山聚义一场,成也宋江,败也宋江。粗说:都在“忠义双全” 梁山是典型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曾几何时,梁山不过是一个常见绿林巢穴,比之鲁智深、杨志落草时的二龙山,比之阮氏三雄盘踞的石碣村,未必更有名气,如果要说特点,那就是山寨远在水深处,更不惹人注意而已;山上的王伦,不过是一个带点秀才酸气的强盗,打家劫舍,啃点窝边草,枉有“白衣秀士”的称号,其实并无半点读书人的心胸,其难成大事,杜迁、宋万都心中有数,更别说笼络住林冲那样的好汉。而梁山日后声名远播,则在于有同声相求、亲如兄弟、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一百零八条汉子,风云际会,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本是一团散沙,飘零江湖,使其走出隐身落草之处——山寨、水泊、市井、庄院,聚于梁山,惊天动地者,是宋江。 试看:宋江上山之前,尽管并非宋江有意经营,但梁山实际早被宋江的影响所笼罩。构成当时梁山好汉中最大一伙的晁盖等人,如果没有宋江,上山即无从谈起。在他们的心里,宋江的情分已是重于泰山。饶你晁盖英雄、吴用多谋,梁山的第一把交椅其实早已是虚席以待。而尽管晁盖的胸襟气概与王伦不可同日而语,但不可否认,此后源源不断的上山者,受宋江影响、引导的仍是多数。所以,日后宋江一旦上山,便能一呼百应,尽改晁盖方针而波澜不惊。 试看:武松酒后失手打人,躲在柴进的庄上,柴进本也是江湖中义名在外的人物,但武松偏偏与柴进的脾性不合,颇不受柴进欢迎,结果落到患病无人理睬,自己躲在屋檐下用铁锹引火取暖的地步,与乞儿已无大异,此时的武松,谈什么英雄气概!惟有宋江在他心中还有一丝希望,“我如今只等病好时,就去投奔他。”而正是宋江,几天的同吃同住,就把武二激动得热烘烘的,好汉本色重新升腾,这才有了以后的打虎、杀嫂、快活林、飞云浦一段又一段轰轰烈烈的事迹。金圣叹批《水浒》批到此处,由衷叹道:“何物小吏,使人变化气质。”真是明眼人之见,区区数语,便道出宋江不同凡响之处。 试看:李逵出场,讹钱、滥赌、抢鱼、打女人,搅得鸡飞狗跳,一片狼籍。无论金圣叹、李卓吾如何赞其率真可爱,可当时的李逵,总是无赖一个,且看书中写道:“她(被打女子)的爹娘听说是黑旋风,先自惊的呆了半晌,那里敢说一言。”(38回)高衙内的名声不过如此吧。戴宗虽说能管一管李逵,但并不能使李逵真正信服,无非戴宗在时稍有收敛而已。而又是宋江,收服之、束缚之,带上梁山,留在身边,终于使之成为梁山上那个处处出彩,渐渐可爱的李逵。假非宋江,李逵老死不过在江州地面上扰民,终生未必知道梁山坐落何方。 宋江之所以能笼络众人者,不二法门就是一个“义”字——“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如土。”“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作天上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17回)说到底,无外乎对朋友倾心相待、尽力相助,必要时再加上两肋插刀而已。对晁盖,对武松,对李逵,无不如此。这种“义”,有时看起来就像是大把花钱,所以金圣叹评《水浒》,一路剔出宋江使钱处,说宋江只会撒漫花钱,收买人心,言下颇不屑。其实挥金如土、两肋插刀在江湖上似乎并不十分稀罕,鲁智深天性有钱不会自个花,有事不会绕过去走;燕青对主人两肋插刀根本不在话下;柴大官人柴进,更是个有钱、也肯花钱,一辈子要名头的主子,宋江未必比他更阔。而宋江的真正所长,在于更多一点至诚,能把钱花出更多的“情”。武二郎投在柴大官人庄上,柴进未必少破费,反倒弄出武二一肚子的冤气,而宋江区区几十两银子就把武二调理得死心塌地,无非是宋江的银子有“情”。对李逵,宋江确实花了不少银子,但别人能用银子把李逵买去吗?无非还是宋江的银子花在点子上。更绝的是,宋江发配江州途经揭阳镇,路遇病大虫薛永,一声喝采,五两银子,就招惹出穆春、穆弘、张横、张顺一众兄弟。当是时者,宋江只是一个戴枷的犯人,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心思玩权术收买人心,所以薛永自己说“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五十两”,李卓吾评书也说此处的宋江,“喝采处是真爱他,出钱处是真酬他”(35回,介子园本)。的确,当时的宋江,不过惺惺相惜,一点英雄本性罢了。 说上山之前的宋江刻意经营、有心延揽,恐怕是吹毛求疵,但梁山的气候所成,却确实是由于有了宋江。 而气候已成的梁山,又千真万确地败在宋江的精心策划之中。 迫于无奈,几经周折,宋江终于上了梁山。由于有“义”名在外,又由于和晁盖的特殊渊源,宋江上山后即成为核心人物。不久,晁盖死,宋江坐第一把交椅。此时的宋江,在他的山寨水面上,呼风唤雨,调理千军万马,比郓城县的那个小押司要神气的多,但其内心未必比在郓城县时自在。因为此时的宋江,已经意识到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如果自己缺乏“杀上东京,夺了鸟位”的勇气,那最后的结局只能是祸及九族。他想改变这种命运,让弟兄们重新做驯良的大宋子民,但他也知道,让弟兄们、让朝廷接受这种设想,几乎同样困难。为此他需要做一些精心的准备——事实上,他从参与梁山事务的那天起,就悄悄地实行了一套新的方针。古今评家都曾指出,宋江的所谓还道村梦遇九天玄女,得授三卷天书一事,“殊不知此等,悉是宋江权术”,无非要借九天玄女之口,说出一番冠冕堂皇、而梁山弟兄们暂时还无法接受的道理:“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为以后的招安张目。金圣叹评书到于此处,便道:“只因此等语,遂为后人续貂之地。”——所谓续貂,即指招安一事也,意即所有71回之后的招安情节,都于此处生根,埋下伏笔。(41回)看得到此,读者就不得不叹服宋江深深的机谋。 此时的宋江,虽然还像晁盖那样以“忠义”作为梁山的大旗,但此“忠义”已不同于晁盖的彼“忠义”。晁盖的“忠义”,以“义”为主,要“施仁德于民”,讲究的是不失一个弟兄(46回);而宋江的“忠义”,以“忠”为主,他向弟兄们灌输的是朝廷如天如父,当在边关效力等等朝廷命官应有的意识。于是“忠”就在“义”的掩护下悄悄的成了梁山的主导意识形态。而“替天行道”的口号,似乎还算响亮,但与梁山聚义之始的初衷相比,其实已变了味,原来的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豪气荡然无存,“天”的含义由“人间正道”变成了坐在龙庭上的“天子”,梁山好汉就只有“辅国安民,去邪归正”一条路了。 此时的宋江,虽然还以“义”字标榜,但义气招揽的对象已变,不再是武松、李逵那样的绿林好汉,而是卢俊义、关胜那样有声望的豪绅、军官;看梁山好汉,为买马、为借粮都曾出兵放马,攻城掠地,但从未占据一城一地,这就是宋江掌握适度分寸,既提醒朝廷注意,勿忘梁山,又不作太甚之事,以免朝廷误以“乱”为“叛”,就此绝了招安后路;看梁山好汉作战,凡遇官兵溃逃,宋江必恐众将尽情追杀,必于紧要处鸣金收兵,而每战务求俘敌军官,这也是宋江用心处,在宋江的整体构想中,他们并不是简单的好汉,而是一条条与朝廷沟通的渠道;对于被俘的官兵将领包括童贯、高俅等人,宋江也必纳头便拜,口称死罪,这亦是宋江不同他人处,如不安抚此人,招安又从何谈起? 此时的梁山,虽然聚起了一百零八条好汉,并号称“一百八人,人合一心,心心皎洁;乐必同乐,忧必同忧,生不同生,死必同死”(70回),其实此话只能应用于大碗喝酒时、沙场厮杀时。这一百零八人的构成已经与当日不同,诚如宋江所言,已“一大半是朝廷军官”。这些战败而降的军官,与以梁山为家的当年梁山创始人,岂能真的“人合一心”!李逵见宋江一心要让卢俊义坐头把交椅,便大叫道:“你只管让来让去假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伙。”(67回)但李逵叫归叫,却做不得主,梁山英雄座次,除宋江、吴用、公孙胜、林冲仍能名列前茅外,其余二十名之内,旧人已经不见;除上述四人外,排在二十名之内的另十六人中,军官十人,豪绅二人,捕头狱吏二人,真正的市井人物也就武松而已;而其中不喜欢招安的,不过鲁智深、武松等寥寥数人。 此时再说招安,虽然李逵不服、林冲不满,但大势已定,无可挽回矣。而一旦归顺朝廷,征辽、征方腊都是题中应有之意,梁山好汉注定要散矣。宋江终于了却了一块心病,但却害苦了李逵、武松这一干好兄弟。 二、 宋江落草招安,前也违心,后也违心。细说:皆为“功名家业” 宋江落草梁山,一波三折,处处违心,一件本来避之不及的事终于没有避开。 宋江把本县保正晁盖当做心腹弟兄,却未必瞧得起梁山头领晁盖——这点潜意识,宋江自己也不一定清楚,但却是事实。宋江私放晁盖,出于和晁盖的友情,但压根没想到晁盖会上梁山落草,所以晁盖派刘唐赠金相谢,宋江吃惊非小,为此一反轻易不怒的常态,手刃阎婆惜,惹出一场生死官司;朱仝私放宋江,问宋江何处安身,宋江道:“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清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21回)这时的宋江,已经知道晁盖落草在梁山,但全然没把晁盖算在账上;直到清风寨闹出大案,牵连到花荣、秦明等一干兄弟安身的问题,上山已成必行之事时,宋江才不得不提起梁山。 深有意味的是,上山路上,宋江前行联络,却借得到报丧家书的机会,撇下众人,一溜烟似的走了(34回)。这段情节,似乎将宋江表现的非常反常,不近人情:为家父奔丧固然是大事、急事,但包括花荣在内的九名弟兄、数百名士兵都跟着你投奔梁山,也不是一件小事、缓事,为何竟连等一夜,与花荣、秦明等人见一面当场交待一下也不肯哩。其实宋江表面痛哭,内心却未尝不庆幸这是一个摆脱众人的机会——自己因事涉义气,不得已步步逼近梁山,与“反贼”只一步之遥,眼看难以自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此时,孝字在先,谁奈我何。宋江真精明人也,时机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而他不枉天意关照,立马走人,正应了旧小说中常用的一句俗词:鲤鱼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来。 宋江的用心不久之后便得到证实。宋江郓城再次被捕,发配江州,路经梁山时晁盖派人四处拦截相救,而“宋江看了,只得叫苦”,死活不肯上山,直至以自刎相威胁(35回)。用宋江自己的话说:“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教训,负累了他?前者……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撞见在下,指引回家。”原来如此!当初一片苦心,便已昭然若揭。直到在江州酒后题“反诗”、劫法场,闹出十恶不赦的罪案,宋江才死心蹋地的走上梁山。上山,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件违心的事。 而上山后的宋江,于招安一事,的确是精心构结,因而从来都有人把它视为宋江大奸大恶的证据,但事实上,这只是宋江的又一件不得已而为之的违心事。 “招安”一说,最早并非出自宋江之口,而是由武松道出。武松在孔家庄与宋江二次分手前往二龙山落草时说:“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再来寻访哥哥不迟。”(31回)武松不是日后梁山上的招安派,在梁山英雄大聚义后的菊花会上,武松对宋江定下的招安主题不满,首先发难说:“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冷了弟兄们的心。”(71回)由武松在去二龙山之前首先说出“招安”二字,足可证招安是当时绿林好汉们认可的一条改邪归正的途径。宋江既然度量自己和弟兄们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又不想就这么永远做强盗,招安就几乎是一条必由之路。考虑到在那一帮子莽汉中讨论问题取得一致的难度,拿出一点武断也是必须的:比如当李逵掀翻桌子时喝令推出斩首!有人以此论宋江为招安不顾兄弟情谊,其实有误,当是时者,众兄弟欢聚一堂,杀李逵能杀了吗?这点分寸都把握不住,宋江就不是宋江了。 重要的是对招安后果的预期。实施招安计划之前,宋江不可能预计到招安后的遭遇及众兄弟七零八落的结局。如果宋江预知这一步,招安也许就不会成为一个议题了。当然这是假设。但是,在招安的过程中,宋江已经逐步意识到招安会有一些后果,他也曾为此痛苦,而此时的他对最后的结局已无能为力,只能违心地看着事件失控。例如,在招安过程中,宋江事实上是处于一种夹缝中,对朝廷和兄弟们两面都得委曲求全,这其实是一件很揪心的事。菊花会后,宋江就很难受地对吴用说:“我在江州酒后误吟了反诗,得他(李逵)气力来;如今……险些儿坏了他性命,早是得众兄弟谏救了!我与他情份上最重,因此潸然泪下。”(71回)又知道武松、鲁智深等人心中总有疙瘩,不免又要做一番“别无他意”的解释。再如,征辽几场恶战,虽然没有折损兄弟,但宋江并非没有预感。凯旋途中双林渡燕青学箭射雁,宋江伤感,一段话有情有意:“天上一群鸿雁,相呼而过,正如我等兄弟一般。你却射了那几只,比俺弟兄中失了几个,众人心内如何?兄弟今后不可害此礼义之禽。”此时宋江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言而喻。几日后公孙胜告辞,宋江难悔前言,只得放行,他很清楚地知道:“昔日弟兄相聚,如花始开;今日弟兄分别,如花凋零”(90回);征方腊时每逢损失兄弟,宋江都要痛哭一场,这哭声虽说可能有做作成分,但不能都说是奸诈,相信痛惜之外,不无自责、无奈之意。此时的宋江,真的无奈了,虽然违心,却不得不沿着这条路继续往下走。 宋江何苦来哉? 前也违心,后也违心,人生如此大的波折,一个非常宽泛原则的“忠”字怕是解释不了的。即使上山之前,宋江不过一个押司小吏,算不上食君俸禄,且胆大到竟敢私放要犯,谈什么忠君?拒捕私逃,交结匪人,鼓动十数条命案在身的武松去二龙山落草,称得上忠君吗?浔阳江头醉题反诗,又忠哪门子君?如果宋江真的忠君,上面的事他一件也不会去做,更不必说在梁山落草多年,武装拒捕,数败官兵。 细细想来,解释宋江的行事准则,并非一定要落在传统的“忠义”的套子里,宋江虽然常以忠君标榜,但如其说他忠君爱民,还不如说主宰他的就是更普通的“功名家业”四字更合适。 “功名家业”四字,在《水浒》中并不跳眼,但我认为却是宋江真正的立身之本——当然,这里的功名指得是广义的功名,并非专指科举应试。 请看,宋江上山前的身份为郓城县押司,押司虽然属七品之下的佐杂小吏,但在吏人里却是身份最高,加之宋江“刀笔精通,吏道纯熟”,在县里也是有身份的人了——今日读者也许会这样认为。但这样认为未免太隔漠了。唐宋时期,官、吏已有区分,吏主要指县里的各种杂差,是作为一种劳役分配下来的,“在县,曹司至押录;在州,曹司至孔目官,下至杂职虞侯拣掐等人,各以乡户等第差充”(《文献通阿阿考?职役》,其中的“押”即指押司)。台湾学者萨孟武解释这一制度时说:“宋依唐制,户分九等,上四等给役,余五等免之。立法之意,本来是许人以钱雇役,即有钱而不欲役者出钱,无钱而肯出力者得钱。只因宋之职役太过苛苦,上户虽欲出钱雇人,而贫者亦不肯就,于是上户只有自己往役。在各种职役之中,人们认为最难忍受的乃是衙前之役。”(《水浒与中国社会》,岳麓书社版)这里说得很清楚,当时押司之类的杂役,是大户人家难以回避的苦差使,开销既大,且有风险,一旦有失职或差错,就得承担后果,倾家荡产并非少见,只有在无可奈何情况下,才不得不派自己的子弟应差(当然不排除用此机会维护家族利益的目的),宋江无可怀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去做那个押司的。了解到这一点,我们就容易理解《水浒》中的一段话:“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杂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21回)也就容易理解为何宋江做了押司之后,宋太公要告他一个忤逆罪,让官府公示断绝关系以掩人耳目,而在家中又挖了一个藏身的地窖。这都是为万一出事留下的退路, 再请看,宋江家中既有“给役”任务,显见是殷实大户;再证以宋江收容江湖好汉、结交八方朋友,济人急难,大把花钱的酷劲头,可见还非一般的大户。维持这样一个大户的利益并非易事,派子弟往官府应役当然也是其中一法。宋江本人的出生,《水浒》中没有详细交待,但从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以及浔阳楼反诗中“自幼曾攻经史”一句看,年少时他曾读过书。宋代以来科举发达,进士的录取比例仅十几分之一,读书不成而学吏道也是常例,不算丢人,而就宋江而言,学习吏道既应付了家族的“给役”官差,又满足了庄园兴旺的需要,且在这一途上也还有讨点出身的可能,一举三得,因此虽然凶险了些,但也算正途。应该说,宋江维护家族利益的担子其实是很重的,为了让自己真正成为自家庄园的挡风长城,宋江广交朋友、大把花钱——难道这不是一种很实用的策略吗? 如此再看,宋江要死要活地,宁可坐牢也不肯上梁山,不是很容易理解吗。上了梁山之后一心招安,也在意料之中。环境易变,一个人的观念却很难变,宋江既然不想做皇帝,那么,家业的殷实、门庭的荣耀、身份的显赫,就是他难以改变的追求,做强盗终究不是合理的结局。何况宋江上山之后,庄园烧为平地,老父宋太公、兄弟宋清也被接来梁山,这二人岂会像李逵、武松那样以山为家。宋太公前此一再教诲宋江,“又怕你一时被人撺掇,落草去了,做个不忠不孝之人”(34回)、“你如今此去,正从梁山泊过,倘或他们下山劫夺你入伙,切不可依随他,教人骂做不忠不孝。此一节,牢记于心”(35回)。这样的严父日夕在身边叮咛,不对宋江产生影响才是不可思议的事。 看宋江的出身旧已知道,招安是必然的结果。正如鲁迅所说:“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三闲集》) 三、 宋江其人,一变悲剧,再变悲剧。深说:乃社会潜质使其然 “自幼曾攻经史”,对于我们如何看宋江其实是不可忽略的重要提示;“给役”应差,维持庄园其实应被我们看作是宋江一切行为的出发点。带着这样的认识,我们再来看宋江的忠和义。 细看《水浒》,宋江的“义”大体上包括三个方面:1、与官府上下的交结。其程度在怒杀阎婆惜一事上体现得最为清楚:士兵不肯拿人、都头故意放人、知县三番五次的开脱,无不是在创造条件让宋江逃走;后来宋江回乡被捕,县里减等轻判,州吏关照轻打,发配鱼米之乡的江州,简直是路路贯通,宋江受益非浅。(21回、35回)2、与江湖好汉的交结。宋江出场时书中就介绍说:“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得是挥金如土。”(17回)结果是大名响遍山东、河北,影响直至江州,其中细节便无需再说。3、与百姓的交结。“人问他求钱财,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县前卖汤的王公受宋江施了一具棺材钱和养老送终钱,帮闲的唐牛儿也“常常得宋江赍助他”,“宋江为人最好,上下敬爱,满县人没有不让他”。 这三条实际上都和宋江的出发点紧密相连。殷实大户要维持自己的地位,最怕的有三:一怕官府,古谚就有“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之说,不怕你晁盖富裕,柴进贵胄,只要犯事于官府,大军一剿,倾刻间让你灰飞烟灭;二怕绿林好汉。《水浒》中写此类事极多,即梁山自己,“便是百十里、二三百里,若有钱财广积,害民的大户,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谁敢阻挡?……如此之为,大小何止千百余处。”(71回)。祝家庄、扈家庄的阵形布置,不就是为了对付强盗吗!宋家庄没有如此森严,但亦有庄院,35回宋江被捕时,新都头赵家兄弟带领百余人,竟是不敢进庄;三怕暴民,旧时贫富分化极大,饥民犹如干柴,若有火星,也会烧成燎原大火,梁山上很多人上山前是无业游民,极易生事,也是庄户所怕,方腊即此类人中闹大者也。而宋江的“义”,正是为对付“三怕”,有如此纯熟的官场交往,有如此响亮的江湖名头,有如此百姓厚爱的人望,宋家庄还有何虞。 如此看宋江的“义”,实在也没那么高尚,除了一点舞枪弄棒者的气味相投外,不就是为了他家族和庄园的利益吗,真正是“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绝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毛泽东语);如此看宋江的“义”,实在是一点也不神秘,大把花钱弄来个“及时雨”的称号,和祝家庄花大把钱造盘陀路,本质上都是看庄护院的手段,只不过宋江高明些,把防御阵地建立在他人心里。 宋江本意不过如此。而由“义”字引出一连串误会、巧合,以至造成梁山的一百零八条好汉的聚义,只是宋江把“义”的把戏玩过头了,无心插柳种下的一场个人的人生悲剧。 再看宋江的“忠”。前此论者,无论褒贬,似乎都过于看重宋江上梁山前后其主导思想由“义”向“忠”的转变,都想比较深刻的探讨其中的原因。其实,在本文探讨所采用的前提之下,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比较简单的。 前面提到,宋江少时读过经史,这显示他受过孔孟儒学的浸润,对于封建制度下的社会形态和运作准则应当是(事实也是)认可的,如果把这种构成世界观的基本成份叫做忠,那么说宋江心之存焉无疑是正确的——但是这种忠只是在最广泛的意义上表示愿意遵守基本的社会准则,和食君俸禄的朝廷命官所应有的忠君,其实是很不同的。我们说这种忠只是保证了宋江心里有一条“不造反”的底线。 像宋江这样的小吏,其实很少有机会去想如何忠于朝廷的问题,所以宋江的日常行为并没受到太多的约束,宋江在为自家庄园着想时,更多地表现出实用的义气,甚至可以发挥到私放朝廷要犯晁盖,默许武松二龙山落草的程度。即使上了梁山之后,也还是用“及时雨”的声名,完成了一百零八条好汉的聚义。不信你看,有哪一位是被宋江的“尽忠报国”的说词打动的?即便被俘的将领,也都是因为宋江实在太会做事——亲手解缚、纳头便拜,非但不杀,且留足面子——而不得不降,正如呼延灼所说:“非是呼延灼不忠于国,实慕兄长义气过人,不容呼延灼不依,愿随鞭蹬,事既如此,绝无还理。”(58回) 所谓“尽忠报国”的招安,事实上也是一种基于宋江生活背景的无奈选择。前文提过,自从私放晁盖之后,一连串的偶然、巧合、误会、突发事件,使得宋江身不由己的一步步地走上梁山。梁山上的宋江,特别是做了第一把交椅的宋江,不会不考虑将来的出路。按照当时的情况,出路可能有以下几条:1、杀上东京,夺了鸟位——李逵觉得最痛快,但宋江是不会考虑的。无论宋江在郓城时如何胆大妄为,底线还是很清楚的,他的利益在庄园,在功业,而不在龙椅。2、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安家梁山,终老水泊——武松、鲁达、阮氏三雄大概都认可这条路,但宋江也不会考虑。幼时喝的那点墨水,读的那点经史,已足以让他终生都难以接受做强盗的现实。当初因阎婆惜案被捕,宋江对太公说:“父亲休烦恼,官司见了,到是有幸。明日孩儿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儿杀人放火的朋友,打在网里,如何能够见父亲面。”(35回)杀阎婆惜是坐牢,做强盗也是坐牢,然而在宋江眼里性质是不一样的,那么今日之梁山和当日之宋家庄岂能一样?何况宋江必然想到,梁山今日兴旺,绝难保持长久,强盗岂是世传之业!3、散伙,“一个个各去寻趁罢”(鲁智深语)——这未尝不是一个解决办法,但宋江还是不会接受。从宋江讲义气的本性去看,这是一种最残酷的结局,所以他平日里最听不得此话,必是伤心落泪,委曲求解。而隐藏在宋江内心的另一个问题是,散伙之后,再往何方?武松、鲁达之流能再回二龙山、李逵等可随地自生自灭,宋江想把老父、舍弟带回宋家庄,可就困难了。4、于此之外,只有招安一途。做好奴才,替主子去打不愿做奴才的强盗。这一途走下去究竟要打谁,宋江未必能猜准,但对于要付出“委曲求全”、“一刀一枪”的代价,宋江是有准备的。然而代价虽然沉重,但可一劳永逸:死,不再连累家族;活,自然是光宗耀祖、青史留名。所以宋江铁心要行此道,直到被暗中下了毒药,仍是心无怨言——因为他虽死了,宋家一族却活了,宋清可以安心务农了,将来就是一个新的宋太公。为了堵塞唯一的漏洞,宋江终于横下心来毒死李逵。好在都是临死之人,话尽可说透:“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所以……”——名声重要,家业也在其中,就顾不得你的性命了。 至此,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一条从“义”到“忠”的轨迹,也就是宋江从热衷江湖交结,到不得不死守底线的过程。 至此,我们可以认为,宋江是不幸的,只是由于他把“义”这个本来很普通的社会意识、社会手段玩弄的太过纯熟,因而引发出一系列的巧合、偶然、误会,给他带来了悲剧性的人生转折,把他这个本来只想看家护院的小小押司,推上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舞台,去扮演一个他从来都不认可的角色,对于他来说,这实在是一场为义气所累的人生悲剧。为了摆脱可以预见的结局,他只有使出浑身解数,扛起“忠”字大旗,死保“不造反”的底线,包括使一点权术、玩一点奸诈、弄一点残忍,终于完成了对自己人生道路的回归。他的这一段经历,应该看作是他的社会意识在事件中的必然反映,是它的社会潜质对人生道路的制约,是他自己的社会定位的再实现。而不是皮相的“忠”、“义”之争。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2002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