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瓶儿是《金瓶梅》中排名第二的淫妇。对于她,金学研究者早就注意到她前后期性格表现出来的迥然差异:前期强悍狠毒,后期柔弱善良。这个似乎不统一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到底是作者的败笔,还是作者有意如此为之,从而赋予这一人物形象更丰富更有深意呢? 与第一淫妇潘金莲相比,李瓶儿的容貌不亚于潘金莲。李瓶儿不但貌美,而且性格好。西门庆第一次提到她时,就特意说:“花二哥(即花子虚,作者注)……他自说娘子好个性儿”,(第十回)月娘也说她“好个温克性儿”(第十回),她死后,连仆人玳安也一再夸她好性格,“又有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第六十四回)。可这样一个又美丽又好性格的女人,命运却偏偏安排她诸多不如意。她先是嫁给“夫人性甚嫉妒”的梁中书为妾,“只在外边书房内住”。(第十回)后嫁给花太监的侄儿花子虚为妻。花太监在世时,与花太监关系暧昧。花太监死后,花子虚成天与一帮狐朋狗友在外眠花宿柳,把她一个人整日扔在家里,独守空房。由此可见,年轻貌美且性情好的李瓶儿这些年来的婚姻一直是不如意的,她的感情和身体都处于凌虚状态。 李瓶儿前期为人的狠毒和强悍,主要在她与花子虚和蒋竹山这两个男人的关系中反应出来。 如前所述,由于花子虚“把着正经家事儿不理”,“成日只在外边胡干”,(第十四回)李瓶儿因而有了与西门庆的私情。对她与西门庆的私情,作者虽然有明显的道德归罪的倾向性,把她列为全书的第二淫妇,但同时也有对她的同情。这种同情,表现在对花子虚的批评上,“若似花子虚终日落魄飘风,谩无纪律,而欲其内人不生他意,岂可得乎?”(第十四回) 如果说这时的李瓶儿还有值得人同情之处的话,那么后来她对花子虚的一系列做法则实在是罪孽深重了。花子虚的几个兄弟为了花太监的遗产而把花子虚告了,李瓶儿托西门庆打点,给了西门庆三千两银子,西门庆都说:“只消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第十四回),可李瓶儿不但叫西门庆把这三千两银子全收了,而且还把“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第十四回)都叫西门庆收了去。官司过后,花子虚银两、房舍、庄田都没了,寻李瓶儿和西门庆凑钱买房子,西门庆本还想找几百两银子与花子虚,李瓶儿却不肯,不但不肯,反倒把花子虚劈头盖脑骂了一顿: (花子虚)反吃妇人整骂了四五日,骂道:“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经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不着家,只当被人所算,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对我说,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女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能走不能飞,晓得什么?认得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甫能寻的人情。平昔不种下,急流之中,谁人来管你?多亏了他隔壁些西门庆,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的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的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出来,两脚踏住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还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你过阴,有你写来的帖子见在,没你的手自儿,我擅自拿出你的银子寻人情、抵盗与人便难了!”花子虚道:“可知是我的帖子来说。实指望还剩下些,咱凑着买房子过日子,往后知数拳儿了。”妇人道:“呸,浊材料!我不好骂你的。你早仔细好来,群头儿上不算计,圈底儿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万也说使多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的那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恁大人情嘱的话,平日拿了你一场,当官篙条儿也没曾打你这王八身上,好好放出来,教你在家里恁说嘴!人家不属你管辖,不是你甚么着疼得亲故?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上走跳,使钱救你?你来家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还一扫帚扫的人光光的,问人找起后帐儿来了!”几句连搽带骂,骂的子虚闭口无言(第十四回)。 李瓶儿这段长篇大骂,言尖辞利,绝不亚于潘金莲那张如淮洪般的伶牙利嘴。明明是她转嫁了许多的钱财到了西门庆那,吃她这一骂,似乎她和西门庆不但没有合伙私吞花子虚的钱财,反成了花子虚的救命大恩人,而花子虚则成了完全不知好歹的混账无赖了。从这篇大骂中,足可见出她的很有心计、泼辣甚至于阴险和狠毒了。 花子虚在这一惊一吓一气中,得了伤寒病,开始时,李瓶儿还为他请医生,后来怕使钱,便断了医药,只等着他死。如果说潘金莲是以暴力以血腥的方式杀死了武大,那么李瓶儿则是以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杀死了花子虚,其心狠的程度是不亚于潘金莲的,因此作者把她打入“淫妇”的行列,是一点也不冤枉她的。 花子虚死后,李瓶儿原是一心一意急切要嫁给西门庆的,因西门庆亲家陈洪被参,西门庆就“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霄云外去了”(第十七回)。李瓶儿在得知西门庆家出事后,也后悔把许多东西丢在他家了。她在病了一场被蒋太医蒋竹山医好后,又匆匆忙忙嫁给了蒋竹山。谁料蒋竹山原来中看不中用,而在西门庆手里经过“狂风骤雨”的她便渐渐对蒋竹山“颇生憎恶”。不但把蒋竹山为讨她欢喜的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烂”,且骂道: “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家。把你当快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骂的竹山狗血喷了脸。(第十九回) 蒋竹山被西门庆派的草里蛇逻打并敲诈了之后,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要银子: 又被妇人哕在脸上,骂道:“没羞的王八!你递什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王八砍了头是个债桩,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第十九回) 李瓶儿在此两次骂蒋竹山,都一口一个“王八”,骂其“中看不中用”,还自称”老娘”,这样泼妇骂街式的破口大骂,实在不象是出自一个“好性情”的上流女人之口。且“把淫器之物用石砸的稀烂”的举动,也实在是不温柔。特别是在把蒋竹山赶出门时,她还使冯妈妈舀了一盆水“赶着泼去”,这样的做法,也够狠毒了。 总之,在与前两任丈夫花子虚和蒋竹山的关系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泼辣强悍很有心计的狠毒的淫荡的李瓶儿。 然而,李瓶儿自嫁入西门庆家后,却似完全变了一个人儿。她对西门庆温柔顺从,面对潘金莲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她也只一味的容忍谦让。她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似乎确实让人有些费解。但是,“欲望作为一种‘革命’性的力量,既可以因无限制的追求而导致人性的扭曲和异化而走向恶(它的解构性的一面或功能);也可以因这一追求的满足而打开人性向善的可能性通道而走向善(它的建构性的一面或功能)”。 [1]如果说潘金莲是因为欲望的无限制追求而又得不到满足而最后一步步走向了人性的恶,那么李瓶儿则是因欲望得到了满足而回归了人性的善。 李瓶儿与花子虚的夫妻关系是名存实无,蒋竹山又是“中看不中用”的“腊枪头”,年轻的李瓶儿的身体便处在一种凌虚状态,一经西门庆的“狂风骤雨”后,使她在西门庆男人结实的身体里找到了实在的感觉,因此她一再说西门庆是“医奴的药”。第一次是在第十七回,她对西门庆说: 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 第二次在第十九回,在把西门庆和蒋竹山作比较时对西门庆说道: 他拿什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 他拿甚么来比你!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这“药”的象征意义是很明显的。一是这是一副化解李瓶儿生理欲望、排除她生理焦虑、并把女性的性征还原给她的一剂良药,这一层面上的象征义,也反应出了当时晚明社会普遍存在的欲望追求和身体关切,肯定人的“好色”;二是这也是一副最终把李瓶儿送上死亡的“虎狼药”(西门庆每每不顾李瓶儿的身体强行与她行房,导致她最后得“血崩”疾而死)。 李瓶儿在西门庆那里得到的“欲望的满足”,主要的当然是满足了她身体的欲望。但除此之外,有一点也不容忽视,那就是西门庆还满足了李瓶儿作为“社会人”的“社会属性”的欲望。与潘金莲出身低微不同,李瓶儿原来是堂堂蔡太师女婿、大名府梁中书的妾;再嫁花子虚,花太监是“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第十回)花太监死后,仅官家评估他留给花子虚的遗产就有:太监大宅一所,值银七百两;南门外庄田一处,值银六百五十两;花子虚住居小宅,值银五百四十两。花太监还留给了她的寻常百姓根本见不到的新奇的做爱器具,如从内府画出来的春宫手卷,从南方缅甸国出来的勉铃。可见李瓶儿是一个见过世面的手头颇有钱财的上流社会的富且贵的人。她的富且贵的身份,决定了她是一个深深纠缠于各种经济和社会关系的人。相对于潘金莲选择西门庆,是选择了她对西门庆天真单纯的毫不势利的情爱,孟玉楼选择西门庆,主要是选择了西门庆的财力,李瓶儿选择西门庆,则更多的是选择了西门庆的“人势”,即社会地位。我们再来看她对西门庆和蒋竹山的一番比较: 他拿什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第十九回) 在李瓶儿看来,西门庆之所以是“天”,蒋竹山是“地”,主要的就是西门庆是“人上之人”,是见过世面的“上流社会”的人,他“每日吃用稀奇之物”,是蒋竹山“没曾看见”的。李瓶儿认为花子虚比不上西门庆的,也正是人势也。当初热结十兄弟时,论年龄,应伯爵最大;论财力,花子虚最富,然而大家却一致推西门庆为老大,西门庆胜过花子虚者,人势而已!可见,李瓶儿始终是社会人,她最关心的始终是社会人际关系,她最看重的也是对方是不是“人上人”,是不是见过世面的人,是不是上流社会的人。对于这一点,小说中有多处显示: 在十三回中,李瓶儿第一次与西门庆偷情后,说的不是她和西门庆二人之间的卿卿我我,而一口一个的是“他大娘”“他五娘”,想的是如何接近和讨好“他大娘”“他五娘”,而讨好的方式则不外乎惯常的经济手段:送礼物,送鞋子,送金簪儿等。可见李瓶儿是社会的人,是熟悉社会规则的人,也是渴望溶于社会的人,人情世故,捻然于心。对比潘金莲与西门庆偷情后,怕的只是西门庆把她“网巾圈儿打靠后”,则可再一次见出,潘金莲只是自然人,李瓶儿则是社会人“。瓶儿与金莲的内战,从象征层次上说,竟是人类的文明与人类的原始激情之间的内战也。”[2] 第十四回中,吴月娘看中了李瓶儿送给潘金莲的寿字簪儿的样子,李瓶儿一心要讨好吴月娘他们,忙见机行事,给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一人送了一对,且特意夸耀这寿字簪儿是“老公公宫里御前作带出来的”,但又说它“甚么罕希之物”。既以礼物买人心,又以礼物标榜了自己的身份,处处显出她是一个深谙社会社交规则的社会人。 第十六回中,清早李瓶儿正与西门庆亲热,玳安来报有人等着做买卖,西门庆还不想走,李瓶儿反倒催他走,并一再说:“买卖要紧”“买卖不与道路为仇”,再次见出李瓶儿是深陷于社会经济关系中的人,若想是潘金莲在这时是则绝不会管什么买卖不买卖了。 正因为李瓶儿是一个深深纠缠于各种经济和社会关系的人,根据马斯洛的人的需求的层次理论,她的社会心理需求就会较之于其他女人强烈。而整个漫长的封建男权社会,几乎是绝对的“男主外,女主内”,男人主宰世界,女人只囿于家庭。这样,李瓶儿的社会归属的心理需求,在社会中实现自我价值的心理需求就只能借助于男人来实现了。西门庆这样一个亦商亦官有钱有势的男人,正好就满足了李瓶儿的这一需求,这也就是封建社会一般意义上说的“夫贵妻荣”了。于此可见,李瓶儿说西门庆是“医奴的药”的“药”还有一层象征义,那就是这是一副满足她社会心理需求的补药。 身体欲望和社会欲望都得到满足的李瓶儿,其人性就由恶而趋向善了。 李瓶儿人性向善的第一个表现就是——还原了她的女性性征。前期,由于正常的身体欲望没有得到满足,李瓶儿的性征被改造出呈“阳性化”,表现为泼辣强悍甚至狠毒。她嫁给西门庆后,小说便处处显示她女性的柔弱之美了。首先是原来那如潘金莲一样的伶牙利嘴不见了,一次雪夜被潘金莲绊了一交,反被潘金莲抢白了一番,她却不作任何辩解,背后连西门庆都说她“没些嘴抹儿”(第二十一回)。对西门庆,她温柔顺从,就是身体不行,也不拒绝西门庆的发泄,终于引发和加重了她的“血崩”症。对于潘金莲不间断的嫉妒、进攻和陷害,她始终以凡事忍让来息事宁人。总之,嫁给了西门庆之后的李瓶儿,再也看不到她曾经的阳刚强悍,一家大小除了潘金莲外都赞她性子柔婉。 李瓶儿人性趋向于善的第二个表现是——完成了她的“母亲”形象。事实上作者对李瓶儿这个人物的处理,后来已经有意无意地将她的性征阉割掉了。首先是给她一个儿子,把她变成一个母亲。这“母亲”的含义是事实上的,也是象征意义上的,伊格尔顿说过:“性的欲望是对社会制度的潜在颠覆,性欲的萌动、形成以及产生都是一种异质的社会构成,那么如何才能避免性欲呢?答案是,必须自然地去掉女人的性征,所有女人必须成为‘母亲’。”[3]其次是李瓶儿在嫁入西门庆家后,小说就很少描写她和西门庆之间的性行为,特别是她染上“血崩”疾后,她几乎丧失了性能力。她和西门庆之间的关系也由过去的男女关系变成为类似“母子”的关系,她也由过去的“强悍淫荡”一变而为具有“母性的温柔”。我们来看她临死前对西门庆说的话: 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的。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的苦口说你?(第六十二回) 这些话语中,见不出多少夫妻间的温情蜜意,更多的则是表现为母亲临终前对儿子般的关怀、不舍和不放心。 伊格尔顿又说:“如果要克服欲望的分裂破坏性,就必须使女人‘非性欲化’,使她成为弱化男人的母亲形象。”[4]而西门庆后来对李瓶儿的感情也确实更多地表现为对母亲般的依恋、尊重、爱戴和顺从。第六十一回中,李瓶儿带病宴重阳,加剧了病情,晕倒跌伤后,西门庆“当夜就在李瓶儿对面床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也没去衙门,而是急着为李瓶儿请医生。如前边已经说过,西门庆与李瓶儿后来几乎没有夫妻间的性事,维持西门庆对李瓶儿长久的感情的,便是这种类似母子之间的亲情了。且西门庆对她的这种感情一直延续到她死后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因她的死亡而加深了这种母子情感。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人类与生俱来的欲望,作为一种“革命”性的力量,它可因无限制的膨胀和追求而使人异化,使人走向堕落和邪恶,也可因其得到合理的满足而使人性趋向于善,使人性更加完美。 参考文献: [1]冯文楼.四大奇书的文本文化学阐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328. [2]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44. [3]参见(英)伊格尔顿,马良译.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145. [4]参见(英)伊格尔顿,马良译.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150. 作者简介:黄吟珂(1973-),女,湖南衡阳人,北京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讲师,从事古代文学研究。(衡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湖南衡阳421008) 原载:《牡丹江大学学报》2008年1月第17卷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