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清唱曲辞考探
古人早有评论,《红楼梦》以诗胜,《金瓶梅》以曲胜。《金瓶梅》中写到几十次唱曲的场面,写入的曲辞不下两百首。唱曲者有艺人、妓女、丫鬟、尼姑,还有西门庆的妻妾。可谓人人会唱小曲,个个爱听小曲。所唱的曲子有套数、小令、剧曲、时调小曲。曲牌名目繁多。《红楼梦》之诗,大多为作者所创作。而《金瓶梅》之曲,则多为前人或当地民间盛唱的作品。《金瓶梅》大量地抄录曲辞入文,虽不免有烦琐之弊,却十分鲜明、突出地反映了明代中期民间清唱风习盛行的时代特征,其价值有三:一、它为我们保存了大量的明代中后期民间艺术活动的具体、形象的资料,其价值大大超过一般史书对此类活动的抽象空泛的记载;二、增强了小说的真实性与反映社会生活的深、广度;三、强化了小说的艺术氛围和审美感染效果,使我们今天的读者读之还会产生身临其境之感。 对《金瓶梅》抄录之曲辞的来源问题,著名学者冯沅君先生和美国学者韩南教授都作过不少考证。笔者在继承其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考探、考证,收获不少。本文拟对小说中出现的清唱曲辞,考其来源,查明抄改情况,探究抄改原委,并就此题对小说的作者,成书年代,时代背景及作者的思想倾向、艺术趣味等问题作些分析研究。 冠儿不戴懒梳妆 《金瓶梅》第六回写道:西门庆饮酒中间,看见潘金莲壁上挂着一面琵琶,便道:“久闻你善弹,今日好歹弹个曲儿我下酒。”妇人笑道:“奴自幼初学一两句,不十分好。官人休要笑耻。”西门庆一面取下琵琶来,搂妇人在怀,看她放在膝儿上,轻舒玉笋,款弄冰弦,慢慢弹着,唱了一个《两头南》调儿: “冠儿不戴懒梳妆,鬓挽青丝云鬓光。金钗斜插在乌云上。唤梅香,开笼箱,穿一套素缟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样。出绣房,梅香:你与我卷起帘儿,烧一柱儿夜香。” 此曲抄引自《词林摘艳》卷二。原注“闺情”,无名氏小令。小说抄录时文字上更动如次:改原文“绾青丝”为“挽青丝”,“短金钗”句“短”字删,“我这里唤梅香”句“我这里”三字删,“拣一套缟素衣裳”改为“穿一套素缟衣裳”,“似西施”改为“是西施”,原文“西施模样”迭出一句被删,“我烧一柱”句“我”字删。 潘金莲嫌夫卖风月,设谋害死武大后,与西门庆整日淫荡作乐,好不自在。作者巧妙地抄借现成的曲子,让潘金莲自弹自唱,十分贴切地表达了潘金莲此时如愿以偿的闲适心态。 当初奴爱你风流 小说第八回,写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 原来妇人在房中,香薰鸳被,款剔银灯,睡不着,短叹长吁,翻来覆去。正是: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于是独自弹着琵琶,唱一个《绵搭絮》为证: 当初奴爱你风流,共你剪发燃香,雨态云踪两意投。背亲夫,和你偷情。怕什么傍人讲论,覆水难收。你若负了奴真情,正是缘木求鱼空自守。 又 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傍定帷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 又 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只爱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轻性儿乖。奴本是朵好花儿,园内初开;蝴蝶飡破,再也不来。我和你那样的恩情,前世里前缘今世里该。 又 心中犹豫展转成忧,常言妇女痴心,惟有情人意不周。是我迎头,和你把情偷。鲜花付与,怎肯干休?你如今另有知心,海神庙里和你把状投。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十五《绵搭絮》,原注“思情”。小说抄录时有一些文字改动。如改原曲辞“两意绸”为“两意投”,“背亲娘”为“背亲夫”,“你若是”为“你若”,“空自羞”为“空自守”。第二首曲中,改原文“女裙钗”为“裙钗”,“怎肯丢开”为“怎生丢开”,“你若还”为“你若”。第三首曲中,改原文“只爱你个”为“只爱你”,“情性儿乖”为“性儿乖”,“蝴蝶儿”为“蝴蝶”,“我和你黑海般恩情”为“我和你那样的恩情”,“前世里姻缘”为“前世里前缘”。第四首曲中,改原文“常言女子痴心”为“常言妇女痴心”,“和你情偷”为“和你把情偷”,“另有了知心”为“另有知心”,“海神庙威灵把状投”为“海神庙里和你把状投”。 此曲为潘金莲的自弹自唱,所唱的内容与刻画当时潘金莲的心态、情感具有密切的联系。因此此曲成了小说情节发展的有机组成部分。但即使是这样的曲子,小说作者也无意独创,而仍以抄借移植前人的现成曲子为之,只是在情节的不相吻合处,作了必要的改动。如原曲辞中有“背亲娘,和你偷情”句,小说改为“背亲夫,和你偷情”。如此一改,就基本上符合了潘金莲这一小说人物的情况。小说作者还在移植时对原来的曲子进行了选择和重新排列,使其更符合当时潘金莲的心理发展、变化的规律。于此可见,小说作者在移植、抄借时也是颇费斟酌、运筹的。 喜 遇 吉 日 小说第十六回,写西门庆的十个朋友,在庆贺应伯爵寿诞时,知西门庆将娶李瓶儿,皆奉承之: 谢希大道:“哥到明日娶嫂子过门,俺每贺哥去。哥好歹叫上四个唱的,请俺每吃喜酒。”西门庆道:“这个不瞒说,一定奉请列位兄弟。”祝日念道:“比时明日与哥庆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酒儿,先庆了喜罢。”于是叫伯爵把酒,谢希大执壶,祝日念捧菜,其余都陪跪。把两个小优儿也叫来跪着,弹唱一套《十三腔》“喜遇吉日”,一连把西门庆灌了三四钟酒。 两个小优儿弹唱的一套《三十腔》“喜遇吉日”(《金瓶梅》写作《十三腔》,系误抄或误刻),出自《盛世新声》“南曲”。《词林摘艳》卷二,《雍熙乐府》卷十六“南曲”亦收有此套曲。《词林摘艳》 此曲原注“庆寿”;《雍熙乐府》原注“祝寿兼生子”。开头数句为:“喜遇吉人,长庚现,彩云飘渺。看庭前玉树,又生瑶草。”确为“祝寿兼生子”之曲,故周守备说:“今日是你西门老爹加官进禄,又是他的好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该唱这套。”但首句“喜遇吉人”应为“喜遇吉日”,《词林摘艳》是如此,《雍熙乐府》系误刊。 喜得功名完遂 小说第二十回,写应伯爵等在西门庆家吃会亲酒,要新嫂子李瓶儿出来拜见众人: 四个唱的,琵琶筝弦,簇拥妇人,花枝招展,绣带飘飘,望上朝拜。慌的众人都下席来还礼不迭。 却说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簇拥着月娘,都在大厅软壁后听觑,听见唱“喜得功名完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夫共妻”,直到“笑吟吟庆喜,高擎着凤凰杯。象板银筝间玉笛,列杯盘,水陆排佳会”,直至“永团圆世世夫妻”跟前,金莲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在那里?”那月娘虽故好性儿,听了这两句,未免有几分动意,恼在心中。 “喜得功名遂”乃是《雍熙乐府》卷十六南曲《合笙》的首句,原注“合家欢乐”。此套曲亦载《盛世新声》。《南九宫十三调谱》引此套曲中的二曲(《道和》、《梅花酒》)均注《彩楼记》。现据《雍熙乐府》所载抄录如次: 喜得功名遂,重休提携。荷天天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夫共妻。腰金衣紫身荣贵,今日谢得亲帏两情深感激。喜重相会,喜重相会,画堂罗列珠翠。欢声宴乐春风细,今日再成姻契,学效高飞,如鱼似水。 〔调笑令〕笑吟吟庆喜,高擎着凤凰杯。呀,象板银筝间玉笛,列杯盘,水陆排筵会。状元郎虎榜名题,我则见兰堂画阁列鼎食,永团圆世世夫妻。 …… 此曲小说并未全录,只是孟玉楼、潘金莲等听唱中叙出数句。这在小说中是一个特例,唱曲与小说情节的发展完全融合在一起,非常生动地表现了西门庆对李瓶儿的宠爱,潘金莲的嫉妒和吴月娘的醋意。 寒 风 布 野 小说第二十一回,写西门庆妻妾赏雪烹茶,说唱艺人李铭前来伺候: 西门庆就将手内吃的那一盏木樨金灯茶,递与他(李铭)吃,说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套我听。”李铭道:“小的知道。”一面下边吃了茶,上来把筝弦调定,顿开喉音,并足朝上,唱了一套《冬景·绛都春》“寒风布野”云云。 李铭所唱之曲,小说未录。但从首句可考,此曲出自《雍熙乐府》卷十六南曲《绛都春》,原注“冬景”。《词林摘艳》亦载此曲。 赤帝当权耀太虚 小说第二十七回,写西门庆与妻妾们在花园内凉亭上摆酒纳凉: 须臾酒过三巡,西门庆教春梅取月琴来教玉楼,取琵琶教金莲弹,“你两个唱一套‘赤帝当权耀太虚’我听。”……他两个方才轻舒玉指,款跨鲛绡,合着声唱《雁过沙》。 《雁过沙》乃为《雁过声》之误。玉楼、金莲所唱的《雁过声》“赤帝当权耀太虚”,载《雍熙乐府》卷三《正宫》,原注“纳凉”。此曲亦载《盛世新声》、《词林摘艳》等曲选集。 叹浮生有如一梦里 小说第三十一回,写西门庆生子加官,开宴吃喜酒。所请的客人,有刘、薛二内相,周守备,夏提刑等人: 说话中间,忽报刘公公、薛公公来了。慌的西门庆穿上衣,仪门迎接。二位内相坐四人轿,穿过肩蟒,缨枪队,喝道而至。……西门庆先把盏让座次,刘薛二内相再三让逊:“还有列位大人。”周守备道:“二位老太监齿德俱尊。常言:三岁内官,居于王公之上。这个自然首座,何消泛讲。”……须臾,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上来弹唱了。一个筝,一个琵琶。周守备先举手让两位内相,说:“老太监,分付赏他二人唱哪套词儿?”刘太监道:“列位请先。”周守备道:“老太监自然之理,不必计较。”刘太监道:“两个子弟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周守备道:“老太监,此是这归隐叹世之词,今日西门大人喜事,又是华诞,唱不的。”刘太监又道:“你会唱‘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周守备道:“此是《陈琳抱妆盒》杂记(剧),今日庆贺,唱不的。”薛太监道:“你叫他二人上来,等我分付他。你记的《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监,此是离别之词,越发使不的。”……分付:“你唱套《三十腔》。今日是你西门老爹加官进禄,又是好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该唱这套。” 刘太监点唱的“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出自《雍熙乐府》卷十四《商调·集贤宾》,原注“叹世”。故周守备称此为“归隐叹世之词”。此曲又载《盛世新声》、《词林摘艳》。后者注“吕止庵‘叹世’”。刘太监又点唱:“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金钗女”,出自《雍熙乐府》卷九《南吕·一枝花》,原注“抱妆盒”。《盛世新声》、《词林摘艳》亦载此曲。《词林摘艳》注:“无名氏《抱妆盒》传奇”。《抱妆盒》全名为《金水桥陈琳抱妆盒》,杂剧。此曲原出于此剧第二折。但在杂剧中此曲前两句为:“虽不比三台中玉佩臣,现掌些六院里金钗客”,与《金瓶梅》所抄引者出入很大。可见《金瓶梅》在写作时所抄引者为《雍熙乐府》或《词林摘艳》,而非原作杂剧《抱妆盒》。薛太监点唱的“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出自《词林摘艳》卷一《普天乐》,原注“元张鸣善小令·咏世”。 最后夏提刑分付唱《三十腔》。《雍熙乐府》卷十六南曲中有《三十腔》。其首曲为“喜遇吉人”,原注“庆寿”。这是套庆寿之曲,正符合《金瓶梅》中周守备所说“今日西门大人喜事,又是华诞”,夏提刑所说“又是弄璋之喜,宜该唱这套。” 以上抄引小说中这一段文字的前半部分,曾被吴晗先生用来证明其“万历说”的正确,笔者认为不确。吴晗先生在《〈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中指出:“一个管造砖和一个看皇庄的内使,声势便显赫到如此,在宴会时座次在地方军政长官之上,这正是宦官极得势时代的情景,也正是万历时代的情景。”文载《文学季刊》创刊号,1934年1月。其实,周守备等地方官,将内使太监敬为上宾,仅出于礼貌而已。诚如周守备所说:“老太监齿德俱尊”,“自然首坐,何消泛讲”。在座次问题上,老太监还和地方长官谦让一番,正说明他们权势并不显赫。此外,从上引文字之下半段来看,西门庆生子加官,又是华诞,乃是大喜之事,在酒席宴上老太监却要唱归隐叹世之曲,悲伤离别之词,这本身即是对太监的讽刺,足见他们心情之灰黯、处世之不遇。这正是嘉靖时代太监失势而非万历时代太监得势的真实写照。《金瓶梅》此处并未大段抄录曲辞,只是以白描手法写了为庆贺西门庆加官生子而该唱何曲的争论,将老太监的失意心情和周守备、夏提刑对西门庆阿谀奉承的情态,表现得相当深刻。 花 遮 翠 拥 小说第三十二回,写到桂姐拜月娘为干娘,叫妓女们唱曲: 桂姐又道,“银姐,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先唱过了。”月娘和李娇儿对面坐着。吴银儿见他这般说,只得取过乐器来。当下郑爱香儿弹唱,吴银儿琵琶,韩玉钏儿在旁随唱,唱了一套《八声甘州》“花遮翠拥”。 小说中这一套《八声甘州》“花遮翠拥”,抄自贾仲明《铁拐李度金童玉女》杂剧第一折。《雍熙乐府》卷四亦载此曲,故亦可能抄自《雍熙乐府》。原曲辞为:“〔仙吕八声甘州〕花遮翠拥,香霭飘霞。烛影摇红,月梁云栋,上金钧十二帘栊。金雀屏开玳瑁筵,绿蚁光浮白玉锺。爽气透襟怀,满面春风。”剧叙西王母蟠桃会,金童玉女思凡谪下人间配为夫妇。后又复命铁拐李度脱归真。《金瓶梅》唱此曲,只为酒席间赏玩,并无他意。 马蹄金铸就虎头牌 同一回,小说写到西门庆请乔大户等饮酒,在酒席间: 初是郑爱香儿弹筝,吴银儿琵琶,韩玉钏儿拔板。启朱唇,露皓齿,先唱《水仙子》“马蹄金铸就虎头牌”一套。 《水仙子》“马蹄金铸就虎头牌”一套,出自《雍熙乐府》卷十八杂曲。《金瓶梅》出此亦为佐酒,而无他意。 残红水上飘 小说第三十五回写到,西门庆、应伯爵等饮酒,要书童妆扮成女子唱南曲: (书童)要了些脂粉,在书房里搽抹起来,俨然就是个女子,打扮的甚是娇娜。走在席边,双手先递上一杯与应伯爵,顿开喉音,在旁唱《玉芙蓉》道: 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淡了眉儿谁描。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我为你,数尽归期,画损了掠儿稍。 书童所唱的《玉芙蓉》“残红水上飘”,抄自《南九宫词》正宫。《南九宫词》题李日华作。原文如下: 残红水上飘,春杏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我为他,盼归期,月转海棠梢。 《南宫词纪》亦载此曲。与《南九宫词》本末句为异文。《南宫词纪》本作:“数归期,划损掠儿稍。”此与《金瓶梅》的文字较近似。 黄霖同志发现在《南词韵选》所载此曲作者李日华下注有“直隶吴县人”,确切地证明了此曲是吴县人戏曲家李日华的作品。但此曲却不见于嘉靖年间编成的,《金瓶梅》作者最乐意引用的《词林摘艳》、《雍熙乐府》之中,而见于万历时期编成的《群音类选》、《南词韵选》、《南宫词纪》中,因此有的研究者就认为此曲当流行在万历年间。《金瓶梅》中,抄引此曲,故小说亦当成书在万历年间。这个结论值得商榷。 戏曲家李日华的活动时间较早,我们可以从他改编《西厢记》的情况,考知他大体的活动年代。《西厢记》杂剧是元王实甫的作品。明浙江海盐人崔时佩据王氏《西厢记》改成传奇剧本。李日华又于崔作复加增订,取名为《南调西厢记》。吴县戏曲家陆采又不满李作,重写《南西厢记》。陆采自序云:“李日华取实甫语翻为南曲,而措辞命意之妙,几失之矣。予自退休日时缀此编,固不敢媲美前哲,然较之生吞活剥者,自谓差见一斑。”陆采与李日华同为吴县人。陆生于明弘治十年(1497),卒于嘉靖十六年(1537)。这就是说,陆采不满李作而重写《南西厢记》的时间,最晚不能过嘉靖十六年。由此可见,李日华的《南调西厢记》当流行于嘉靖初年或更早。这也就是李日华的活动时间,其所作“残红水上飘”曲子的流行时间。退一步讲,此曲的开始流行时间不会晚于嘉靖,那可能到万历?因此生活在嘉靖年间的《金瓶梅》作者即可将此曲采入书中。 可心人二八娇娃 小说第三十五回,写西门庆等在饮酒间掷骰儿行令: 伯爵道:“众人听着,我起令了!说差了,也罚一杯。”说道:“张生醉倒在西厢。吃了多少酒:一大壶,两小壶。”果然是个么。西门庆教书童儿上来斟酒,该下家谢希大唱。希大拍着手儿:“我唱了个《折桂令》儿你听罢。”唱道: 可心人二八娇娃,百件风流,所事慷达。眉蹙青山、眼横秋水,鬓绾着乌鸦。千相思,撇不下一时半霎,咫尺间如隔着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谁与做个成就了姻缘,便是那救苦难菩萨。 《折桂令》“可心人二八娇娃”,抄引自《雍熙乐府》卷十七,原注“题情”。此曲源出朱有燉《诚斋乐府》卷一,原曲辞如次: 可心人年少娇娃,万种风流,所事撑挞。眉蹙青山,眼横秋水,鬓挽双鸦。撇不下一时半霎,咫尺间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谁与俺成就姻缘,便是那救苦菩萨。 小说抄借此曲,对西门庆一伙的淫荡生活寓讽讥之意。 翡 翠 窗 纱 小说第四十一回,写乔大户娘子与月娘、李瓶儿割衫襟、结亲: 月娘一面分付玳安、琴童快往家中对西门庆说,旋抬了两坛酒、三匹缎子、红绿板儿绒金丝花、四个螺甸大果盒。两家席前挂红吃酒。一面堂中画烛高擎,花灯灿烂,麝香叆叆,喜笑匆匆。席前两个妓女,启朱唇,露皓齿,轻拨玉阮,斜把琵琶,唱一套《斗鹌鹑》: 翡翠窗纱,鸳鸯碧瓦;孔雀银屏,芙蓉绣榻;幕卷轻绡,香焚睡鸭,灯上囗囗下下,这的是南省尚书,东床驸马。 〔紫花儿序〕帐前军朱衣画戟,门下士绵带吴钩,坐上客绣帽宫花,按教坊歌舞,依内苑奢华。扳拔红牙,一派箫韶准备下。立两人美人如画,粉面银筝,玉手琵琶。 〔金焦叶〕我倒见银烛明烧绛蜡,纤手高擎着玉斝。我见他举止处堂堂俊雅,我去那灯影儿下孜孜的觑着。 〔调笑令〕这生那里每曾见他,莫不我眼睛花?呀,我这里手抵着牙儿事记咱。不由我眼儿里见了他,心牵挂。莫不是五百年前欢喜冤家,是何处绿杨曾系马?莫不是梦儿中云雨巫峡? 〔小桃红〕玉箫吹彻碧桃花,一刻千金价。灯影儿里斜将眼梢儿抹,唬的我脸红霞,酒杯中嫌杀春风凹。玉箫年当二人,未曾抬嫁,俺相公培养出牡丹芽。 〔三鬼台〕他说几句凄凉话。我泪不住行儿般下,锁不住心猿意马。我是个娇滴滴洛阳花,险些露出风流的话靶。这言词道耍不是耍,这公事道假不是假。他那里拔树寻根,我这里指鹿道马。 〔秃厮儿〕我劝他似水底纳瓜,他觑我似镜里观花。更做道书生自来情性耍,调戏咱好人家娇娃。 〔圣药王〕你看我怎救他难按纳,公孙弘东阁闹喧哗。散了玳瑁筵,漾了这鹦鹉斝,踢翻了银烛绛笼纱,扯三尺剑离匣。 〔尾声〕从来这秀才每色胆天来大,把俺这小胆文君唬杀。忒火性卓王孙,强风情汉司马。 此套曲原出于元剧作家乔梦符的杂剧《玉箫女两世姻缘》第三折。《词林摘艳》收录的此套曲在文字上与原曲词有较大出入。《金瓶梅》所抄此曲的文字,与《词林摘艳》相近,而与原曲词差异甚大。此可见,《金瓶梅》作者抄录的是《词林摘艳》而非原剧曲。 与《词林摘艳》所收此曲相比较,《金瓶梅》改动如下:改“东窗”为“东床”,“板橵”为“板拨”,“两行”为“两人”,“我”则为“我倒”,“高擎着这”删“这”字,“觑咱”为“觑着”,“眼睛儿”删“儿”字,“二八”为“二人”(抄误),“招嫁”为“抬嫁”(抄误),“鬼三台”为“三鬼台”(抄误),“话罢”为“话靶”,“调戏俺”为“调戏咱”。此外,原“灯上上帘下下”句,中间空缺二字。 这里还有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有的研究者在论证《金瓶梅》的写定者为李开先时指出: 李开先《词谑》评论各家套曲,全折引录,不加贬语的元人杂剧只有十余套,其中就有小说(《金瓶梅》)第四十一、七十一回分别全文引录的《两世姻缘》和《龙虎风云会》的第三折,而这两套通常并不认为是元曲的最佳作品。 该同志的逻辑是这样的:李开先在其著《词谑》中全文抄录了此套曲。此曲非为元曲中的最佳作品,而《金瓶梅》又抄录了此套曲,因此,这是《金瓶梅》的写定者为李开先的一个佐证。笔者以为此论不能成立。诚然,李开先的《词谑》中确实抄录了此曲,如果说李开先非常熟悉此曲,或者说李开先非常喜欢此曲,这似乎能够说得通,但这与《金瓶梅》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说李开先《词谑》中抄录的此曲文字,与《金瓶梅》中抄录的此曲文字大体相同,那么该同志的立论似可成立。但客观事实却并非如此。据笔者查证,《金瓶梅》中的此曲文字与《词林摘艳》基本相同,而与《词谑》差异甚大。这恰恰雄辩地证明,《金瓶梅》与李开先的《词谑》没有关系,而且,这反过来成为《金瓶梅》的写定者不可能是李开先的一个佐证。 凤城佳节赏元宵 小说第四十二回,写西门庆同应伯爵等在狮子街房子里吃酒: 一面重筛美酒,再设珍羞,教李铭、吴惠席前弹唱了一套灯词《双调·新水令》: 凤城佳节赏元宵,绕鳌山瑞云笼罩。见银河星皎洁,看天堑月轮高。动一派箫韶,开玳宴尽欢乐。 〔川拨棹〕花灯儿两边挑,更那堪一天星月皎。我到见绿带风飘,宝盖微摇,鳌山上灯光照耀,剪春蛾头上挑。 〔第七兄〕一壁厢舞着,唱着共弹着,惊人的这百戏其实妙。动人的高戏怎生学,笑人的院本其实笑。 〔梅花酒〕呀,一壁厢舞鲍老。仕女每打扮的清标,有万种妖娆,更百媚千娇。一壁厢舞迓鼓,一壁厢高橇,端的有笑乐。细氤氲兰麝飘,笑吟吟饮香醪。 〔喜江南〕呀,今日喜孜孜开宴赏元宵,玉纤慢拨紫檀槽,灯光明月两相耀。照楼台殿开,今日个开怀沉醉乐淘淘。 此曲,《词林摘艳》收录,题为“元宵”,无名氏作。《金瓶梅》抄录时改“我则”为“我倒”,“七弟兄”为“第七兄”(抄误),“跚高橇”为“高橇”,“麝兰”为“兰麝”,“笑吟吟的”删“的”字,“今日个”删“个”字,“殿阁”为“殿开”,“乐醄醄”为“乐淘淘”。 在唱曲风习十分盛行的明代,每逢喜庆佳节,民间常常进行唱曲活动,以助喜庆和娱乐。社会活动的需要,又反过来促进了散曲、时调小曲创作的空前繁荣,出现了大量的专题性的曲作。如专门有庆元宵的,庆端阳的,庆重阳的,庆寿诞的曲子。可谓应有尽有,名目繁多。《金瓶梅》抄录的此曲是专门用于庆元宵的,并在西门庆等人庆元宵的酒宴上演唱,因此与书中所描写的场景完全吻合。这些曲子在小说中出现,不仅丰富了小说的内容,增强了小说的文化因素,也为我们了解当时的民情风俗,提供了最生动,最形象的资料。《金瓶梅》在这一方面的价值,当不可低估。 繁花满目开 小说第四十三回写妓女们为吴月娘唱曲: 当下韩玉钏儿琵琶、董娇儿弹筝,吴银儿也在旁边陪唱。于是唱了一套“繁华满月开”《金索挂梧桐》。唱出一句来,端的有落尘绕梁之声,裂石流云之响……。 于是四个唱的齐合着声儿唱这一套词道: 繁花满目开,锦被空闲在。劣性冤家悞得我忒毒害,我前生少欠他今世里相思债。废寝忘餐,倚定门儿待,房栊静悄悄如何捱? 〔骂玉郎〕冷清清房栊静悄如何捱?独自把帏屏倚,知他是甚情怀。想当初同行同坐欢爱,到如今孤另另怎别划。愁戚戚酒倦酾,羞惨惨花慵戴。 〔东瓯令〕花慵戴,酒倦酾。如今曾约前期不见来,都应是他在那里那里贪欢爱。物在人何在?空劳魂梦到阳台。只落得泪盈腮。 〔感皇恩〕呀,只落得两泪盈腮,都应是命里合该。莫不是你缘薄,咱分浅,都应是一般运拙时乖。怎禁那搅闲人是非,施巧计裁排。撕挦碎合欢带,破分开鸾凤钗,水淹浸楚阳台。 〔针线箱〕把一床弦索尘埋,两眉峰不展开。香肌瘦损愁无奈,懒刺绣,傍妆台。旧恨新愁教我如何捱?我则怕蝶使蜂媒不再来。临鸾镜也问道朱颜未改,他又早先改。 〔采茶歌〕改朱颜瘦了形骸,冷清清怎生捱?我则怕梁山伯不恋祝英台。他若是背义忘恩寻罪责,我将那盟山誓海说的明白。 〔解三酲〕顿忘了盟山誓海,顿忘了音书不寄来,顿忘了枕边许多恩和爱,顿忘了素体相挨,顿忘了神前两下千千拜,顿忘了表记香罗红绣鞋。说将起,旁人见了珠泪盈腮。 〔乌夜啼〕俺如今相离三月,如隔数载,要相逢甚日何年再?则我这瘦伶仃形体如柴,甚时节还彻了相思债?又不见青鸟书来,黄犬音乖,每日家病恹恹懒去傍妆台。得团圆便把神羊赛。意厮搜,心相爱,早成了鸾交凤友,省的着蝶笑蜂猜。 〔尾声〕把局儿牢铺摆,情人终久再来,美满夫妻百岁谐。 此曲,《词林摘艳》卷八收录。《金瓶梅》抄录时改动如次:改“误得人”为“误得我”,“前生”前增“我”字,“失寐”为“废寝”,“倚定着这”删“着这”二字,“怎划”为“怎别划”,“酒慵酾”为“酒倦酾”,“燕约莺期”为“曾约前期”,“多应”为“都应是”,“则落得”为“只落得”,“应是”二字增,“栽排”为“载排”,“硬分开”为“破分开”,“水淹塌”为“水淹浸”,“他早先改”为“他又早先改”,“不恋我祝英台”删“我”字,“我将这”为“我将那”,“设下”为“两下”,“相离了”删“了”字,“意厮投”为“意厮搜”。 《金瓶梅》中出现的唱曲形式,大多为一人独唱,余者还有二人合唱,三人合唱乃至四人合唱。此曲为四人合唱之实例。它为我们了解明代清唱形式的多样性提供了形象性的资料。 寿 比 南 山 同一回,小说写因结亲,月娘会见并宴请皇亲乔五太太: 须臾,吴月娘与李瓶儿递酒。阶下戏子鼓乐响罢,乔太太与众亲戚又亲与李瓶儿把盏祝寿。李桂姐、吴银儿、韩玉钏儿、董娇儿四个唱的,在席前锦瑟银筝,玉面琵琶,红牙象板,弹唱起来,唱了一套“寿比南山”。下边鼓乐响动,戏子呈上戏文手本。乔五太太分付不来,教做《王日(月)英元夜留鞋记》。……阶下动乐,琵琶筝,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唱毕,乔太太和乔大户娘子叫上戏子,赏了两包一两银子;四个唱的,每人二钱。 四个唱的,唱的一套“寿比南山”出自《雍熙乐府》卷十六南曲《春云怨》,原注“庆寿”。此曲《盛世新声》《词林摘艳》均收录。《词林摘艳》题作“金台景”。《金瓶梅》此处写乔五太太与李瓶儿把盏祝寿,故唱此曲。乔五太太点演的《王月英元夜留鞋记》,为杂剧,元无名氏作。小说还写到桂姐等四个唱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此曲出自《词林摘艳》卷二。 《十 段 锦 儿》 小说第四十四回,写西门庆留住李桂姐、吴银儿,叫她们唱个《十段锦儿》: 西门庆道:“我也不吃酒了,你们拿乐器来唱《十段锦儿》我听。打发他两个先去罢。”当下四个唱的:李桂姐弹琵琶,吴银儿弹筝,韩玉钏儿拨阮,董娇儿打着紧急鼓子,一递一个唱《十段锦·二十八半截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在屋里坐的听唱。先是桂姐唱《山坡羊》: “俏冤家,生的出类拔萃。翠衾寒,孤残独自。自别后朝思暮想。想冤家何时得遇?遇见冤家如同往,如同往。”该吴银儿唱: “〔金字经〕惜花人何处,落和春又残,倚遍危楼十二栏,十二栏。”韩玉钏唱: “〔驻云飞〕闷倚栏杆,燕子莺儿怕待看。色戒谁曾犯?思病谁经惯?”董娇儿唱:“呀,减尽了花容月貌,重门常是掩。正东风料峭,细雨涟瀸,落红千万点。”桂姐唱: “〔画眉序〕自会俏冤家,银筝尘锁怕汤抹。虽然是人离咫尺,如隔天涯。记得百种思情,那里计半星儿狂诈。”吴银儿唱: “〔红绣鞋〕水面上鸳鸯一对,顺河岸步步相随,怎见个打渔船惊拆在两下里飞。”韩玉钏唱: “〔耍孩儿〕自从他去添憔瘦,不似今番病久。才郎一去正逢春,急回头雁过了中秋。”董娇儿唱: “〔傍妆台〕到如今,瑶琴弦断少知鲁,花好时谁共赏?”桂姐唱: “〔锁南枝〕纱窗外,月儿斜,久想我人儿常常不舍。你为我力尽心竭,我为你珠泪偷揩。”吴银儿唱: “〔桂枝香〕杨花心性,随风不定。他原来假意儿虚名,倒使我真心陪奉。”韩玉钏唱: “〔山坡羊〕惜玉怜香,我和他在芙蓉帐底抵面,共你把衷肠来细讲。讲离情,如何把奴抛弃,气的我似醉如痴来呵。何必你别心另叙上知己。几时,得重整佳期?佳期,实相逢如同梦里。”董娇儿唱: “〔金字经〕弹泪痕,罗帕班,江南岸,夕阳山外山。”李桂姐唱: “〔驻云飞〕嗏,书寄两三番,得见艰难。再猜霜毫,写下乔公案。满纸春心墨未干。”吴银儿唱: “〔江儿水〕香串懒重添,针儿怕待拈。瘦体嵓嵓,鬼病恹恹。俺将这旧恩情重检点,愁压挨两眉翠尖。空惹的张郎憎厌。这些时莺花不卷帘。”韩玉钏儿唱: “〔画眉序〕想在枕上温存的话,不由人肉颤身麻。”董娇儿唱: “〔红绣鞋〕一个儿投东去,一个儿向西飞。撇的俺一个儿南来,一个儿北去。”李桂姐唱: “〔耍孩儿〕你那里偎红倚翠销金帐,我这里独守香闺泪暗流。从记得说来咒,负心的随灯儿灭,海神庙放着根由。”吴银儿唱: “〔傍妆台〕美酒儿谁共斟?意散了如瓶儿,难见面似参辰。从别后几月深,画划儿画损了掠儿金。”韩玉钏唱: “〔锁南枝〕两下里心肠牵挂,谁知道风扫云开,今宵复显出团圆月。重令情郎把香罗再解,诉说情谁负谁心,须共你说个明白。”董娇儿唱: “〔桂枝香〕怎忘了旧时山盟为证,坑人性命。有情人,从此分离了去,何时直得成?”李桂姐唱: “〔尾声〕半叉绣罗鞋,眼儿见了心心爱。可喜才,舍着抢白,忙把这俏身挨。” 照《金瓶梅》所写来看,此曲为《十段锦·二十八半截儿》,共十首南曲小令(或杂曲)加一个尾声组成。其演唱形式是四个妓女递唱,先唱十首曲子的前半首,然后再唱十首曲子的后半首,以“尾声”作结。伴奏乐器有琵琶、筝、阮、鼓。在《金瓶梅》中出现的唱曲形式有多种,而此回中四人递唱形式则较为特别。《金瓶梅》为我们保留下了明代中期民间清唱形式的形象资料,弥足珍贵。 此《十段锦儿》似非前人创作的现成的套曲。据笔者初步查证,此十首曲中的《金字经》为杂曲,收录于《雍熙乐府》卷十九,注为“张小山作”。原曲词为: 惜花人何处,落红春又残。倚遍危楼十二阑。弹泪痕,罗帕斑。江南岸,夕阳山外山。 此曲在小说中,妓女吴银儿唱了前半段。以后董娇儿又唱了后半段。《驻云飞》收录于《雍熙乐府》卷十五,属南曲小令,题为“题情”,未注作者姓名。原曲词为: 闷倚阑干,燕子莺儿怕待看。色戒谁曾犯?鬼病谁经惯?嗏,书寄两三番,得见艰难。再倩霜毫,写纸乔公案。满纸春心墨未干。 此曲《词林摘艳》亦收录,题“闺丽”明陈大声作。此可见前曲《金字经》与此曲非一人所作。小说中此曲前半段由韩玉钏唱,后半段由李桂姐唱。小说抄录时文字上有所改变。《桂枝香》亦出自《雍熙乐府》卷十五。原曲词为: 杨花心性,随风不定。他元来何意虚名,即使我真心陪奉。怎忘了旧时山盟为证,坑人性命。有情人,从此分离去,何时再得成。 小说中此曲前半段为吴银儿所唱,后半段为董娇儿所唱。小说抄录时文字亦有所改变。 以上查证似可证明,此《十段锦》非为一个作者创作的套曲,而是不同作者的十首曲子的拼集。这种组曲形式是《金瓶梅》作者的创造还是前人所已有?待考。 雪月风花共裁剪 《金瓶梅》第四十六回,写西门庆与应伯爵等在一起饮酒。小优儿李铭、玉柱伺候: 那李铭、王柱须臾吃了饭。应伯爵叫过来分付:“你两个会唱‘雪月风花共裁剪’不会?”李铭道:“此是黄钟,小的每记的。”于是拿过筝来。玉柱弹琵琶,李铭筝,顿开喉音,(唱)《黄钟·醉花隐(阴)》: 雪月风花共裁剪,云雨梦香娇玉软。花正好,月初圆,雪压风嵌,人比天涯远。这些时欲寄断鹏篇,争奈我无岸的相思好着我难运转。 〔喜莺迁〕指沧溟为砚,简城毫逮笔如椽。松烟,将泰山作墨砚,万里青天为锦笺,都做了草圣传。一会家书,书不尽人事,一会家诉,诉不尽熬煎。 〔出队子〕忆当时初见,见俺风流小业冤。两心中便结下死生缘,一载间泽如胶漆坚。谁承望半里番腾,倒做了离恨天。 二三朝不见,浑如隔了十数年。无一顿茶饭不挂牵,无一刻光阴不唱念。无一个更儿,将他来不梦见。 〔四门子〕无一个来人行,将他来不问遍。害可人有似风颠。相识每见了重还劝。不由我记挂在心间,思量的眼前活现,作念的口中粘涎。襟领前,袖儿边,泪痕流遍。想从前我和他语在前。那时节娇小当年、论聪明贯世何曾见。他敢真诚处有万千。 〔刮地风〕忆咱家为他情无倦,泪江河成春恋。俺也曾坐并着膝,语并着肩。俺也曾芰荷香效他交颈鸳。俺也曾把手儿行,共枕眠。天也,是我缘薄分浅。 〔水仙子〕非干是我自专,只不见的鸾胶续断弦。忆枕上盟言,念神前发愿,心坚石也穿。暗暗的祷告青天:若咱家负他前世缘,俏冤家不趁今生愿,俺那世里再团圆! 〔尾声〕嘱付你衷肠莫更变,要相逢则除是动载经年。则你那身去远,莫教心去远! 此套曲抄录自《词林摘艳》卷九,原题无名氏“思情”。《金瓶梅》抄录时改动如下:改“风颠”为“风嵌”(抄误),“断肠篇”为“断鹏篇”(抄误),“无边岸”夺“边”字,“喜迁莺”为“喜莺迁”(抄误)、“管城毫健”为“简城毫逮”,“墨研”为“墨砚”,“万里”前夺“把”字,“俺风流”原为“俺郎,风流的”。改“浑如”为“泽如”(抄误),“半路里”删“里”字,“二三朝不见”前夺“〔出队子〕”曲牌名。改“不应牵”为“不挂牵”,“害的人”为“害可人”(抄误),“活见”为“活现”,“粘恋”为“粘涎”,“袖口边”为“袖儿边”,“湮遍”为“流遍”,“在先”为“在前”,“眷恋”为“春恋”,“〔水仙子〕”前夺“古”字。改“觅”为“不见”,“动岁经年”为“动载经年”(抄误)。 此套曲亦载于《雍熙乐府》卷一,原注“思忆”。《词林摘艳》刊于嘉靖初年,《雍熙乐府》刊刻与《金瓶梅》开始写作均在嘉靖末年。照常例说,《金瓶梅》作者在写作时,抄录曲子当主要依据《雍熙乐府》而非《词林摘艳》。但从《金瓶梅》抄录的此套曲来看,其文字同于《词林摘艳》者多。可见它抄录时所依据的是《词林摘艳》而非《雍熙乐府》。这种现象是偶然的还是普遍的?还有待于进一步查证。 从上列《金瓶梅》抄改的《词林摘艳》的文字来看,错漏不当之处甚多。将“雪压风颠”误为“雪压风嵌”,“欲寄断肠篇”误为“欲寄断鹏篇”,“无边岸的相思”误为“无岸的相思”。将“泰山作墨研”误为“将泰山作墨砚”,“谁承望半路里番腾”误为“谁承望半里番腾”。如此等等,一段六百字的文字,竟错了六七处。可见抄录这段曲子的小说撰稿者,似是马虎草率的中下层文人。有些研究者正是根据这些错漏情况,推断《金瓶梅》作者是中下层文人或艺人,而决不是大名士。我认为《金瓶梅》是王世贞及其门人的联合创作。参见拙著《金瓶梅新探》,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年4月版。我之所以认为王世贞的门人也参与了小说的创作,其原因之一即在于此。 东野翠烟消 同一回,写及西门庆与应伯爵等宴赏元宵: 西门庆因叫过乐工来分付:“你们吹了一套‘东风料峭’《好事近》与我听。”正值后边拿上玫瑰元宵来,银金匙。众人拿起来同吃,端的香甜美味,入口而化,甚应佳节。李铭、玉柱席前又拿乐器,接着弹唱此词,端的声慢悠扬,挨徐合节,道: 东野翠烟,喜遇芳天晴晓。惜花心惟,春来又起得偏早。教人探取,间东君肯与我春多少?见丫鬟笑语回言道昨夜海棠开了。 〔千秋岁〕杏花稍见着黎花雪,一点梅豆青小。流水桥边,流水桥边,只听的卖花人声声频叫。秋千外,行人道。我只听的粉墙内佳人欢笑。笑道春光好。我把这花篮儿旋簇,食垒高挑。 〔越恁好〕闹花深处,涌溜溜的酒旗招。牡丹亭佐倒,寻女伴斗百草。翠巍巍的柳条,忒楞楞的晓莺飞过树稍,扑簌簌乱横舞翩翩粉蝶儿飞过画桥。一年景,四季中,惟有春光好。向花前畅饮,月下欢笑。 〔红绣鞋〕听一派凤管鸾箫,见一簇翠围珠绕。捧玉樽、醉频倒。歌金缕,舞甚么。恁明月上花稍,月上花稍。 〔尾声〕醉教酩酊眠芳草,高把银灯花下烧。韶光易老,休把春光虚度了! 此曲收录于《词林摘艳》卷二。《金瓶梅》抄录时,改动如下:原“东野翠烟消”句夺“消”字。“惜花心性”误为“惜花心惟”。“问东君肯与春多少”误为“间东君肯与我春多少”。“杏花稍间着梨花雪”误为“杏花稍见着黎花雪”。改“一点点”为“一点”,“流水桥边”增出一句。改“只听得卖花”为“只听的卖花人”。“行人到”为“行人道”,“我把花蓝”为“我把这花篮”,“滴溜溜”为“涌溜溜”,“佐侧”为“佐倒”,“晓莺儿”为“晓莺”,“树梢”为“树稍”,“粉蝶”为“粉蝶儿”,“舞六么”为“舞甚么”,“任明月”为“恁明月”,“月上花稍”增出一句,“从教”为“醉教”。其中有几处为明显的抄误或刊误,而非有意改动。 如前所述,《金瓶梅》抄录的不少曲辞中,有些直接为刻画人物性格服务,有些已成为故事情节发展的有机组成部分。但也有大量的曲辞则游离于主题和情节发展之外。这种连篇累牍的抄引,致使作品烦琐、拖沓、乏味。究其原因有二:一、作者似在卖弄才学;二、创作思想中的自然主义倾向。有些研究者认为,《金瓶梅》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有些研究者则认为,它是部自然主义的作品。以笔者之见,《金瓶梅》既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同时又不是一部完全的现实主义的作品,它依然带有较为浓重的自然主义的痕迹。这种自然主义的痕迹在小说中不乏其证。将大量与人物性格塑造、故事情节发展基本上无关的曲辞抄入书中,便是一证。 思量你好辜恩 小说第五十二回,写西门庆、应伯爵、李桂姐一起饮酒、调笑。“笑了一回,桂姐慢慢才拿起琵琶,横担膝上,启朱唇、露皓齿,唱了个《侰(伊)州三台令》: “思量你好辜恩,便忘了誓盟。遇花朝月夕良辰,好交我虚度了青春。闷恹恹把栏杆凭倚,疑望他怎生全无个音信。几回自将,多应是我薄缘轻。 〔黄莺儿〕谁想有这一种,减香肌,憔瘦损。镜鸾尘锁无心整,脂粉轻匀,花枝又懒簪。空教黛眉蹙破春山恨。最难禁,樵楼上画角,吹彻了断肠声。 〔集贤宾〕幽窗静悄月又明,恨独倚帏屏,蓦听的孤鸿只在楼外鸣,把万愁又还题醒。更长漏永,早不觉灯昏香尽眠未成。他那里睡得安稳? 〔双声叠韵〕思量起,思量起,怎不上心。无人处,无人处,泪珠儿暗倾。我怨他,我怨他,说他不尽。谁知道这里先走滚,自恨我当初不合地认真。 〔簇御林〕人都道他志诚,却原来厮勾引。眼睁睁心口不相应。山誓海盟,说假道真,险些儿不为他错害了相思病。负人心,看伊家做作,如何交我有前程? 〔琥珀猫儿〕日疏日远,再相逢枉了奴痴心宁耐等。想巫山云雨梦难成,薄情,猛拼今生和你凤拆鸾。 〔尾声〕冤家下得忒薄幸,割舍的将人孤另。那世里恩情番成做话饼。 此曲抄自《词林摘艳》卷二《伊州三台令》,原题“怨别”。《金瓶梅》抄录时改动如下:“怎生”二字增,“几回自忖”为“几回自将”,“我分薄缘轻”为“我薄缘轻”,“这一程”为“这一种”,“懒簪”为“又懒簪”,“空交我”为“空教”,“谯楼”为“樵楼”,“吹彻”为“吹彻了”,“只在”二字增,“离愁”为“万愁”,“泪珠”为“泪珠儿”,“不合”为“不合地”,“人都道”原叠出一句删,“厮引”为“厮勾引”,“为他错害”为“不为他错害了”,“交我”二字增,“和你再相逢枉了把痴心儿”为“再相逢枉了奴痴心”,“凤拆鸾分”夺“分”字,“画饼”为“话饼”。 新 绿 池 边 同一回,小说写到酒宴间,“李铭吃了点心,上来拿筝过来,才弹唱了。伯爵道:‘你唱个《花药栏》俺每听罢。’李铭调定筝弦,拿腔唱道: 新绿池边,猛拍栏杆,心事向谁论?花也无言,蝶也无言,离恨满怀萦牵。恨东君不解留去客,叹舞红飘絮蝶粉轻沾。景依然,事依然,悄然不见郎面。 俺想别时正逢春,海棠花初绽蕊,微分开现。不觉的榴花喷,红莲放,沉水果,避暑摇纨扇。霎时间菊花黄金风动,败叶桐梧变。逡巡见腊梅开,水花坠,暖阁内把香醪旋。四季景偏多,思想心中怨。不知俺那俏冤家,冷清清独自个闷恹恹何处耽寂怨。 〔金殿喜重重〕嗟怨。自古风流悞少年,那嗟暮春天。生怕到黄昏,愁怕到黄昏,独自个闷不成欢。换宝香薰被谁共宿,叹夜长枕冷衾寒。你孤眠,我孤眠,只是梦里相见。 〔货郎儿〕有一日称了俺平生心愿,成全了夫妻谢天。今生一对儿好姻缘,冷清清耽寂寞,愁沉沉受熬煎。 〔醉太平煞尾〕只为俺多情的业冤,今日恨惹情牵。想当初说山盟言誓在星前,耽阁了风流少年。有一日朝云暮雨成姻眷,画堂歌舞排欢宴,罗帏锦帐永团圆,花烛洞房成连理,休忘了受过熬煎有万千。” 此曲抄录自《词林摘艳》卷六《金殿喜重重》,原题“残春”,无名氏作。《金瓶梅》抄录时改动如下:改“心事仗谁论”为“心事向谁论”,“粉飞绵”为“絮蝶粉轻沾”,“俺相别时节正逢着春”为“俺想别时正逢春”,“俺相别”前夺“〔赛鸿秋〕”牌名。改“蕊也”为“蕊”,“则是微分间现,霎时间榴花喷”为“微分开现,不觉的榴花喷”,“冰果”为“水果”,“逡间”为“霎时间”,“风起”为“风动”,“败叶飘”为“败叶”,“不觉的”为“逡巡见”,“冰花”为“水花”,“心中恋”为“心中怨”,“何处担着”为“何处耽”,“那堪值”为“那嗟”,“但只是魂梦里”为“只是梦里”,“冷清清担着”为“冷清清耽”,“受着”为“受”,“煞尾”二字增,“都则为多情的这业冤”为“只为俺多情的业冤”,“今日个恨惹起情牵”为“今日恨惹情牵”,“想当日设山盟言海誓”为“想当初说山盟言誓”,“风流的”为“风流”,“有一日罗帏锦帐里”为“罗帏锦帐”,“受过的这凄凉”为“受过熬煎”。 红馥馥的脸衬霞 《金瓶梅》第五十三回,写西门庆到刘太监庄上,与黄主事,安主事一起饮酒:“西门庆假意推辞,毕竟坐了首席。歌童上来唱一只曲儿,名唤《锦橙梅》: 红馥馥的脸衬霞,黑髭髭的鬓堆鸦。料应他,必是个中人,打扮的堪描画。颤巍巍的插着翠花,宽绰绰的穿著轻纱,兀的不风韵煞人也嗏!是谁家?把我不住了偷睛儿抹。” 此曲收录于明朱权著《太和正音谱》卷下《仙吕》,题为张小山小令。《金瓶梅》抄录时,只有尾句前增一“把”字,余者全同。此为酒宴间的娱乐性唱曲,曲辞内容和小说情节无涉。 鳞 鸿 无 便 上一曲唱毕:“西门庆赞好,安主事、黄主事就送酒与西门庆。西门庆答送过了,优儿又展开擅板,唱了一只曲,名唤《降黄龙衮》: 鳞鸿无便,锦笺慵写。腕松金,肌削玉,罗衣宽彻。泪痕淹破,胭脂双颊。宝鉴愁临,翠钿羞贴。等闲孤负,好天良夜。玉炉中,银台上,香消烛灭。凤帏冷落,鸳衾虚设。玉笋频搓,绣鞋重攧。” 此曲收录于明朱权著《太和正音谱》卷上《乐府·黄钟》。《金瓶梅》抄录时改“腕惚金”为“腕松金”,“等闲辜负”为“等闲孤负”,余者同。此曲亦与小说情节发展无关。 据着掩老母情 小说第五十四回写到,西门庆等在郊外刘太监花园里: 西门庆携了韩金钏、吴银儿手,走往各处,饱玩一番。到一木香棚下,荫凉的紧。……西门庆首席坐下,两个妓女就坐在西门庆身边。李铭、吴惠立在太湖石边,轻拨琵琶,漫擎檀板,唱一只曲,名曰《水仙子》: 据着俺老母情,他则待袄庙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将水面上的鸳鸯,忒楞楞腾生分开交颈,疏刺刺沙鞴雕鞍撒了锁鞓,厮琅琅汤偷香处喝号提铃,支愣愣筝弦断了不继碧玉筝,咭叮叮珰精砖上摔碎菱花镜,扑通通冬井底坠银瓶。 此曲原出自元郑德辉杂剧《倩女离魂》第四折。明朱权《太和正音谱》卷上《乐府》收录此曲,但作了改动。《金瓶梅》此曲首句为“据着俺老母情,他则待……”与《太和正音谱》相同,而《倩女离魂》为“全不想这姻缘是旧盟,则待教……”,异之甚。余者三书基本相同。可见《金瓶梅》抄录的是《太和正音谱》,而非原作《倩女离魂》。《金瓶梅》在抄录《太和正音谱》时作如下改动:改“支楞楞争”为“支楞楞筝”(似错抄),“吉丁丁”为“咭叮叮”。余者全同。 记得初相守 紧接上文,《金瓶梅》又写道: 唱毕,又移酒到水池边,铺下毡单,都坐地了,传杯弄盏,猜拳赛色,吃得恁地热闹。……那时金钏就唱一曲,名唤《荼香》: 记得初相守,偶尔间因循成就,美满效绸缪,花朝月夜同宴赏。佳节须酬,到今日一旦休。常言道好事天悭,美姻缘他娘间阻,生拆散鸾交凤友。坐想行思,伤怀感旧,辜负了星前月下深深咒。愿不损,愁不煞,神天保佑。他有日不测相逢,话别离,情取一场消瘦。 唱毕,吴银儿接唱一曲,名《青杏儿》: 风雨替花愁,风雨过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朝花谢,白了人头。 乘兴再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无花也好,选甚春秋。 前曲《荼香》,抄录自《太和正音谱》卷上《乐府·黄钟》,题为“关汉卿散套”。《金瓶梅》抄录时一字未改。后曲《青杏儿》,抄录自《太和正音谱》卷上《乐府·小石调》。小说抄录时在“今朝花谢”后脱“明朝花谢”四字,“有花也”后脱一“好”字,“乘兴两三瓯”易为“乘兴再三瓯”(系误抄)。 门外红尘滚滚飞 紧接前文,小说又写道: 唱毕,李铭,吴惠排立。谢希大道:“还有这些伎艺不曾做哩。”只见弹的弹,吹的吹,琵琶箫管,又唱一只《小梁州》: 门外红尘滚滚飞,飞不到鱼鸟清溪。绿阴高柳听黄鹂。幽栖意,料俗客几人知。山林本是终焉计,用之行舍之藏兮。悼后世追前辈,五月五日,歌楚些吊湘累。 此曲亦抄录自《太和正音谱》卷上《乐府·正宫》,在“五月五日”前脱一“对”字。 这里有一个很值得注意的问题,即现存的明万历刊本《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否系他人补作的问题。明沈德符在《野获编》中指出: 然原本(《金瓶梅》)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 对沈氏的这一记载,学术界有歧见。一种意见以沈说为是。朱德熙先生在《汉语方言里的两种反复问句》一文中,详尽地分析了《金瓶梅》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使用吴方言的情况,与全书其他回目差异极大朱文载《中国语文》1985年第1期。;郑庆山同志在《〈金瓶梅〉补作述评》一文中,分析了这五回与全书情节发展的矛盾和不协调处甚多郑文载《克山师专学报》1986年第4期。,从而断定此五回非原作所固有,纯系他人之补作。另一种意见以沈说为非。台湾学者魏子云先生和大陆有些学者认为,此五回为原作所固有。笔者主张前说。除朱德熙、郑庆山所举例证以外,考察一下此五回中抄录前人的曲子有九首。其中六首,笔者已考明抄录自明人朱权著《太和正音谱》。第五十三回中的《锦橙棉》“红馥馥的脸衬霞”,抄自该书卷下《仙吕》;《降黄龙衮》“鳞鸿无便”,抄自该书卷上《乐府》;第五十四回中的《水仙子》“据着俺老母情”,《荼香》“记得初相守”,《青杏儿》“风雨替花愁”,《小梁州》“门外红尘滚滚飞”,均抄自该书卷上《乐府》。另外三首曲子抄自何处,笔者还未考明。但这三首曲子均不载于《太和正音谱》,亦不载于《雍熙乐府》。而小说其他回目中的许多曲子大多抄自《雍熙乐府》,《词林摘艳》。抄自《太和正音谱》者几乎没有。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此五回(即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的作者对《太和正音谱》十分熟悉,乐意抄引,而对《雍熙乐府》、《词林摘艳》中的曲子不予顾及。反之,其他回目的作者则对《雍熙乐府》、《词林摘艳》十分熟悉,乐意抄引,而对《太和正音谱》无意抄引。这种现象正表明,此五回与其他回目并非出自同一作者的手笔。这无疑是沈德符所说的,小说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为他人补作而非原作的一个旁证。 暑才消大火即渐西 小说第五十八回写西门庆生日那天,吴月娘等女眷吃螃蟹,赌酒玩耍: 金莲教吴银儿、桂姐:“你唱‘庆七夕’俺每听。”当下弹着琵琶,唱《商调·集贤宾》: 暑才消大火即渐西,斗柄往次宫移。一叶梧桐飘坠,万方秋意皆知。暮云轩聒聒蝉鸣,晚风轻点点萤飞。天阶夜凉清似水,鹊桥高挂偏宜。全盘内种五生,琼楼上设筵席。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十四《商调·集贤宾》,原题为“庆七夕”。《词林摘艳》亦收此曲,题为“七夕”。《金瓶梅》抄录时改“往坎宫移”为“往次宫移”,“鹊桥图高挂”夺“图”字。小说中写西门庆叫唱的是“庆七夕”,曲中有一句为“金盘内种五生”,此两点与《雍熙乐府》同,而与《词林摘艳》异(《词林摘艳》为“七夕”,“金盆内种五生”)。可见此曲小说作者抄录自《雍熙乐府》而非《词林摘艳》。 混元初生太极 小说第六十回,写西门庆的绸缎铺开张,亲友们前来祝贺: 在座者有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还有李智、黄四、傅自新等众伙计主管,并街坊邻舍,都坐满了席面。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吕·红袖袄》“混元初生太极”云云。 《南吕·青袖袄》“混元初生太极”(小说误作《红袖袄》,载《雍熙乐府》卷九。原注“祝太平”。《词林摘艳》亦载此曲,注:“明曹孟修‘祝赞’”。 一个姐儿十六七 同一回,小说写西门庆,应伯爵等听曲饮酒: 谢希大叫道:“郑春,你过来,依着你二爹唱。”西门庆道:“和花子讲过,有个曲儿,吃一钟酒”。于是玳安旋取了两个大银钟放在应二面前。那郑春款按银筝,低低唱《清江引》道: 一个姐儿十六七,见一对蝴蝶戏。香肩靠粉墙,春筝弹珠泪。唤梅香:赶他去别处飞。 郑春唱了个请酒。伯爵刚才饮讫,那玳安在旁连忙又斟上一杯酒。郑春又唱道: 转过雕阑正见他,斜倚定荼架。佯羞整凤钗,不说昨宵话。笑吟吟,掐将花片儿打。 据冯沅君先生在《金瓶梅词话中的文学史料》一文中考证,以上《金瓶梅》抄引的两首《清江引》,收录在《荡气回肠曲》卷中。此书笔者未见,故无法抄录加以比较。 紫 陌 红 径 小说第六十一回,写重阳佳节,李瓶儿病体沉重。吴月娘接申二姐来唱曲: 西门庆和月娘见他面带忧容,眉头不展,说道:“李大姐,你把心放开,教申二姐唱个曲儿你听。”……那李瓶儿只顾不说……于是催逼的李瓶儿急了,半日才说出来:“你唱个‘紫陌红径’俺每听罢。”那申二姐道:“这个不打紧,我有。”于是取过筝来,排开雁柱,调定冰弦,顿开喉音,唱《折腰一枝花》: “紫陌红径,丹青妙手难画成,触目繁华如铺锦。料应是春负我,非是辜负了春。为着我心上人,对景越添愁闷。 〔东瓯令〕花零乱,柳成阴,蝶困蜂迷莺倦吟。方才眼睁,心儿里忘了想。啾啾唧唧呢喃燕,重将旧恨旧恨又题醒。扑簌簌,泪珠儿暗倾。 〔满园春〕悄悄庭院深,默默的情挂心。凉亭水阁,果是堪宜宴饮。不见我情人,和谁两个问樽。把丝弦再理,将琵琶自拔,是奴欲歇闷情,怎如倦听! 〔东瓯令〕榴如火,簇红锦,有焰无烟烧碎我心。怀着向前,欲待要摘一朵。触触拈拈不堪囗,怕奴家花貌不似旧时人。伶伶仃仃,怎宜样簪。 〔梧桐树〕梧叶儿飘金风动,渐渐害相思,落入深深井。一旦,夜长难捱孤枕。懒上危楼望我情人,未必薄情与奴心相应。他在那里那里贪欢恋饮。 〔东瓯令〕菊花绽,桂花零,如今露冷风寒秋意渐深。蓦听的窗儿外几声,几声孤雁。悲悲切切如人诉,最嫌花下砌畔小蛰吟。咭咭咶咶,恼碎奴心。 〔浣溪沙〕风渐急,寒威凛。害想思最恐怕黄昏。没情没绪对着一盏孤灯,窗儿眼数教还再轮。画角悠悠声透耳,一声声哽咽难听。愁来别酒强重斟,酒入闷怀珠泪倾。 〔东瓯令〕长吁气,两三声,斜倚定帏屏儿思量那个人。一心指望梦儿里,略略重相见。扑扑簌簌雪儿下,风吹檐马把奴梦魂惊。叮叮当当,搅碎了奴心。 〔尾声〕为多情,牵挂心,朝思暮想泪珠倾。恨杀多才不见影。” 此套曲为南曲《香遍满》,原注“失约”,《雍熙乐府》卷十六收录此曲。《盛世新声》、《词林摘艳》亦载。《金瓶梅》抄录时作如下改动:“我非是辜负了春”句删“我”字,改“扑扑簌簌”为“扑簌簌”,“和谁两个开樽”为“和谁两个问樽”,“簇红巾”为“簇红锦”,“怀羞向前”为“怀着向前”,“触触拈拈不敢戴”为“触触拈拈不堪囗”,“怕奴家花貌不如旧时容”之“容”字改为“人”字,“一日一日夜长,夜长难捱孤枕”为“一旦长夜难捱孤枕”,“知他在那里那里贪欢恋欢”句删“知”字,“几声飞雁”句删“飞”字“害相思最恐怕黄昏”句之“相思”改为“想思”,“愁来把酒强重斟”句之“把”字改为“别”字。以上所指出的改动之处,有的则属于抄误。小说所抄此曲内容似与情节发展无关。 恹恹病转浓 同一回,西门庆又叫申二姐为男客们唱曲: 西门庆道:“申二姐,你拿琵琶唱小词儿罢,省的劳动了你。说你会唱‘四梦八空’。你唱与大舅听。”分付王经、书童儿席间斟上酒。那申二姐款跨鲛绡,微开檀口,唱《罗江怨》道: “恹恹病转浓,甚日消融?春思夏想秋又冬。满怀愁闷诉与天公。也,天有知呵,怎不把恩情送。恩多也是个空,情多也是个空,都做了南柯梦。 伊西我在东,何日再逢?花笺慢写封又封。叮咛嘱付与鳞鸿。也,他也不忠,不把我这音书送。思量他也是个空,埋怨他也是个空,都做了巫山梦。 恩情逐晓风,心意懒慵。伊家做作无始终。山盟海誓一似耳边风。也,不记当时,多少恩情重。亏心也是空,痴心也是空,都做了蝴蝶梦。 惺惺似懞懂,落伊套中。无言暗把珠泪涌。口心谁想不相同。也,一片真心,将我厮调弄。得便宜也是空,失便宜也是空,都做了阳台梦。” 此曲《罗江怨》,《词林摘艳》卷一收录,注:“无名氏小令,闺情:四梦八空。”《雍熙乐府》卷十五《南曲小令》中亦收此曲,注:“相思”。《金瓶梅》抄《词林摘艳》时改动如次:改“恹恹病渐浓,谁来和共”为“恹恹病转浓,甚日消融”,“知呵”为“何私”,“怎不把”删“怎”字,两处“是空”均改为“是个空”。改“不中”为“不忠”,“誓海”为“海誓”,“泪珠倾”为“泪珠涌”。 《金瓶梅》抄录此曲的文字,与《词林摘艳》同者多,与《雍熙乐府》则相异者不少。此外,西门庆点唱此曲时,称之为“四梦八空”。《词林摘艳》确注为“四梦八空”,而《雍熙乐府》无此注。此足证《金瓶梅》在抄录此曲入书时,依据的是《词林摘艳》而非《雍熙乐府》。此又为一证,值得注意。 官居八辅臣 小说第六十五回写两司八府官员宴请六黄太尉: 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上来拜见献茶,侯巡抚,宋巡按向前把盏,下边动鼓乐,来与太尉簪金花,捧玉斝,彼此酬饮。递酒已毕,太尉正席坐下,抚按下边主席,其余官员并西门庆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递上手本,奏乐,一应呈应,弹唱队舞四数,各有节次,极尽声容之盛。当筵搬演的《裴晋公还带记》。一折下去,厨役割献烧鹿花猪,百宝攒汤,大饭烧卖。又有四员伶官,筝、、琵琶、箜篌,上来清弹小唱。唱了一套《南吕·一枝花》: “官居八辅臣,禄享千锺近。功存遗百世,名播万年春。拯溺亨迍,惟治国安邦论。调和鼎鼐持义节率忠贞,都则待报主施恩。乘贤烈秉正直,也则是清惩化民。” 小说叙当筵搬演的《裴晋公还带记》,似为明初戏文《裴度香山还带记》。徐谓《南词叙录》、吕天成《曲品》著录。现存有明刊本。同叙裴度故事者,前有元关汉卿《晋国公裴度还带》,贾仲明《山神庙裴度还带》等杂剧。 《南吕·一枝花》“官居八辅臣”,《雍熙乐府》卷八收录,原注“荣贵”。《盛世新声》、《词林摘艳》卷八亦收录。《词林摘艳》注“明诚斋(朱有燉)‘上文臣’”。《金瓶梅》抄录《词林摘艳》时改“极礼亨纯”为“拯溺亨迍”,“用调和鼎鼐新持义节率中贞”为“调和鼎鼐持义节率忠贞”,“都见”为“都则”,“凭直正”为“秉正直”。 这是首宣扬“荣贵”的曲子,《金瓶梅》抄此用于两司八府官员宴请六黄太尉的情节之中,与其场面、气氛似较吻合。 洛阳花,梁园月 拜别六黄太尉后,西门庆与应伯爵等一起饮酒: 西门庆因一回想起李瓶儿来:“今日摆酒,就不见他。”分待小优儿:“你每拿乐器过来,会唱‘洛阳花,梁园月’不会?唱一个我听。”韩毕跪下,“小的与周采记的。”一面筝拨阮,板排红牙,唱道《普天乐》: 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此曲,《词林摘艳》卷一收录,注元张鸣善小令:“詠世”。《金瓶梅》抄录时仅改“团夜”为“团圆夜”,余者全同。 水晶宫,鲛绡帐 小说第七十二回,写何太监宴请西门庆,十二名小厮吹打完毕: 三个小厮连师范,在筵前银筝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 水晶宫,鲛绡帐。光射水晶宫,冷透鲛绡帐。夜沉沉睡不稳龙床,离金门私出天街上,正风雪空中降。 …… 此一套《正宫·端正好》,包括十六首曲子,全文长达两千字。为节约篇幅不必全抄。此套曲收录于《词林摘艳》卷六,原注“赵太祖雪夜幸赵普”。《金瓶梅》抄录时文字上略有改易与错乱。此套曲源出于罗贯中《宋太祖龙虎风云会》杂剧第三折,演赵匡胤雪夜访赵普故事。曲中写到赵大郎(赵匡胤)谨奉五经,“学禹汤文武,宗尧舜”,用半部《论语》治天下;行仁政而反对霸道,爱百姓而不使其遭殃,为国为民而不耽于淫乐;谋求统一中国大业而善用将相。此曲塑造了一个一心为国为民的好皇帝形象。《金瓶梅》此回写提刑官引奏朝仪,百官朝贺天子。小说抄录演唱此曲,表现了《金瓶梅》作者希望出现一个好皇帝的愿望。值得注意的是,本回还有一段直接写皇帝的文字: 这皇帝里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若说这个官家,才俊过人:口工诗韵,目类群羊;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道三教之书,晓九流之曲。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杯,仿佛如金陵陈后主。 “尧眉舜目,禹背汤肩”,纯属虚赞之词,名为褒扬实寓贬斥。寓贬于褒,乃属《金瓶梅》的特殊笔法。书中写蔡京,朱勔,杨时均用此种笔法。如第十回写到受理武大命案的东平府尹陈文昭,先说他“极是个清廉的官”,还写了大段的赞词,然后笔锋一转写他如何任情卖法。寓贬于褒,讥讽之笔尤见老辣。这里作者对皇帝虚赞一句后,不颂其治国德政,却说他通三教九流,朝欢暮乐,爱色贪杯,犹似剑阁孟商王,金陵陈后主。孟商王即孟昶,五代时后蜀君主。后蜀君臣奢侈成风,生活腐化。孟昶为亡国之君。陈后主即陈叔宝,南朝陈朝国君。陈后主荒淫无度,贪酷无比,弄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以亡国而告终。《金瓶梅》在其他篇章中常常斥责天下失政,权奸当道,黎民失业,百姓倒悬等等。于此可见,《金瓶梅》作者对皇帝持否定的态度。这无疑是进步的思想倾向。当然,他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反皇权主义者。作者所否定的是荒淫无道的皇帝,而不是整个封建制度;他还企求有一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出现。 此外,笔者在前文中已经提到,有同志认为,李开先其著《词谑》中全文抄录了《玉箫女两世姻缘》杂剧第三折中的套曲《斗鹌鹑》和《赵太祖龙虎风云会》杂剧第三折中的套曲《端正好》,而这两个套曲又出现在《金瓶梅》中(第四十一回,第七十一回),这是《金瓶梅》的写定者为李开先的一个佐证。据笔者查证,李开先《词谑》中所录《端正好》的文字,与《风云会》杂剧基本相同。而《金瓶梅》中的文字与《词谑》相异者多,却与《词林摘艳》中的文字基本相同。而《金瓶梅》与《词林摘艳》相异的文字,与《词谑》和《风云会》亦相异,这乃属《金瓶梅》作者的改动。由此可见,《金瓶梅》中出现的《端正好》抄录自《词林摘艳》,而与《词谑》及原作《风云会》均不相涉。这再次证明,《金瓶梅》的写定者不可能是李开先。 翠 帘 深 小 小说第七十二回写到王招宣府设宴请西门庆: 不一时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来割道,玳安拿赏赐伺候。当时席前唱了一套《新水令》: 翠帘深小,房栊滴玉钩。抵控驰茸斗蚬,龟背锦风。春意溶溶,梅稍上暗香动。 …… 此套曲包括十多个曲牌,文字很长不必全抄。此套曲原出自明刘东生《月下老定世间配偶》杂剧第四折。刘东生即刘兑,字东生,约明初洪武年间在世。《月下老定世间配偶》杂剧,《今乐考证》著录。此套曲《盛世新声》、《词林摘艳》、《雍熙乐府》均收录。《金瓶梅》所抄文字与《词林摘艳》等出入甚大。 《词林摘艳》卷五收录此套曲,注“明刘东生《月下老世间配偶》杂剧第四折”。为什么《金瓶梅》抄录文字与《词林摘艳》等出入很大?由于原杂剧无以得见,故原委不明,有待来日再考之。 忆吹箫玉人何处也 小说第七十三回,写西门庆一家为孟玉楼庆寿宴饮: 不一时,……月娘吩咐:“你会唱‘比翼成连理’不会?”韩佐道:“小的有。”才待拿起乐器来弹唱,被西门庆叫近前来吩咐:“你唱一套‘忆吹箫’我听罢。”两个小优连忙改调唱《集贤宾》: 忆吹箫玉人何处也,今夜病较添些。白露冷秋莲香,粉墙低皓月偏斜。止不过暂时间饶破钗分,倒胜似数十弟信音绝。对西风倚楼空自嗟,望不断岩树重叠,悄的是流光去马雁陈摆蛇。 …… 此套曲文字长达千字,怒不全录。此套曲《词林摘艳》卷七收录,注:“明陈大声散套,‘秋怀’代人作”。《雍熙乐府》,《北宫词纪》等亦收录。《金瓶梅》所抄文字与《词林摘艳》出入较大。 更深静悄,把被儿熏了 小说第七十四回,写吴月娘等众女眷听薛姑子宣卷,后李桂姐又唱曲: 当下桂姐送众人酒,取过琵琶来,轻舒玉笋,款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唱道: 更深静悄,把被儿熏了。看看等到月上花稍,全静悄悄全无消耗。敲残了更鼓你便才来到,见我这脸儿不瞧,来跪在奴身边告。我做意儿瞧,他偷眼儿瞧。甫能咬定牙,其实忍不住笑。又: 勤儿推磨,好似飞蛾援火。他将我做哑谜儿包笼,我手里登时猜破。近新来把不住船儿舵,特故里搬弄心肠软,一似酥蜜果。者么是谁,休道是我。便做铁打人,其实难不过。又: 疏狂或,薄情无奈。两三夜不见你回来,问着他便撒顽不睬。不由人转寻思权宁耐。他笑吟吟将被儿锦开,半掩着过香罗待。我推绣鞋,不去睬。你若是恼的人慌,只教气得我害。又:花街柳市,你恋着蜂蝶采使。我这里玉洁冰清,你那里瓜甜蜜柿。恰回来无酒半装醉,只顾里打草惊蛇,到寻我些风流罪。我欲待挝了你面皮,又恐伤了就里。待要随顺了他,其实受不的你气。 此曲牌名为《月中花》,《词林摘艳》卷一收录,题为“丽情”,“明张善夫小令”。《雍熙乐府》卷十五亦载,题为“风情”。而四首曲子的排列顺序为:1.“花街柳市”;2.“勤儿推磨”;3.“更深静悄”;4.“疏狂忒煞”。此排列与《金瓶梅》相异。可见《金瓶梅》抄自《词林摘艳》而非《雍熙乐府》。《金瓶梅》抄录时,文字有改动:在“静悄悄”前增“金”字,“意儿焦”为“意儿瞧”,“投火”为“援火”,“强不过”为“难不过”,“忒煞”为“或”,“锦被儿伸开”为“被儿锦开”,“气得你”为“气得我”,“蜂媒蝶使”为“蜂蝶采使”。看来这些异文不少属于错抄,错刻,而非有意改动。此又可证作者(或刻者)之粗疏。 想多娇情性儿标 小说第七十七回写西门庆踏雪访爱月。爱月、爱香姐妹两为其弹唱了一套《青袖袄》: 想多娇情性儿标,想多娇恩意儿好。想起携手同行共欢笑,吟风咏月将诗句儿嘲。女温柔男俊俏,正青春年纪小。谁人望将比目鱼分开、瓶坠簪折,今日早鱼沉雁杳。 〔骂玉郎〕多娇,一去无消耗。想着俺情似漆意如胶,常记得共枕同欢乐。想着他花样娇柳样柔,倾国倾城貌。 〔人迓鼓〕千般丰韵娇。风流俊俏,体态妖娆。所为诸般妙;筝拨阮,歌舞吹箫。总有丹青难画描。 〔感皇恩〕呀,好教我无绪无聊,意攘心劳。懒将这杜诗温,韩文叙,柳文学。我这里愁怀越焦,这些时容貌添憔。不能勾同欢乐成配偶,倒有分受煎熬。 〔东瓯令〕潘郎貌,沈郎腰,可惜相逢无下稍。心肠懊恼伤怀抱。烈火烧袄庙,滔滔绿水淹蓝桥。相思病怎生逃! 〔采茶歌〕相思病怎生逃,离愁阵摆的坚牢。铁石人见了也魂消。愁似南山堆积积闷如东海水滔滔。 〔赚〕谁想今朝。自古书生多命薄,伤怀抱。痴心惹的傍人笑,对谁陈告? 〔乌夜啼〕想当初偎红倚翠,踏青斗草,相逢对景同欢乐。到春来语呢喃燕子寻巢,到夏来荷莲香开满池沼,到秋来菊满荒郊,到冬来瑞雪飘飘。想当初画堂歌舞列着佳肴,今日个孤枕旅馆无着落,鬼病侵,难医疗。好教我情牵意惹,心痒难挠。 〔节节高〕闷恹恹睡不着想多娇:知音解吕明宫调,诸般好。闭月羞花貌,言语娇媚,心聪俏。恰似仙子行来到,金莲款步凤头翘,朱唇皓齿微微笑。 〔鹌鹑儿〕你看他体态轻盈,更那堪衣穿素缟,脂粉匀施,蛾眉淡埽。看了他万种妖娆,难画描。酒泛羊羔,宝鸭香飘,银烛高烧。成就了美满夫妻,稳取同心到老。 〔尾声〕青霄有路终须到,生前无分也难消,把佳期叮咛休忘了。 此套曲收录于《词林摘艳》卷八,题“无名氏散套‘思情’”。《雍熙乐府》卷九亦收录,题“别思重会”。与两书相比较,《金瓶梅》抄录时改动并不太大。但有些异文异于《词林摘艳》却同于《词林摘艳》。故《金瓶梅》在写作时,到底依据哪个本子抄录的,现很难辨析,校勘也就难以进行。 入门来将奴搂抱在怀 小说第八十二回,写潘金莲与陈经济偷奸: 妇人唱《六娘子》: 入门来将奴搂抱在怀,奴把锦被儿伸开。俏冤家顽的十分慢。嗏,将奴脚儿抬,脚儿抬。操乱了乌云鬏髻儿歪。 此曲收录于《雍熙乐府》卷二十《河西六娘子》。抄录时,改“就把锦被铺开”为“奴把锦被儿伸开”,“脚儿抬”前删“将奴”两字。“操乱了乌云鬏髻儿歪”,原文为“揉乱乌云鬏髻歪”,并叠用一句。 泪双垂 小说第九十三回,写陈经济在谢家酒楼见到久别的妓女冯金宝: 因问:“你如今在那里安下?”金宝便说:“奴就在这桥西洒家店刘二那里。有百十间房子,四外衏窠子,妓女都在那里安下,白日里便来这各酒楼赶趁。”说着两个挨着做一处饮酒。陈三儿荡酒上楼,拿过琵琶来。金宝弹唱了个曲儿与经济下酒,名《普天乐》: 泪双垂,泪双垂。三杯别酒,别酒三杯。鸾凤对拆开,拆开鸾凤对。岭外斜晖看看坠,看看坠岭外晖。天昏地暗,徘徊不舍,不舍徘徊。 此曲抄自《雍熙乐府》卷十八《普天乐》,原注“思情”。抄录时改“对折开,折开”为“对拆开,拆开”,“岭外斜晖”删“斜”字,“地黑”为“地暗”。 前 生 想 着 小说第九十四回,写雪娥卖在酒家店为娼,偶遇守备府张胜: 这张胜平昔见他生得好,才是怀心。这雪娥席前殷勤劝酒,两个说得入港。雪娥和金儿不免拿过琵琶来,唱了个词儿,与张胜下酒。名《四块金》: 前生想着,少欠下他相思债。中途洋却,绾不住同心带。说着教我泪满腮,闷来愁似海。万誓千盟,到今何在?不良才,怎生消磨了我许多时恩爱。 此曲抄自《词林摘艳》卷一《四块金》,原题“无名氏小令,‘忆别’”。《金瓶梅》抄录时,改“想咱”为“想着”,“少欠”为“少欠下”,“漾却”为“洋却”,“今日”为“今”,“消磨”为“消磨了”,“许多”为“许多时”。 《金瓶梅》清唱曲辞考探,可谓不胜其探。小说中这类曲辞实在是太多了。虽然几十年来,经过冯沅君、韩南等著名学者和笔者的努力探索,但到底达到了怎样的深度和广度,这实在是很难估计的。本文的探索只能是抛砖引玉而已,惟望诸贤有以教之。 |
原载:《艺术百家》1989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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