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要弄清楚一个问题,只有写一本书。那么,要记住一段往事,该写多少本书呢? 莫迪亚诺写了几十本。此人是当代法国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每年九、十月份开学季,只要他有新书出来,就一定会被摆在各大书店最醒目的位置。接着他的名字会出现在11月份各大文学奖的提名乃至获奖名单中。他是那么的热门。 奇怪的是,他的小说偏偏与各种形式的“热”无关:既不热门,也不热闹,甚至连故事发生的时间,似乎都跟炎热的夏天不沾边。“在巴黎,10月的傍晚,夜幕降临时分,气氛紧张,人们容易心浮气躁。即使是在下雨的时候也一样。在那个时刻,我并不觉得心灰意懒,也没有时光飞逝的感觉。我反而觉得一切皆有可能。一年从10月份开始。”其实巴黎的10月并不是特别美好,游人都走了,天几乎总是阴着,偶尔还会飘几滴任何雨具都挡不住的绵绵细雨,萧条的气息一直到10月的最后一个周日,随夏令时向冬令时的转换,几乎能够达到令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莫迪亚诺却独爱寒冷萧条湿漉漉的季节。《青春咖啡馆》女主人公露姬的自杀被安排在了11月。《韶光》中年轻的路易在小说一开头就被寒冬的冷雨弄湿了惟一一双鞋子。《暗铺街》中的“我”甫一出场,便是“我正在等着雨停”……这种萧瑟的气氛终于弥漫至整部小说,甚至全部作品:总是阴沉沉雾蒙蒙的天气,总是没有背景的人物,年轻人居多,才20岁出头,就已经满怀心事。这些平凡的年轻人,偶然相遇于生活。不,不是命运的安排,因为一说到命运,就会联想到必然。这些年轻人的相遇是那么偶然,以致于最激动人心、最令人期待的邂逅似乎都被草草带过。既然不是命中注定,那么不值得夸大其词。以致于读者到最后都在怀疑,这两个人究竟有没有在一起?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不用费劲想了,因为在莫迪亚诺的书中,逻辑派不上用场,这里的人物自己都不讲逻辑。《韶光》中,路易不知道自己的工作究竟是什么性质,却没有萌生过打探的念头;奥笛儿为了找一份工不得不受上司的侵犯,却始终连怨恨的话都没有说过。《地平线》中的玛格丽特一直在躲避一个叫布亚瓦尔的男人的跟踪,一直活在恐惧中,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倾诉恐惧、寻求帮助……可能他们都已经像莫迪亚诺那样明白,既然整个生活都是一种偶然,那么惟一能做的,可能只是平静地对待任何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平静地对待,然后深刻地铭记,这才是值得在意的事,就像《青春咖啡馆》中某个走失妻子的男人说的那样:“我们试着建立关系,您明白我的意思……”建立关系,编织关系网,固定偶然的相聚,画出坐标,绘成一张图:这就是某某的人生测绘。我们的一生不由我们自己决定,由偶然相遇的人决定,也由偶然离开的人决定,比如露姬的自杀影响了罗兰的一生。 那么莫迪亚诺写这些书,是不是想借此回忆起人生中的一个个坐标,找回自己偶然的一生?有人说,那么多年来,莫迪亚诺其实只写了一本书,一本关于“寻找”的书。其实不然。读读这些书,你会发现人们“寻找”的对象是不一样的。在小说一中,主人公在街头偶遇一个像她母亲的女人,于是尾随着这个神秘女人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当然也没能确定她的身份。在小说二中,年轻女子试图躲避坏人的跟踪,年轻男子试图躲避母亲的纠缠,两人偶然相遇,开始相互照顾,一起祈祷没人追踪的宁静生活。随后年轻女子离开了,年轻男子便开始寻找她。在小说三中,失忆的侦探苦苦追寻着自己的身份。小说四因为多重人物多重视角导致“寻找”的对象也产生了裂变:有的人在寻找自己走失的妻子,有的人在寻找回忆,有的人在寻找幸福…… 尽管现在已经不提倡将作者生平与作品挂钩了,读者还是忍不住想在所有这些有关“寻找”的书中找到莫迪亚诺的创伤。否则他怎么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个主题呢?2010年,与“寻找”主题有关的《地平线》出版时,他已经65岁了!这真的跟他从小就处于几乎被父母遗弃的状态,惟一的弟弟过早夭折,自己一次次被送进寄宿学校,父母亲长期分居最终离婚的经历没有关系吗?在小说中,他总是一次次地提到,人物被黑洞一样的过去追赶,这个过去有时幻化为一个神秘的跟踪客,有时幻化为一位没有人性、只知索取的母亲,有时又幻化为少年时代做的一件傻事。这个过去始终无法被埋葬,它一直在窥视着,等待合适的时机,一举将人物吞噬,玛格利特最终落荒而逃,而露姬纵身跳下了阳台。这是不是莫迪亚诺自己的感受?曲折苦涩的童年始终如影随形,在某些时刻,这个无法抹除的过去令他那么绝望,以致于他求助于笔下的人物,请求他们为他提供一个躯壳,让他以他们的形象选择死亡。在露姬纵身一跳的瞬间,作者是否会感觉到自己肩上的重负竟然好像轻了几分? 所以,写作可能不仅仅是追忆青春留住记忆吧。对某些人来说,写作就好像是一种驱魔行为,在将心声吐露到纸上的同时,将心魔也囚禁在了书页之间,从此不必再害怕它会在午夜出现,伸出魔爪向你索要本金和利息。难道不是吗?2010年的《地平线》,它有一个多么奇怪的书名和结局。《青春咖啡馆》中那本《消失的地平线》(L’Horizon perdue)对露姬来说象征着幸福。如今它少了一个“perdue”(失去),变成了看得到的《地平线》(L’Horizon):“总有一天,他们会离开巴黎,走向新的地平线。他们是自由的。”而《地平线》的结局也是出人意料地温暖人心,与莫迪亚诺很多作品的调子不同。玛格丽特离开很久以后,有一天博斯曼终于打听到了她的消息,他对自己说,以为她已经去世很久了,可是这么想真的没有道理。他满心希望地朝未来出发了。莫迪亚诺似乎也完成了一个疗程。2012年的《夜草》已经出版,我们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个始终细腻但更为温暖的莫迪亚诺呢? 原载:《文艺报》2013年02月0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