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先生所著《红梦楼新证》(以下简称《新证》)一九五兰年初版问世,一九七六年增订重版,篇幅较旧版扩充了一倍以上,征引繁富,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并不经见的资料。作为一部材料考证的专著,对于大家了解和研究《红楼梦》产生的历史背景和它的作者曹雪芹的家世经历很有参考价值。本文拟就该书撮叙有关曹寅兼理两淮盐政问题谈一点个人看法。 盐课,对清王朝来说,“关系国赋,最为紧要”①。天下盐课,则又以两淮为最。清首任两淮巡盐御史李发元在《盐院题名碑记》里说:“两淮岁课当天下租庸之半,损益盈虚,动关国计。”②曹寅奏云:“盐政虽系税差,但上关国计,下济民生。③查嗣瑮《真州使院层楼与荔轩夜话》诗亦有“舳舻转东南,国用十之五”之句④。那时,“官无论大小,职无论文武”,也都视盐课为“利数”⑤。而曹寅及其妻兄李煦自康熙四十三年为始,轮番兼理盐政,竟长达十年之久。如此隆恩殊宠,确乎少有。 曹寅四视淮鹾的那几年,正是曹氏家族“赫赫扬扬”的鼎盛时期。然而,就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当口,恰恰又为曹家的急遽败落埋下了祸根。尽管康熙玄烨一再告诫曹寅:“风闻库帑亏空者甚多,却不知尔等作何法补完?留心,留心,留心,留心,留心!”⑥两淮情弊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⑦“每闻两淮亏空甚是利害,尔等十分留心。后来被众人笑骂,遗罪子弟,都要想到方好。”⑧曹寅自己也深知“两淮事务重大,日夜悚惧,恐成病废,急欲将钱粮清楚,脱离此地”⑨。但毕竟各处打点太多,诸如织造亏空,康熙南巡的正式供张、私下馈送,以及平时种种摊不到账面上的杂用开销:都得用盐课耗羡所得来支付。数以万计的耗羡仍然无法填补日益增长的巨额亏空,累得曹寅捶胸抱恨以终。幸亏康熙破格照顾,特命李煦代管盐务一年,协助寅子(曹顒)将该欠钱粮补完。帑库旧欠从何而来?这于曹寅自有难言之隐,幸好康熙心中有数。玄烨曾直言不讳地说过:“曹寅、李煦用银之处甚多,肤知其中情由。”⑩既然君臣之间彼此心照不宣,尚无大碍。待到康熙去世,雍正上台,曹家却很快就被抄家籍没,从此一撅不振。明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曹寅何以于官运亨通之际,时而发出:“人生乐事无不有,华屋高轩岂长久”(《后观打鱼歌》)的感喟,时而表现为对岩穴幽栖生活的企羡:“每于欹枕际,时起入山心”(《睡足》),甚至竟把“树倒猢狲散”当作口头禅。我们虽然反对胡适的“写实自传说”,但从不因此否定《红楼梦》中有作者曹雪芹生活经历、特别是家况骤变的投影在。读过小说卷首题诗:“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和第十三回秦可卿托梦凤姐那段议论:“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我们不难看到:处于封建社会末期的曹寅所亲身感受到的宦海风涛之险恶,对曹雪芹世界观和创作所产生的影响之深。这就无怪乎洞悉此中底蕴的脂砚斋要在这里安上如下一条眉批:“树倒猢狲散言语今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从这意义上说,曹寅四视淮嵯实在是曹家由盛及衰的关键所系。因此,《新证》用较多的篇幅引述有关盐政情况,是有必要的。 提到曹寅兼理两淮盐政,人们自然会联想到盐院建置。《新证》曾在《地点问题》一章里专设了“真州鹾院”一节。 几年前,因友人询及曹寅在扬州诸种情况,我检索了《楝亭集》四种、明清两代历次纂修的有关地方文献以及清代《两淮盐法志》等,发现《新证》旧版“真州鹾院”一节所叙与实际情况颇多出入。于是,将检得的扬州盐院与真州盐所的资料悉数抄寄周先生,以作再版时修改订正之助。一九七五年一月,周先生来信说:“增订本适在校读印样”,并约我根据已掌握的资料撮叙扬州盐院沿革概要以为该书附记,追加于该节之末。嗣后,校样过程中为篇幅所限,概要又加紧缩,语焉不详。因此,在这里再将具体情况详述于后。 两淮巡盐御史,专管淮南、淮北盐政,掌巡视两淮盐课,统辖江南、江西、湖广、河南四省三十六府商纲亭户赋敛出入、额运督销,并缉捕私贩。廨署仍明旧址,称盐漕察院(通称扬州盐院、扬州使院)。康熙、雍正《扬州府志》都说,盐漕察院在扬州开明桥东南,即今院大街、院东街之间新华中学内。察院规模宏敞。嘉庆《两淮盐法志》卷三十七《职官廨署》记载最为详细: 今制,院署外东西辕门,中为“淮筴钧衡”坊,傍列鼓吹亭。入大门,为仪门,为大堂五楹,曰“执法台”;堂侧碑亭二,东西班房十四,书吏舍在其西。大堂后为穿堂,为二堂,为三堂。又后,为内宅五楹,东西厢各二。内宅之后为佛楼。楼后围房二十有八。东为东住宅三楹,从舍六。又东为如意楼,前为庖厨。西为西住宅三楹,从舍六。前为客厅,厅后为桃花泉书屋。又西为三省楼。又西为桂萼堂。堂之前有厅,曰“心迹双清”。后为别院,有方亭、井亭、柳山阁。由别院西北循角门入为福德祠。大堂之西为签钾房,为宾馆,前为玉琢房。西为箭道。大门内东为关帝祠,为观风楼,西为马厩。东辕为“东海宣仁”。辕外,街北文官厅、巡捕厅、场员官厅及淮北商人会馆,皆在焉。街南承差引房、淮南商人会馆皆在焉。街首为同仁坊。西辕为“西台秉宪”。辕外,街北武官厅及健快听舍、班房背在焉。街之西有“三弊六苦”(11)亭、赍奏厅一、材官班房一。 康熙四十三年十月十三日《江宁织造曹寅奏谢钦点巡盐并到任日期摺》称:“臣寅……于初十日离江宁,十三日至扬州到任办事。”(12)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十三日,李煦《贺元旦摺》也说:“臣煦职守在扬,不得与在廷诸臣随班舞蹈,叩贺元旦。"(13)足征两淮盐漕察院之在扬州是确然无疑的。赵执信有诗,题为《端午抵扬州,假寓于使院之前雄贾之馆,颇宽洁,有竹数十竿》,诗云:“犹喜磋使者,避我停真州。”(14)可见,曹寅原本常驻扬州使院,去仪征却是临时性的。《楝亭诗钞》卷五有《桃花泉》诗。序云:“泉在使院西侧,味淡于常水。五月从驾返署,卧疴移日,始试此泉,作示从吏,兼待竹村。”这里的“使院”指的是盐漕察院。桃花泉,院内井名,曹寅跟他友人唱和中曾多次提及。今遗迹尚存。有“桃花泉书屋”者,盖以此得名。它在署中的方位,参看嘉庆《两淮盐法志·盐漕察院署图》,便可了然。《桃花泉》诗作于康熙四十四年接驾返回扬州使院之后,《新证》上册,四三八页,以为“返真州使院所作”,显误。 又,《新证》引傅仲辰《心孺诗选》卷八诗题《广陵鹾署,碧梧翠柏,分柯交映;连云则桨戟同辉,拂曙则牙旗并丽》,以为“这就许是曹寅在日”真州鹾院“未废时的情形”(169页)。亦不确。既然说“广陵鹾署”,自然不会是真州鹾院。那末,这个鹾署是否即指扬州盐院呢?恐也未必。彭桂有诗题为《扬州鹾署为董江都故居,署后有祠,遗井尚在。丁巳秋瞻谒感赋》。按,董江都,指董仲舒。据雍正《扬州府志》卷十四《祠祀》载,董子祠,在两淮运盐司署,乃汉江都王相董仲舒故宅。”嘉庆《两淮盐法志》卷三十七《职官廨署》“两淮运盐使司署”条亦云:“其董子祠在景贤楼北,董井存焉。”两淮运盐使司署仍明旧址,在扬州府城大东门外,故址在今扬州市国庆路北首,即扬州地区行政公署所在地。可是鹾署是两淮运盐使司署的简称,而与两淮盐漕察院有别。两淮都转盐运使与两淮巡盐御史,同为盐官而职司不同。前者掌理盐运,后者巡视盐课。廨署也不在一处,不宜混同。 两淮巡盐御史统辖淮南、淮北两批验盐引所。淮南盐所在仪征城南二里,一坝二坝间。淮北盐所设于淮安。两盐所之中以淮南盐所为重点。清金镇《盐法考》云:“(顺治)九年始定纲数,淮南派行一百四万二千三百九十引,淮北派行二十二万九千一百二十二引。”又,汪甡《盐法旧额新增节略》亦云:“我朝定鼎,沿明旧制,两淮岁行大盐七十万五千一百八十引,剖一为二,通合两淮幅地岁行小盐一百四十一万三百六十引,名曰正纲。淮南额行一百一十八万一千二百三十七引,淮北额行二十二万九千一百二十三引,此原额也。”(15)历年淮南产销淮盐纲额为淮北的四至五倍。正因为如此,一般盐运旺季巡盐御史都驻淮南盐所掣盐。两淮盐差按照历来惯例于十月十三日到任,次年十月十二日差满。盐课分春秋两次起解。每岁六月之初,新纲开所开江,巡盐御史必亲莅淮南批验盐引所掣验,并专摺奏闻。此后,日常封钤引目、稽查督催等事统由批验所大使(秩正八品)主持办理,巡盐御史只是听取汇报,随时掌握情况而己。 淮南批验盐引所既是两淮盐院下属重点,又是巡盐御史常驻之所,康熙二年盐政张问政就在该所“堂后建大楼及廨宇,改大使衙。于仪门外增设司道厅,规度悉如察院,遂久驻节焉。(16)于是,始有“仪征察院署”或“真州使院”“淮南使院”之称。 真州使院环境清幽,邻近天池,不含消夏纳凉胜地。曹寅《真州使院偶题》云:“我爱真州老树阴,江天疏豁散烦襟。米囊盐筴了公事,估唱渔歌无俗音。永日坐忘归鹊噪,晚山清并夏云深。谁家台阁屏风样,不拨轻桡到碧浔。”简直象王维之在(?车网)川别业,风流儒雅,好不自在。查嗣瑮《真州使院层楼与荔轩夜话》诗云:“高楼三面水,一面环百堵。隔岸江南山,遥青聚可数。”赵执信《寄曹荔轩寅使君真州》诗也说:“闻道高楼临水起,使君坐卧此楼间。”(17)诗里所描述的“高楼”“层楼”与《两淮盐法志》中所附的《仪征天池图》的情景正相吻合。由此可知,这两首诗里提到的“水”,当指天池而非长江。长江远离真州使院,只能登楼远眺,而不是署楼滨临大江。这里还可以引张云章和朱彝尊诗作为佐证。张云章《题仪真察院楼呈磋使曹、李二公》云:“天池回合大江濆(自注:楼下水名天池),缥缈楼临下界纷。”(18)朱彝尊《五月,曹通政寅招同李大理煦、李都运斯佺纳凉天池水榭,即席送大理还苏州》诗一开头就说:“天池南有楼,天池北有楼,纳言北楼下,招我池上游。”(19)天池,或称莲花池,俗名塘子,也就是仪征城南河。它是由运河转仪河以入江的枢纽,是引盐的屯船坞。淮南盐船丛泊于此候掣。上面引到的赵执信诗里所谓“帆墙竞作鱼龙戏”,说的就是天池盐船过往频繁的景况。登楼远眺,心旷神怡;天池玩月,别有趣味。所以才比陈思、以诗为性命的曹寅乐于居此。曹寅在这里,官闲心定,水运利便,南来北往、诗酒唱和的宾朋又多。翻开《楝亭集》可以看到不少在真州的题咏唱和之什,“天池”“渔湾”“署楼”“西轩”屡见于诗题。这大概是周先生之所以误以为两淮巡盐御史廨署设在仪征的缘故吧。《新证》说,曹寅晚年“大部份时何是住在仪征的巡盐御史院里”,这话细细考较起来还有语病。正如周先生所说,“那时他身兼几个职差:通政使司通政使,巡盐御史,巡漕御史,江宁织造,和刻《全唐诗》、《佩文韵府》等书的书局总校理。”通政使司通政使是京堂兼衔,没有固定衙署,姑且不说。前 面已经说过,巡盐御史㿍署在扬州,因此他得在这里用不少时何跟盐商打交道。赵执信因有 诗题为《鹾使来居院,群贾日夕嚣于门,寓者深苦之》。何况曹寅还有刊刻《全唐诗》《佩文韵府》等书的书局总校理职务在身呢!虽说《全唐诗》有《唐音统签》做它的基础,但奉敕校理决不是可以轻易玩忽的差使。曹寅奏称:“臣因掣盐往来仪真、扬州之间,董理刻事,随校随写,不敢少怠。”(20)说的确系实情。从他这一时期历次奏摺看来,由召集校刊人员,商酌凡例;访觅写工,统一缮写笔迹;一直到刊刻选纸、印刷装潇、进呈御览,道道工序,曹寅都得事必躬亲,一一过问。最后,得到康熙好评;“刻的书甚好”,从而成为我国雕版史上的精品之一,这中间曹寅是着实花了一番心血的。 《楝亭诗钞》卷六《广陵载酒歌》云:“广陵截漕船满河,广陵载酒车接轲。时平政和粟米贱,官闲事少宾朋多。从来淮海盛文燕,近时翰墨崇贤科。”写的是曹寅在扬州接待宾客的盛况。他接待的究竟何许人也,是个值得注意的问题。这里为避免支蔓过甚,只好权且不论。 说到这里,关心曹家文物资料的读者也许要问:扬州使院和仪征盐所今天可还有遗迹可寻?答复只能令人扫兴。仪征盐所,雍正以后盐政远处扬州使院,很少前往,视行部如传舍,一日即去。道光十一年,盐政裁撤,由两江总督兼理,颁发执照,盐商凭证运销,仪征从此也就不再是盐运必经之地。盆所久不修葺,任其倾纪。那里又是斥卤之地,易于朽蠹,因此早就荡然无存。至于扬州使院,咸丰间,太平军占领扬州,曾以它为临时指挥所,臧谷《扬州劫余小志》(抄本)说:“盐政旧署,初为贼酋曾立昌所据,去时复焚之。”一般方志记载极为含混。惟《咸同广陵史稿》写的最为详确: (咸丰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贼(对太平军的诬蔑)去已远,难氏不敢出户,城外有好事者结约四五人,由徐凝门城入小东门,皆走石板大街。……至盐院署系伪指挥所住,金碧辉煌,珍奇灿烂。最难得者四、五百盆建兰,布满桃花泉后,淘天地之菁英也。…… 二十九日,琦侯(善)坐八人大轿,驻臊狗山(亦作扫垢山,在今江苏农学院东)。山之前后左右,骁卒防护,乃命营兵进南城。逾时,城中烟焰蔽天,飞马报闻贼之遗火突起。其实,皆大兵之所放也。盖大兵欲掠重貲而恐伏戎碎至,地雷飞殛,特将伪指挥所住之院署,并多子、新盛、左卫街,暨辕门桥一带高固新屋全行烧毁,以觇猾贼理伏之有无,即以快趁火打劫之心愿。(21) 言之凿凿。原来,焚毁盐院署的乃是清兵。这段史料对研究太平天国史的同志也不无参考价值,所以顺便征引于此。 1975年2月初稿 1979年8月改定 ① 嘉庆《两淮盐法志》卷首《制诏》,康熙七年谕。 ② ①,卷五十五,“碑刻”下。 ③⑥⑦⑨(11)(12)(20)《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 ④《查浦诗钞》卷八,转引自《新证》增订本。以下引用的较罕见的资料,均类此,不再一一注明。 ⑤同①,雍正二年谕。按:李煦奏摺也有本地文武大小衙门“视淮扬为利蔽”之语。 ⑧(13)《李煦奏摺》。 (11)“三弊六苦”,指康熙九年巡盐御史徐旭龄等“去蠹恤商”的奏疏。 (14)(17)《怡山诗集》卷十五。 (15)同①,卷三,《古今盐议录要》下引。 (16)康熙《仪征志》卷六,《建置志》下。 (18)《朴村诗集》卷三。 (19)《曝书亭集》卷二十三。 (21)《咸同广陵史稿》卷上。 原载:《南京师大学报》1980/02 原载:《南京师大学报》1980/0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