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里,曹雪芹不但通过书中各种不同人物撰写了许多与其思想性格相称合的诗,词、对联;而且还又通过书中人物互相对话,对这些诗、词、对联作了评论,形成了诗话,词话、联话。诗、词、对联,虽是各种不同的文学形式,但它们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都是我国古代文苑中的奇葩,其艺术原则有共同之处,故放在一起加以评论,借以考察曹雪芹的诗学观,是有必要的。 诗是言“志”的,在秦汉以前,许多学者就已这么认识了。至汉《诗大序》就明确地阐述了诗的这一性质:“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以后历代的文论家也都主“言志”之说,但它的内涵不断丰富、意义不断延伸。现就广义而言,“言”的应是人们所说的“思想感情”之意。《红楼梦》里的诗、词、联话,就充分体现了这种观点一一认为诗歌是表达思想感情的。 第一回(8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10月北京第1版,以下同)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玉在匵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当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凡也。” 在这里,表明了雨村因抒发“抱负”而呤联,士隐又对其所呤评日“抱负不凡”,诗写“抱负”,亦即“言志”是也。 在《红楼梦》中,“诗言志”的思想,更多地借诗谶这一形式表现出来,正是巧妙极了。如第一回(19页),士隐对雨村《对月寓怀》评云; 士隐听了大叫: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霄之上了。 诗写兆头(亦即诗谶)当然是封建迷信的说法,反映了作者宿命论思想;但“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一句,写的确实是贾雨村“寓怀”的“怀”。 《红楼梦》作者不但借诗谶预示人物未来的结局,也借诗谶作人物当前心境的自我表白。如“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不正是“把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的林黛玉的心境么?“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不正是在争宝二奶奶宝座的薛宝钗的患得患失内心的反映么? 《红楼梦》作者还认为:诗词要更好地表达人物的思想感情,还必须把自己摆进去,方为上乘,方不落套。第三十七回“蘅芜院夜拟菊花题”(457页): 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心里想着,昨天做了海棠诗,我如今要做个菊花诗如何?”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这么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要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就用“菊”字,虚字便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虽有这幺做的,还不很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也倒新鲜大方。” 所谓“以菊为宾,以人为主”拟出来的两字题目,如“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都省掉了一个主语——人。这个“人”,就是题咏者自己。“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就是要求题咏者把自己摆进去。这样,就便子赋事,便于抒发自己的感受和情思,当然就不“落套”了,因而出现了许多自写性情的佳作。 再说,如第七十回“史湘云偶填柳絮词”(911一913)。史湘云、林黛玉、薛宝琴等咏的都是《柳絮词》,可是各首的风格迥不相同。当宝钗的《临江仙》交卷以后,作者写道: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蒲湘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 题同而风格不同,这是什么原因?就是由于题咏者都把自己摆进去,各言其志了。试看,如宝钗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表达了她一心钻营,想向上爬的心愿,林黛玉的“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春风不管,凭尔去,忍淹留”,表达了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少女对未来的渺茫感;史湘云的“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表现了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女情致。 在“诗言志”这个问题上,《红楼梦》作者还在他的诗、词、联话中,阐述了作家的处境、心情与作品风格的关系。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909页),有宝玉与宝琴的一段对话: 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象。”宝琴芝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都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等语。”宝玉笑道:“固然如此,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不肯做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这一段话说明了两个问题:一,两个不同处境的人,即使同咏一题,是会有不同风格 的。为什么薛宝琴决不会写出林黛玉《桃花行》那样的诗篇?这就由于薛宝琴“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二,即使同为一个作家,也会由于写作时的心境不同,呈现多种的风格。故杜工部既有豪雄沉郁的“丛菊两开他日酒”之句,也有妩媚绮丽的“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语。 为了把志向、志趣、思想感情更好地表达出来,《红楼梦》的作者对文艺创作的要求也是多方面的。概括起来不外以下几点:首先在于贴切,自然,进而要求逼真而传神,深刻而奇谲,而主旨却在于创新。兹分别论述如下: 一、贴切、自然 这当然是诗歌创作的基本要求。第十七回“大观圊试才题对额”(191页),在叙述众客题“淇水遗风”、“睢园遗迹”遭到贾政否定之后,贾政问及宝玉时作者写道: 宝玉见问便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所,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做?”贾政道:“难道‘洪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了,莫若‘有风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 所云“都似不妥”,就因以“淇水”、“雎园”来题元妃归省,很不贴切,便是泥古不化,所以说“太板”了;而用“有凤来仪”四字来描状这件事,便颇贴合“行幸之所,必须颂圣方可”这一要求。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467页-468页),当李纨评定黛玉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梦菊”第三之后,作者写了黛玉与李纨的一段对话: 黛玉道:“我那个也不好,到底伤于谶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 所说“不露堆砌、生硬”,就是非常自然之意,可见这是他所倡导的。又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601页),在记叙香菱学诗第二次交卷后,黛玉宝对烈此都评论着: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做。” 宝钗笑道。“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象是月色。” 所说“穿凿”,就是说不自然;所说“不象吟月”,就是说不贴切。不自然,当然就谈不上贴切,贴切了,其实也包含着状物自然之意:两者是密切相关的。 《红楼梦》作者对诗、词、对联创作的要求,并不满足于贴切、自然,还进一步要求逼真,传神。何谓逼真,它与自然有无关系?朱自清针对《水经注·沔水》“有自马山,山石似马,望之逼真”一语,在《论逼真与如画》里说: 这就牵连到这个“真字”的意义了。这个“真”固然指实物,可是一方面也是《老子》、《庄子》里说的那个“真”,就是自然,另一方面,又包含谢赫的六法的第一项“气韵生动”的意思,惟其气韵生动,才能自然,才是活的,不是死的。死的山石象活的白马,有生气、有生意,所以好。“逼真”等于俗话说的“活脱”,或“活象”,不但象是真的,并且活象是真的。 ——《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 在这里,朱自清阐述了自然与逼真的关系:自然是逼真的基本因素,而逼真的涵义较之自然更丰富而深刻。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468页),有一段评诗的讨论是对“逼真”的形象说明:……探春道:“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 字竟烘染出来了。”宝钗笑道。“你的‘短鬓冷沾’,‘葛中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有。”湘云笑道:“‘偕谁隐’,‘为底迟’,真的把菊花问的无言可对!”李纨笑道:“那么着,象‘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舍不得离了菊花,菊花有知,倒还怕腻烦了呢?” 字里行间,可以看出《红楼梦》作者对逼真作品的热烈赞赏之情。与“逼真’紧密联系着的便是“传神”,在《红楼梦》里也说明了这两者的相依关系。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画词”(1028页),有如下一段记叙。 宝玉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坐,见其娇而闻其 香?不然,何体贴至此?” 在众人论及宝玉之作非常逼真时,却又评曰“皆入神化了”,可见作者认识到逼真与传神是密切相联的。由于逼真要具备有生气,有生意,所以光是外形相似还不够。苏轼《书鄢陵主簿所画折枝》:“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就论证了这两者的相依关系。《红楼梦》作者能指出这一点,是可贵的。 《红楼梦》的作者在提倡逼真传神的同时,也提倡要写得深刻。他认为写得深刻了,就更能显示出作者所寄托的重大意义和精湛思想,这样就把“诗言志”大大提高了一步。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16页),有这么一段话: …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剥落,有额题曰“智通寺”,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云: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道:“这两句文虽甚浅,其意则深,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 这就是说,文字不妨浅近,但意义要深远。“忘缩手”、“想回头”,的确意义深远。耐人寻味。非深于阅历者,何能出此谙世之言?故曰:“其中想必有个翻筋斗来的。”从此可以看出作者深深懂得:写得深刻还与熟悉生活是密切相关的。 同时,作者还认为:在篇幅简短的诗词里,要寄托重大意义,就不能不选取以小喻大的表现手法。第三十八回“薛蘅芜讽和螃蟹咏”(469页),当宝钗讽和宝玉的《咏螃蟹》后,作者写道: 宝玉道:“骂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 众人看毕,都说:“这方是食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 螃蟹是一件小物,可薛宝钗却借题发挥,以小喻大,写出了“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之旬,把世人骂得痛快淋漓,揭露了旧社会的丑恶本质,其意义不可谓不深远了,所以被称之为“绝唱”。 此外,在《红楼梦》里的诗、词,联话中,谈得最多的是创新问题。语意创新的标准如何?欧阳修《六一诗话》有一段最精辟的论述: 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遣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在这里,对意新语工就提出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标准。《红楼梦》中的诗、词、联话可谓得其要领了。先说他对“状难写之景”的评述。第七十四回“史湘云偶填柳絮词”(911页),当史湘云咏柳絮的《如梦令》写成之后,有下面一段描叙: (湘云)自己做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给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 黛玉看毕,笑道:“好的很,又新鲜,又有趣儿。” 史湘云所以“心中得意”,就是因为她这首词写得新鲜有趣。她把本来不易描写的景象——“柳花飘舞”,用“卷起半帘香雾”来形容,这与谢道蕴用“柳絮因风舞”来形容飘雪一样,给人以真切清新之感. 再看《红楼梦》中在语意刨新论上对“状难写之景”与“含不尽之意”的综合体现。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996页),湘云与黛玉有一副联诗“寒塘渡鹤影(湘云),冷月葬诗魂(黛玉)”,她俩对此互相评论着: 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了,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瑰’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要搁笔了。”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诗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凄清奇谲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寒塘渡鹤影”一句,把如下一幅“难状之景”唯妙唯肖地描状出来了; 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只影激荡,散而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的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 “寒塘渡鹤影”把这种情景描绘得可以说是入木三分了,所以黛玉评日“新鲜”。“冷月葬诗魂”一句,更是“奇谲”,因为它不但把上述那凄冷的月色描写出来了,更主要的是制造了与主人公林黛玉的遭遇、心境、性格相适应的气氛,从而使读者洞透了她的灵魂深处。在吟此句之前有这样一段描写; 湘云方欲联诗,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幺象个人到黑 影里去了!敢是个鬼?”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这就是黛玉当时的娇怯情态,她心中的确有个阴影,长期存在着,如今在眼中幻化成“鬼”了;即使在她临死前也还是一片疑心,幻成杯弓蛇影。在这种心境下,她很自然地用上一个“葬”字,把她的颓丧情绪和盘托出。真是“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所以说“新奇”,压倒史湘云了。 《红楼梦》作者还认为善于翻案是使诗词新颖的另一途径。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833页),有一则很出色的诗话: 宝玉亦说道:“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完竟不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廷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廷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剞夷狄’:二诗俱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 翻案就是创新。欧阳修、王安石咏昭君诗所以能传颂千古,就在于他们能翻案。林黛玉的《五美吟》,有的是道人所未道,也有的是翻案,如《西施》一诗,便属于后一种情况。“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东施效颦”,千余年来已成为丑恶事物的象征。可是此《西施》一诗,却说西施已随范蠡泛五湖而去,杳无踪影;而效颦的东施却依然能在溪边浣纱,一直活到白头,多么幸运!因此告诫人们莫去取笑她。显然,黛玉的同情却在东施这一边,把旧案翻过来了。见解与别人的不同,所以说“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总之,《红楼梦》的作者对诗、词、对联文艺作品的思想内容和风格提出了一系列的看法,形成他完整的诗学观。 原载:《宜春师专学报》一九八八年第三期 原载:《宜春师专学报》一九八八年第三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