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咏《红楼梦》蔚成风气,已是嘉、道以后的事了,乾隆年间尚属罕见。最近,我们发现了一首题为《读〈石头记〉偶成》的诗,经初步考查,这首诗是睿恭亲王淳颖在乾隆辛亥(1792年)春夏之交写成的。这对探寻《红楼梦》的早期流传,抄本面貌及八十回后作者等问题提供了一些值得重视的新资料。现将我们考查所得报告如下: 一、题红诗发现的情况 《读〈石头记〉偶成》诗原存于路工五十年代初所藏的一幅诗稿长卷之上。①该卷长约410厘米,高约310厘米,纸装粗裱,共计存诗八十四首,曲一支。排列颇杂,纸张墨色均不一致,看来是匆忙裱集起来以免流散的,当在晚近年间。至于是诗主后人抑或书画商人所为,则无从查考。 长卷存诗中,除以朱丝栏格抄录朱尊彝的《曝书亭诗选》十五首和佚名《观剧绝句》八首字体明显不同外,其余各首字迹相类,而且多数有涂改、点改的痕迹,显系诗稿。内容绝大多数是言情怀人之作,例如“无题诗”即有三十四首之多,“赠内”、“寄内”一类诗题亦有六、七首,其他诗作也大都如是,诗风纤丽,情致缠绵。其中《小花烛》、《杏花》、《牡丹花前次铁夫韵》、《游东竺庵作》和《读〈石头记〉偶成》这几首诗依次属连,书写在同一张纸上面。 全部诗卷署名号者,计有“身云室稿”一款,钤闲章“花鸟赏心”,“留意琴书”;“睿亲王题”一款;“又次道人稿 为淡香主人雅鉴”一款;“玉盈主人”或“玉盈主人未定稿”共四款。另有跋语“三十首中,名句络绎,隽不伤雅,别有深情至致,溢乎言外,可存也。芑孙谨识”。 《读〈石头记〉偶成》所在的那一幅诗稿则未署任何名款。 二、作者及写作年代考探 恩华《八旗艺文编目》集类别部一著录: 身云室稿 虚白亭诗钞 睿恭亲王淳颖著。王号玉盈主人,乾隆四十三年命多尔博仍为睿忠亲王后,以其五世孙淳颖袭睿亲王(按应为六世孙,下详)。嘉庆五年薨,谥曰恭。睿恪亲王如松子。 北京图书馆藏书中除刻本《虚白亭诗钞》外,还有刻本《淡香吟稿》一种,著录为“淳颖夫妇合集”。这部诗集前半部分之后钤有“福晋之章”、“淡香主人”两枚篆章;后半部分之后则钤有“宗令之印”、“玉盈主人”的篆章。诗稿上署“又次道人稿 为淡香主人雅鉴”两诗,即载于此书的后半部分。 由此可知,诗卷上署名号的诗都是睿亲王淳颖所写,“身云室”是他的室号,“玉盈主人”、“又次道人”是其别号。“淡香主人”是他夫人的别号。 至于“芑孙谨识”的跋语,应出自乾嘉时期江南名士王芑孙之手。王芑孙字念丰,号铁夫,又号惕夫、惕甫。“幼有异禀,年十二能操觚为文。既冠,为诸生,不屑为时俗科举文字,独肆力于诗、古文,纵横兀戛,力追古人。至京馆于董文恭公②邸第。乾隆戊午,高宗巡幸天津,迎銮献赋,召试入格,赐举人,以官学教习除授华亭教谕。妇曹氏贞秀亦工诗善书,世方之‘鸥波夫妇’云。”(《吴县志》卷六十八)著述多种,有《渊雅堂编年诗稿》二十卷等(《吴县志》卷五十七)。可见王芑孙一度到过北京,以幕馆身份周旋于权贵之间。 《渊雅堂编年诗稿》是王芑孙手自编定的,其中卷八(辛亥上)《清华园感兴四首》序称: 清华园者,海淀睿邸之赐园也。予以乙巳到京,馆于富春宫保六年矣。今年正月,去宫保而就东武尚书之招,公方以侍郎领顺天学政,因从公试士贡院。二月五日,公以 尚书召还,复去东武而就玉盈殿下之聘信,宿园中自编初集。 这就把他在北京的行踪交待得清清楚楚。按文中所叙乙巳即乾隆五十年(1785年),“富春宫保”即董诰,“东武尚书”即刘墉,“玉盈殿下”即淳颖。王芑孙既然在这一年(1791年)春就淳颖幕室,淳颖将自己的诗稿就正于这位“不屑为时俗科举文字,独肆力于诗”的清客先生,而王芑孙也恭而敬之地跋以识语,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淳颖著述之中,《身云室稿》尚未查到,只是在《虚白亭诗钞》和《淡香吟稿》上查明了诗卷中的二十余首诗。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读〈石头记〉偶成》一诗究否淳颖所作,何时所作,这还需要提出直接有力的证据。 《渊雅堂编年诗稿》中有王芑孙与淳颖唱和的多处记载,《虚白亭诗钞》中也有部分印证。现将两书有关诗题分列如下: 《渊雅堂编年诗稿》 《虚白亭诗钞》 丙午(1786年) (不编年) 《昭信李伯召集松轩,奉陪睿亲王及王之客 《畅幽轩小集,同友人赓堂与蔡柳溪、王铁 蔡方平与家弟听夫,即席联句十韵》 夫、王听夫昆弟联句十韵》 《再集松轩听曲六绝句》 《即席占赠铁夫昆仲》 《睿亲王召集射圃赋得“荷净纳凉时”得 《立秋前三日射圃小集赋得“荷净纳凉 “荷”字十韵》 时”拈得六韵》 《奉怀玉盈主人扈弥木兰》 《读睿邸太福晋诗集题后四首》 辛亥(1791年) 《清华园感兴四首》 《清华园牡丹花前应睿王教》 《中元日奉陪和硕肃亲王、和硕睿亲王校射 观棋,应教作诗一首》 他们的全部交往明显集中在丙午、辛亥两年。这些诗题之中有一首诗与诗卷上的一首诗显然有着密切联系。为便于比较,仍将两诗分列如下: 《清华园牡丹花前应睿王教》 《牡丹花前次铁夫韵》 谷雨才过卷碧纱, 乍暖还寒拓牖纱, 春风拂槛绽新葩。 当庭姚魏殿群葩。 谁将金谷千屯锦, 歌风浓艳酣春雨, 散作银潢五色霞。 挹露新光烂晓霞。 韵胜不妨天富贵, 每自剪裁勤护惜, 气清弥觉地高华。 苦无吟咏慰清华。 一株秀色当庭出, 朝云花片诗情好, 手种无忘封树嘉。 采笔留题有客嘉。 原注:主人手种一树,独高出他花。 一望可知,两诗诗题相关,诗韵相同,诗意相连,唱和之迹甚明,显然是同时之作。可知诗卷上《牡丹花前次铁夫韵》,正是淳颖步韵之作,时间即在乾隆辛亥暮春。诗卷上与之相隔一首诗,且笔迹完全一致的《读〈石头记〉偶成》,当然也是淳颖所作无疑。两诗写作时间也不至于相距太遥,若将后一诗判为春夏之交所作,或许不致大谬。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时间,还可以提供一则旁证。 《渊雅堂编年诗稿》在同一年八月有《入塞》诗两首,其二云: 咸安禁校傍宫槐, 闻道官书注补催。 三年待满身拘裰, 此处悬知不复来。 作画已经烦缪袭【注】, 题诗更欲邀秦觌(小岘)。 二君落笔皆奇绝, 好赴儿曹作传说。 贫里求官为养亲, 眼中高宦更忧贫。 瓜期署满行归去, 浩荡五湖烟水春。 收将射虎屠龙手, 竟作鸥盟放鸭人。 【夹注】霁堂为予作出塞小像。 当时作为王公权贵的幕室,必须随主人扈从热河,秋狩木兰,所以他《入塞》诗之一有“秋风秋雨常在路,出塞入塞频有诗。往来八度古北口,马挝折尽长城柳”之慨叹。何以竟知“此处悬知不复来”,并且事先已请人物画家缪炳泰图写“出塞小像”,准备将这样的经历“好赴儿曹作传说”了呢?唯一的解释是他已辞去了睿亲王幕室之职,而欲就咸安宫官学—亦即诗所称“咸安禁校傍宫槐”之地——的教职。事实上从这以后,他的诗集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和睿邸有关的字样了。③ 诗卷中署“芑孙谨识”跋语的《无题诗三十首》中,有句诗为“眼空蓄泪向谁抛”,这分明是《红楼梦》第三十四回林黛玉题帕诗之一“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的翻版,所以又被点改成“粉泪如珠不可抛”了。这说明《无题诗三十首》是作于王芑孙就幕之中或之前,而淳颖读《红楼梦》当在此更前。以此推之,淳颖读书至迟也不会超过乾隆辛亥八月,亦即王芑孙辞幕之时。 王芑孙何以匆匆离开淳颖,并且绝不再提及他在睿邸的往事,礼亲王昭槤《啸亭续录》卷四似乎透露出一点消息。文不甚长,故迻录如下: 王惕甫芑孙,短小精悍,善诗、古文。乾隆戊申,召试举人,屡试未售,终于江阴教谕。曾馆睿恭亲王邸,王甚重其人。尝随王之滦阳、木兰等处,诗愈遒劲。王稍有过,惕甫务厉色呵之,使冠带谢过乃已。尝谓法时帆云:“君有诗识无诗胆,汪端光有诗笔无诗胆,其兼之者故有人在。”其自命也如此。 以幕客之身,却俨然以王师自任,显然犯了大忌。即使淳颖不因此变容,也难免有人端茶送客。秦瀛在辛亥秋七月为《渊雅堂编年诗稿》初集作的序中有这样几句话: 铁夫久困,以诗闻于时,京师贵人多誉之者。顾性简傲,少可多否,不肯从谀,遇公卿如平交,人又以是病铁夫狂,而铁夫乃坐是益困。 可见王芑孙这时的处境已相当不妙,淳颖还能向他请教些什么,恐怕也大成问题了。 以此两证观之,淳颖读《石头记》、作题红诗的时间,至迟也不会晚于乾隆辛亥秋天。 推定这一点是颇有意义的。我们知道,虽有庚戌秋《红楼梦》已有一百二十回本流传的说法,但尚未找到确证。一般认为第一个全本,是程伟元、高鹗在乾隆辛亥刊行的萃文书屋本,世称“程甲本”。④该本高鹗序称: 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年,然无全璧,无定本。向曾从友人借观,窃以染指尝鼎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 予以是书虽稗官者流,然尚不谬于名教,欣然拜诺,正以波斯奴见宝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并识端末,以告阅者。时乾隆辛亥冬至后五日,铁岭高鹗叙并书。 这里首先需要注意的是两个时间:一个是程伟元在这年春天才以“所购全书见示”,而高鹗则在此以后“遂襄其役”;二是“工竣”之时已是这年冬至前后,而梓行则必当更晚。若高鹗之言可信,则淳颖读《石头记》,作题红诗均在此前,所读之本必非程甲本无疑。至于他读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本子,就需要从《读〈石头记〉偶成》的内容中分析了。 三、《读〈石头记〉偶成》内容析试析 淳颖题红诗的全文是这样的: 《读〈石头记〉偶成》 满纸喁喁语不休, 英雄血泪几难收。 痴情尽处灰同冷, 幻境传来石也愁。 怕见春归人易老, 岂知花落水仍流。 红颜黄土梦凄切, 麦饭啼鹃认故邱。 我们不妨结合脂砚斋批语及与此诗同一时代的明义《题红楼梦》诗的有关内容逐句加以考释。 “满纸喁喁语不休,英雄血泪几难收。”前句显然是作者对《红楼梦》题材特点的总体印象,这和永忠诗“颦颦宝玉两情痴,闺房儿女语笑私”,明义诗“怡红院里斗娇娥,娣娣姨姨笑语和”相似。稍后之杨懋建《京城杂录》卷四亦有“《红楼梦》、《石头记》出,尽脱窠臼,别辟蹊径,以小李将军金碧山水楼台,树石人物之笔,描写闺房小儿女喁喁私语,绘声绘影,如见其人,如闻其语”之说。可以见出乾隆时代《红楼梦》之读者对它的题材看法相当一致。后句当是抒发读毕之感受,意谓“即使是英雄男儿,读完此书,也难以抑止血泪奔涌”。语句突兀跳荡,却又与前句相反相成。 诗一起手,已较永忠诗“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感触似更深广。就对《红楼梦》深刻的悲剧思想艺术的感知,理解和共鸣而论,淳颖这句诗比同时代任何读者留存下来的记载,都要来得准确而强烈(脂砚斋等人既“深知拟书底里”,又参与了实际创作,当不能与读者共论)。如果此句中“英雄”是指曹雪芹而言,“血泪”是指今存“甲戌本”中之“凡例”题诗“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或是脂批中“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等语的话,那么淳颖对曹雪芹的评价也超越了同时代人,而且读的还是一个带有“凡例”和脂评的钞本。无论取哪种说法,都不应该低估此句诗的意义。 “痴情尽处灰同冷,幻境传来石也愁”句,显然与“黛玉焚稿,断绝痴情”的故事有关,今存程高本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即叙此。这样就带来一个问题:如果我们相信高鹗自白,他是在这年春天以后才参与对全书的整理补订工作的,那么今存八十回后这一精彩的片断就当另有所本,而非出自他之手笔,这样八十回后续书艺术水准极不均衡的现象也因此得到合理解释。至于这段情节究竟是曹雪芹佚稿或者是其他好事者所补,则另当别论。肯定了这点,“八十回后皆高鹗所补”的流行认识就大成问题了。 “幻境传来石也愁”中之“幻境”当指“太虚幻境”,“石”当指那块“无材补天,幻形下世”的顽石。但通读全句,不免又发生疑问:如果此句所咏,是全书开篇的顽石故事与太虚幻境,那么它与上句如何接读?“传来”与“愁”作何解释?按庚辰本第十七、十八回有畸笏叟批语,点明全书“末回‘警幻情榜’”,十九回批语中又有“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等语,可知曹雪芹原稿收煞在太虚幻境而必归结于顽石,“情榜”评语传来,顽石亦为之长叹。证以明义诗第十九首:“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亦枉然。”其义自明。 明义此诗吴世昌、吴恩裕、周汝昌都认为是写全书结束,并认为明义可能读过曹雪芹原稿或知其大要,那么对淳颖的这句诗,是否也可作出同样的推论呢? “怕见春归人易老,岂知花落水仍流。”首先使我们联想到的是“黛玉葬花”。按书中描写葬花有两次,第一次是第二十三回,结尾处写“牡丹亭艳曲惊芳心”,“黛玉……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再又有词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这是她日后吟成《葬花词》的契机,故其诗有“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语。宝玉听后又推而广之,产生了“试想黛玉花颜月貌,将来义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及“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的联想。这些均可为淳颖这两句诗作注。 脂砚斋曾有“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的批语,又曾提示后文有“对景悼颦儿”的情景。细玩之下,“怕见”“岂知”云云,似应解作“黛玉当日怕见春尽花落人归去,岂知后来竟然得到应验。她终于随落花而逝,而葬花之地却风光依旧”。明义诗第十八首云:“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疴续红丝?”明言黛玉未及嫁而身亡,《葬花词》正是谶言,当可与此二句相参证。 “红颜黄土梦凄切,麦饭啼鹃认故邱。”既切合《葬花词》中“便是红颜老死时”,“一堆净土掩风流”等语,又似与“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中宝玉黛玉一起推敲“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的情景有关。书中描写当宝玉将此句改定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时,“黛玉听了,心中虽有无限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脂批在此处一再点明“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总为后文伏线”。细参“梦凄切”三字,大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悲哀。或者竟是黛玉逝后宝玉果在梦中或太虚幻境里与其相见,凄然谈及当日撰诔成谶之事,否则无从着落。此句应是咏黛玉死后宝玉的伤悼。 “麦饭啼鹃认故邱”是写悼念故人无疑。查“麦饭”一典,或可如苏轼诗《和子由送梁左藏》中“急扫风轩炊麦饭”之用法,解作粗砺之饭;或可由《后汉书·冯异传》光武帝诏“仓卒芜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厚意久不报”之用法,引申处于困境虽有微薄支援,亦称厚恩大德。“啼鹃”是化用蜀国望帝化鹃啼血故事,可形容悲苦之声,如白居易《琵琶行》“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故邱”一语可作旧墓解,如王安石《将次相州》诗“铜雀台西八九邱”;亦可作旧居解,《广雅·释诂二》:“邱,居也。”杜甫诗《后出塞》“焉能守旧邱”。综观全句,似应叙黛玉逝后,宝玉在贫窘悲苦之中于清明时祭扫旧墓的情景。⑤或者是他历尽磨折,得到下人救援后,得以凭吊故人墓地或故居的情景。 这两说均可在脂批中得到佐证,如庚辰本第十九回批语中谈到宝玉“下部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时的贫窘之状,第二十回有“狱神庙慰宝玉”,二十六回有“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二十七回有“抄没、狱神庙诸事”,靖藏本第二十四回有“芸哥仗义探庵”,等等,均提示后文有宝玉羁囚,下人救援的情节。试观明义诗第二十首云:“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娥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所咏的不正是这样的情景吗? 诗无达诂。以上初步考析,或有未尽贴切之处,但可以肯定,淳颖所读《石头记》之故事情景,有不见于今之通行全本者,并且极可能与明义所见之本相同或相似,是一个有着完整结局的本子。试想如果他读的只是八十回残本,或者是个“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大团圆收煞的续本,恐怕也难以产生“英雄血泪几难收”这样深沉感慨和强烈共鸣的。 但是,淳颖题红诗与明义题红诗也有若干重要的不同: 其一是所读之书题名不同,明义所读为《红楼梦》,而淳颖所读为《石头记》。 其二是明义二十首诗大部分咏的是前八十回中事,只有最后三首涉及八十回后内容;而淳颖此诗所咏几乎都是八十回后内容,而且集中在宝黛爱情婚姻悲剧线索之上。 其三是明义的诗佻达轻浮,趣味格调都不甚高;而淳颖之诗却相当诚挚真切,颇能抓住书中精华。 造成这些差别的因素可能很多,但他们的身世经历、教养性格及审美情趣却是其中带有决定意义的问题,因此有必要对淳颖其人略作考察。 四、淳颖家世生平思想考略 淳颖是清初权倾一时的摄政王多尔衮之后。当年多尔衮无嗣,以其同母弟多铎之五子多尔博过继为子。顺治八年,以多尔衮等“谋篡大位”,追夺封爵,多尔衮一家被著令“籍所属家产人口”,黜宗室,“养子多尔博、女东莪给信王”。⑥信王即多铎二子多尼,此时亦因多铎牵连降为信郡王。乾隆四十三年,诏令“追复睿亲王封爵及豫亲王多铎、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肃亲王豪格、克勤郡王岳托原爵,并配享太庙。”⑦而这次著令袭封睿亲王的,就是年仅十七岁的淳颖。 这种“旷世隆恩”在乾隆朝加之于淳颖一支并非首次,乾隆二十七年多尼之孙德昭逝世时,信郡王一爵就奉旨著淳颖之父如松承袭,德昭之子修龄只是在乾隆三十五年如松去世之后,才得以承袭信郡王的。于此可见乾隆对如松、淳颖一支颇有厚待,而淳颖一支也因之在“皇恩浩荡”中与清室相始终。 这样看来,淳颖与《枣窗闲笔》的作者裕瑞一支的关系非寻常可比。而敦敏、敦诚兄弟之先祖阿济格是多尔衮、多铎同母之兄,且同案被黜,也有一层关系。现据《清史稿·皇子世系表二》和《爱新觉罗宗谱》,将三支家族世系列简表如下: ┍瑚 玐-┍敦 敏 ┃ 长子 ┃ ┍阿济格-傅赫勒-绰克都-祜图礼┫ ┗敦 诚 ┃ 十二子 二子 三子 六子┃ ┃ ┕额尔赫宜(墨香) ┃ 三子 皇太极┥多尔衮-多尔博-苏尔发-塞 勤-功宜布-如 松-淳 颍 ┃十四子 多铎五子 二子 长子 五子 三子 ┕多 铎-多 尼-鄂 扎-德 昭- 修 龄-┍裕 丰 十五子 二子 二子 五子 十五子┃ ┕裕 瑞 淳颖之父如松九岁而孤,即承袭奉恩辅国公,十八岁赏散秩大臣职衔、乾清门行走,以后历任的重要职务有健锐营统领、正白旗领侍卫大臣、宗人府左、右宗人,兵部侍郎、署理兵部尚书、绥远城将军等,嫡福晋为承恩公那穆图之女,即康熙舅家之后裔,逝年三十四岁。 淳颖亦九岁而孤,“太福晋佟焦氏节而能文,教养有法,盖以母兼师道焉。”⑧十岁袭奉恩辅国公,十四岁即在乾清门行走,可见乾隆对他的爱重。乾隆四十三年承袭睿亲王,四十九年总理正红旗觉罗宗学,五十一年四月授宗人府宗令,十一月充玉牒馆副总裁。五十七年管理正黄旗汉军都统,五十八年四月授盟长,五十九年四月署正黄旗领侍卫大臣,调宗人府左、右宗正。嘉庆元年授正黄旗领侍卫大臣,领补正白旗侍卫内大臣。嘉庆二年调补镶红旗满洲都统,四年总理理藩院事务,授御前大臣,调补正黄旗满洲都统。嘉庆五年十一月薨,年四十。嫡福晋为原任大学士忠勇公傅恒之女,即乾隆孝贤纯皇后之侄女。 杨钟羲《雪桥诗话》卷八曾说,淳颖袭封王爵后,“入亲宿卫,出典宗人,每上木兰秋弥,领事在诸王右。”他的第二子禧恩在嘉、道年间曾历任上驷院卿、迁内阁学士、内务府大臣、理藩院尚书、协办大学士等职,卒赠太子太傅,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由此可见他们祖孙三代在乾、嘉、道三朝都颇受圣眷,何况作为“世袭罔替”的八个铁帽子王的第一家,终清之世依然煊赫。淳颖读《石头记》时是否会有什么政治上的触痛感慨,是值得研究的。 据英和《虚白亭诗钞》序称,淳颖是“天资高秀,誉望早崇”,其母佟焦氏于“骑射之暇,每为讲论诗学源流甚备,有作,命王属和,业稍进,辄有愉色。王尝扈跸出塞,犹手书纨扇,寄以勖之”,督促很严。“王既清修笃学,又以其余力博涉内典,故其诗体物言情,皆有寄托,而识解尤超群异常。使天假以年,正不能测其所至。惜乎!其业之未能竟也。”王芑孙亦屡屡称誉他“才量子建奢”,⑨“诗赋一家谁得似?翩翩才子又黄书。”⑩这些话虽然有过誉之嫌,但毕竟一致肯定他聪明有才。 据恩华《八旗艺文编目》著录,淳颍之祖母周焦氏有《五辈太福晋诗》;父如松号素心道人,工画山水,有《怡情书室诗钞》;母佟焦氏号天然主人,著有《宝善堂家训》、《虚舟雅课初、二集》、《乌存诗草》、《穗帷泪草》;子宝恩有《课余闲咏》;子禧恩有《禧恩诗钞》《粤行草》;子裕恩有《音韵逢源》梓行。他与夫人富察氏合刻的《淡香吟稿》也颇别致。这些情况,在当时满洲王公亲贵中是不多见的,可见这支家族浸淫汉文化之深。套用一句《红楼梦》中的现成话,也可谓“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了。有着这样的身世经历及文化背景,他喜爱《红楼梦》并有较高的鉴赏感受能力,也就是自然的了。 淳颖性格为人,由昭槤《啸亭杂录》所云“稍有过,惕甫务厉色呵之,使冠带谢过乃已”可觇,是颇为温和的。杨钟羲《雪桥诗话》卷八复云:“王惕甫客睿邸最久,称其孝友温恭,造次必于儒者,无声色之好,门庭阒如,如平人家。”则知他虽笃于孝友,却似不大愿意“常会会为官作宰的人们,谈讲谈讲仕途经济的学问”,以应酬世务之人。 他和嫡妻富察氏感情是很好的,《淡香吟稿》收有他两诗,其序云: “昨见来诗,衷情婉转,句法颇佳。足见自我起身后,不但静处深闺,而学问颇有进益,余甚喜之。但初作之句,未免不能雅驯,今故易之,并和原韵二首。” 其诗曰: “无端近日动乡思,盼断闺中寄远词。客理秋风偏羁恨,此心千里月明知。 秋光萧索客惊思,把笔愁深不尽词。两字平安千万恨,衷情惟许梦魂知。” 富察氏有《贺小花烛之喜》云: “烛影烟笼翠嫫头,仙人降谪下瀛洲。夭桃迎笑春凝袖,明月同看夜倚楼。若画娥眉应浅淡,自驱犊驾更风流,凭君细读黄裳曲,缪木从今验所修。”淳颖《次贺小花烛原韵》则云:“鱼水虽然效并头,小川焉可作汀洲。春光几度武陵路,锦色频集花萼楼。信是书生原放荡,故非名士也风流。关雎内则卿独善,唤我刑于事未修。” 以那一时代的眼光来看,这一对夫妻已是十分和美而难能的了。 但淳颖内心深处,未尝没有另外的隐痛。这可从路工藏诗卷中之《无题诗三十首》窥知一二。这些诗中似乎透露淳颖早年曾有一位“殷勤欲定相思约”,“愿将红线系伊侬”的意中人,从“金屋空言贮阿娇”原典看,或许还有亲戚关系。但虽有曹植“洛浦初逢”之缘,12后竟“镜分鸾别”,“巫山空隔千万层。”“别时抱病两含情,愿缔良缘结再生。”终至“一自仙姝奔月窟”,“香魂有赋已难招”。生离死别之后,无以慰藉,也曾“暂擘蛮笺绪楚骚,愁深无复托吟毫”,也曾“不禁狂吟成一哭,模糊情泪湿罗衫。” 这并非笔者有意虚构淳颖的罗曼史,但《无题》诗题自李商隐后,确实成为文人墨客托意比兴,借以抒写爱情生活情绪遭际方面难言之隐的一条渠道,何况这三十首诗描写得相当详尽具体,王芑孙的跋语也点明“驯有深情至致,溢乎言外”呢?读这三十首诗,仿佛又读了一遍《红楼梦》。 当然,这并非说这些诗也是题红诗,更不是说《红楼梦》中有淳颖的影子,而是以此证明在那样的时代、社会中,贵族青年里像宝、黛那样的遭遇,绝非个别殊例而已。如果淳颖有过这样的感情经历,那么他读《石头记》时的感受自非明义之流可比。他在题红诗中所以尤其注重八十回后宝、黛情节,也就更容易得到解释了。 五、淳颖所读《石头记》来源考探 大家知道,曹雪芹所著《石头记》在他生前只是在一个相当小的圈子里流传。除署名脂砚斋、畸笏叟的数人外,还有哪些人读到过此书,甚至脂砚斋、畸笏叟的真名实姓和身份,至今也还笼罩着一层迷雾。曹雪芹去世后不久,才稍稍逸出他旧日至亲好友的圈子,传播到宗室亲贵之中。证据之一,即是永忠《延芬室集·戊子初稿》中《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诗,其中“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之语,充分表达出他的怅憾与爱重之情。 明义《题红楼梦》诗是另一例。13现存诸种早期脂评系统钞本中,吴晓铃藏舒元炜序本有确证是乾隆年间所钞,己卯本据吴恩裕等考证是“乾隆时怡亲王弘晓家的原抄本”,14其他抄本来源不详,但有一种精钞本据说出自一蒙古王府,世称“蒙古王府本”。这些都可以作为《红楼梦》早期在上层社会流传的实证。至于记载中谈到的“苏大司寇本”等官宦人家所藏钞本则更多了。在淳颖于乾隆辛亥作《读〈石头记〉偶成》诗之际,已当程伟元声称“是书词意新雅,久为名公巨卿赏鉴”,15“好事者每传钞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的时候了。16但淳颖所读之本既与今之通行各本有所不同,那么。他所读到的本子与已知诸本有无关系,可能由何种渠道得到《红楼梦》,自应进行一番考探。 首先从淳颖自身的关系上探查,最值得注意的人是裕瑞。裕瑞和淳颖的近支关系上文已经谈及,他在《枣窗闲笔》里谈了不少曹雪芹的逸闻和《红楼梦》创作的情况,都是同时人所不载的,例如曹雪芹“身胖头广而色黑”,“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又例如“其先人曾为江宁织造,颇裕,又与平西郡王姻戚往来”;再如“曾见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砚斋之批语,引其当年事甚确”,并指出刻本前八十回“其细腻不及抄本多多矣”,“至后四十回迥非一色,谁不了然”。说明他不但有得之于“前辈姻戚”中与曹雪芹“交好者”所谈的“独家消息”,亦且有颇高明的鉴赏眼力。他曾有这样一段话,颇值得注意: 余曾于程、高二人未刻《红楼梦》版之前,见抄本一部,其措辞命意,与刻本前八十回多有不同。抄本中增处、减处、直截处、委婉处,较刻本总当,亦不知其为删改其第几次之本。八十回后,惟有目录,未有书文。目录有大观园抄家诸条,与刻本后四十回“四美钓鱼”等目录,迥然不同。 这就明白表示他读此书时在程、高刻本之前,而且所读之本子虽止八十回,却有后文目录。既是有“脂砚斋批语”之本,想来距雪芹原稿不远,当也是一种佚失不传之本。 裕瑞生于乾隆卅六年(1771年),距雪芹逝后仅九年。淳颖生于乾隆廿六年(1761年),时雪芹尚未去世。裕瑞之父修龄与淳颖是同时承复王爵的,修龄嫡妻系傅文之女,淳颖嫡妻是傅恒之女,又有堂姊妹的关系。裕瑞能读到的本子,淳颖应该不难读到。惟以淳颖题红诗内容推测,他所读之本八十回后应不止是目录。或者已有人据目录另行补出过正文,但亦只是在一个上层小圈子中流传,后亦散佚,如蒋瑞藻《小说考证》所引《续阅微草堂笔记》所叙“旧时真本”一类全本。 另一个关系是明义。明义为傅清之子,与淳颖之妻、裕瑞之母亦为堂姊妹,因之明义与淳颖或裕瑞所见之本相同,也是不足为怪的。淳颖与明义有何种交往尚未查明,在明义《绿烟琐窗集》中,有《再叠前韵和李赓堂二首》,和《戏题李赓堂扇(扇为瑶华道人书)》两题,语气之间,极为狎熟。按李赓堂名奉尧,汉军镶黄旗人,二等伯李永芳四世孙。兄李侍尧曾历官两广总督、湖广总督、云贵总督、陕甘总督、闽浙总督、武英殿大学士等职,“图形紫光阁,列前二十功臣”,是乾隆的权臣之一。李奉尧则历任江南、福建、直隶提督及马兰镇总兵,一度袭伯爵封。19王芑孙之弟翼孙(听夫)曾长期作他的幕客,淳颖与王芑孙首次唱和,即是应他之邀进行的,事在前述王芑孙《昭信李伯招集松轩奉陪睿亲王及王之客蔡方平与家弟听夫即席联句十韵》、《再集松轩听曲六绝句》等诗中。可知李与淳颖、王芑孙交往亦颇厚。 明义诗题中提到的瑶华道人弘旿,又是为永忠题红诗加批之人,在乾隆、嘉庆年间以诗、书、画知名。据天津市文物管理处收藏的明义书札,还知道借给永忠《红楼梦》的墨香,是明义的“堂姊丈”,20又是敦敏、敦诚的叔父。这样,就把《红楼梦》早期在宗室亲贵中流传的“关系网”勾出一个粗略的轮廓来。 值得注意的还有一点。在庚辰本第十六回中曾有署为“鉴堂”的一条批语,指贾琏之奶妈赵嬷嬷为“文忠公之嬷”,文忠公即淳颖之岳丈傅恒。傅恒之姊即乾隆孝贤纯皇后,其女正为睿亲王淳颖王妃。所以嘉庆初年即有人认为《红楼梦》“或云指明珠家,或云指傅恒家。书中内有皇后,外有王妃,则指忠勇公家为近是。”21这自然是附会之说。但是此条批语的作者有可能熟悉傅恒家人这种动辄提到“大小姐”的口气,又在《红楼梦》中看到类似形象,所以情不自禁地写下这条批语。 现存庚辰本第十二回至十九回中曾有署名“鉴堂”的数条批语,按吴世昌曾认为此“鉴堂”是清末山东巡抚李秉衡,22但《批本随园诗话·补遗》卷六第二则有批语云:“鉴堂,满洲正黄旗人,巡抚常钧之子,累官至宁绍道,和珅门下。”淳颖《虚白堂诗钞》卷下有《赋得“花落晓风静”同鉴堂》一题,同韵者当为后一鉴堂,亦当为庚辰本之作批者。23他既与淳颖有交,那么或许听富察氏随嫁之老嬷嬷谈到过往事。其他熟悉傅恒家事之人也有可能写此批语。这又是一条淳颖接触《红楼梦》早期抄本的可能途径。 其次还可以从王芑孙的关系中探查。从题诗的时间看,淳颖读《石头记》,正是王芑孙为其幕客的前后,是否与王有关?王芑孙读过《红楼梦》与否?目前尚不清楚。但王芑孙的交往经历中,也还有一些可以寻觅的踪迹。 吴晓铃藏乾隆钞本《红楼梦》卷首有舒元炜在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作的序,其中提到他们钞成此书时颇借重筠圃主人之力: 筠圃主人瞿然谓客曰:“客亦知升沉显晦之缘,离合悲欢之故,有如是书也夫?吾悟矣,二子其为我赞成之,可矣。”于是摇毫掷筒,口诵手批,就现在之五十三篇,特加雠校;借邻家之二十七卷,合付钞胥。核全函于斯部,数尚缺夫秦关;返故物于君家,璧已完乎赵舍。(君先与当廉使并录者,此八十卷也。) 又言: 主人曰:“自我失之,复自我得之,是书成而升沉显晦之必有缘,离合悲欢之必有故,吾滋悟矣。” 可知此本乃筠圃原藏,世称“舒序本”。关于此本的特殊价值,已另有文研究,兹不赘。 以往介绍筠圃其人者甚少。恩华《八旗艺文编目》别集五载: 玉栋,字筠圃,氏姚。乾隆庚寅举人,官山东临邑县知县。 著有《读易楼诗钞》。杨钟羲《雪桥诗话》卷七载: 法梧门赠姚筠圃句云:“一官赢得十车书“。筠圃名玉栋,字子隆,乾隆庚寅举人,官山东临邑知县。聪明嗜学,自少小以至宦游,舟车风雨,无一日暂废。尝过厂市,酬一书如常值,弗与,因倍之,再倍之,仍弗与。拂衣登车去,夜不能寐,颇晓卒遣骑奴以三倍值驰取书归,其笃好如此。……读易楼,筠圃贮书处也,王惕甫为作《读易楼记》,称其于书无所不读。 这样爱书而又“无所不读”,热心收存《红楼梦》就不奇怪了。 王芑孙何时与他交游尚不清楚,但在《渊雅堂编年诗稿》辛亥系年诗中,曾在《晋太康瓦莂诗》的序里提到他的名字,称其为“吾友汉军玉栋筠圃”。在丁巳系年《岁暮怀人六十首。玉筠圃大爷玉栋》一诗的注中,还提到“壬子,君邀余为读书之伴,时时襆被君家”。可知这一时期他是有条件充分接触玉栋藏书,也有可能借出阅读的。淳颖所读《石头记》也因之有可能经王芑孙借出。问题仍在于舒元炜序中已有“惜乎!《红楼梦》之观止于八十回也。全册未窥,怅神龙之无尾”等语,与淳颖题咏内容不能接榫。但“舒序本”是在乾隆己酉钞成的,较淳颖读书早了两年,这期间玉栋已配齐八十回后文字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只要看他对于藏书,尤其是《红楼梦》的热情程度就行了。 王芑孙与程伟元、高鹗间,也还有一些值得探寻的联系。他与程是长洲同乡,与高是乾隆戊申顺天乡试的同年。从《渊雅堂编年诗稿》看,他与记载“八十回后俱为兰墅所补”的张问陶交往也颇笃。张问陶曾为王芑孙的小像题记,并在诗中称他“知君自具千秋业,坎懔宁缠不朽身。”而王芑孙在辛亥系年诗《送同年张船山问陶还蜀,即用见题拙稿诗韵》中,也称赞张“奕奕文章自有神,时从烂漫得天真。”以后在京中也多次有唱和之作。但在王的诗集中却无一字道及高鹗,反之亦是,尽管他们当时都同在京师,而且都很注意利用同年关系互相引重。一般认为高鹗是张问陶的妹夫,而且又是乡试同年,应该是有交往的,但震钧《天咫偶闻》中已发现“兰墅能诗,而船山集这绝少唱和”这一奇怪现象,或许另有隐情。王芑孙既与张问陶亲厚,则与高无唱和就不奇怪了。这或许为淳颖所读之书与程、高无关提供了一个旁证。 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现象,即乾、嘉年间据《红楼梦》改编的数十种戏曲传奇中,大多有“设谋”、“秘议”、“傻露”一类的故事,敷衍程、高本八十回后凤姐设计掉包,傻大姐无心泄密的故事,惟有吴门花韵庵主所作之《红楼梦》24不同,在“定姻”一场中写夏太监奉元春之命到荣府与贾母商量,以为“这些亲戚人家的姑娘,有才有貌而且有福,无如薛家宝钗姑娘,若是与宝二爷作对,真是一双两好”,因而以“娘娘懿旨”求亲的。将此消息报告宝、黛的是紫鹃,宝玉不肯,反而是黛玉劝他答应,“一番情话后,肠断别离歌”。此后黛玉病殇,临终前吩咐紫鹃将诗稿诗帕焚毁,雪雁亦在侧侍病。黛玉病逝后仍归太虚幻境,由警幻仙姑指引归太虚真境。基本情节都与程、高本不同。证以《红楼梦补》犀脊山樵序中指斥“今世所传一百二十回之文,不知谁何伧父续成也”之后,自言“余在京师时尝见过《红楼梦》元本”,“原书金玉联姻,非出自贾母、王夫人之意,盖奉元妃之命,宝玉无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郁而亡。亦未有以钗冒黛之说。”倒是能引起人们追寻的兴趣。 按吴门花韵庵主即石韫玉,字执如,号琢堂。“乾隆庚戌(1790年)赐进士第一人,官至山东巡按使,有《独学庐集》。”25他与王芑孙有很深交情,这在《渊雅堂编年诗稿》中有多处记叙,尤以辛亥系年诗中所叙最详。在《塞馆杂诗后十首》之二中,有“落魄居京华,有作孰与论?长啸宇宙间,吾友石(原注:琢堂韫玉)与秦(原注:小岘瀛)”之句,又之四中有“石郎十年旧,其交如一日”之语。在《月夜寄石琢堂修撰韫玉,用旧韵四首》序中称“琢堂及第登朝,携家都下”,“乾隆辛亥予从役再至热河,独坐看月,有感旧事”云云,所附石韫玉寄诗中亦有“似水交情久不疏,鸿来频带塞垣书”等语,可见他们此时相交之密。值得注意的是,此刻也正当王芑孙在睿邸坐馆之时。 石韫玉改编《红楼梦》所据之本与今传本显有不同,是否也与淳颖所读之本同样得自王芑孙,抑或是由这位新科状元借与王芑孙,而淳颖因以得观,也是值得探寻的一条线索。当然,石韫玉将《红楼梦》改编为戏曲传奇,必然会对原作情节有所取舍,不可能与淳颖题红诗处处吻合,但至少提供了另一种八十回后情节安排的概略,说明曾经有过这样一种本子的存在,我们自不应忽略过去。 从以上情况看,淳颖、王芑孙和现知乾隆时期许多读过或收藏、改编过《红楼梦》的人有着这样或那样各种形式的联系,能够读到早期钞本的可能渠道是很多的。换言之,《红楼梦》早期流传的种种踪迹,又可以会聚到淳颖、王芑孙这条萧索上来。这对于我们探讨《红楼梦》早期流传情况,应该是大有裨益的。 六、几点简要结论 一般说来,由于有关曹雪芹生平及《红楼梦》早期流传情况的史料留存下来甚少,所以在这方面任何新的发现都是有意义的。而淳颖《读〈石头记〉偶成》诗具有相当丰富的信息负载量,更值得我们重视。它的价值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红楼梦》早期只是在曹雪芹的至亲好友和一部分宗室贵族的小范围里流传,因此已经发现的几首乾隆时期题红诗中,也以永忠、明义等宗室贵戚所作最为引人注目。和这些作者相比,以淳颖地位最崇,感受最切,对这部作品的评价也最高。仅此一点,已足以令人对这首诗刮目相看。从前对《红楼梦》在宗室贵族中流传的反映曾有过一些揣测,认为它具有特殊的政治寓意,因而当时即有“谤书”之名,以至引起乾隆的忌恨云云。在了解淳颖的身世经历后,这类说法似有重新考虑之必要。这个问题当另文探讨。 二,从淳颖题红诗的内容看,他读到的本子应该是一个不同于今之通行本的全钞本,八十回后的情节发展更接近于脂批提示线索,尽管未必是曹雪芹的原作。这样,前人有关这类本子的记述又多了一个重要证据,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索研究。 三,淳颖读《石头记》既在程甲本刊行之前,又提到黛玉焚稿、断绝痴情的情节,那么有理由认为今存程、高续书确有部分内容非程、高所续,至少“黛玉焚稿”这一最精彩的章节片断并非程、高所补。“八十回后俱为高鹗所补”的流行认识,也因此有重新探讨的必要。 四,淳颖、王芑孙与乾隆时期许多已知的《红楼梦》读者和收藏者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渠道,其中不少原来相互隔绝的关系,也因这一条线索的发现而得到沟通,这对于我们继续探索《红楼梦》早期流传踪迹及同时代读者反应也有相当重要的价值,从而有助于对《红楼梦》思想、艺术的成就作出更加确切的判断。 以上是我们的初步考察所得,不敢自是,愿就正于海内外方家同好。 1986年10月 注释: ① 该诗卷是偶然机缘中得见的。1985年在福建冯梦龙研讨会上结识路工,后来他请笔者至其北京寓所观赏藏书,并出示此诗卷,称其为红学诸书未经著录者,但亦曾有人道及,随即慨然提供与笔者研究。故本文发表之初,曾将路工列名于前,以志高谊。1986年笔者应邀参加哈尔滨国际红学研讨会,曾在会上展示此卷原藏,并将研究所得在会议上发表。现该卷已由路工转曹雪芹研究会收藏。谨识始末如前。1995?12?补注。 ② “董文恭公”即董诰,“字蔗林,浙江富阳人,尚书邦达子。乾隆二十八年进士。”“五十二年加太子太保,擢户部尚书。”“(嘉庆)二十三年卒,赠太傅,上亲奠,谥文恭。”(《清史稿·列传一百二十七》) ③《渊雅堂编年诗稿》卷十壬子(1792年)系年有《宫馆小坐效山谷作六言六首,其一云:“入自苍龙阙石,来趋紫禁城中。列坐床无下上,分曹廨有西东。”其二云:“宫学名由宋始,上庠制自周垂。殿瓦黄分屋角,庭槐绿上窗来。”按清代官学惟有咸安宫官学设在西华门内咸安宫,可称“紫禁城中”,可知王芑孙确于此时任咸安宫官学教习之职。又《洪北江诗文集?卷施阁卷十五》载洪亮吉《王孝廉芑孙》诗,有“禁中久已识诗韩,传经帐后缣双叠”句,注云“君以卖文为活”,可知王芑孙后来的生活情况。 ④ 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中有“乾隆庚戌(1790年)秋,杨畹耕语余云:‘雁隅以重价购钞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廿回,微有异同……壬子冬,知吴门坊间已开雕矣。”据此,则在程甲本前曾有一百廿回钞本流传。但“微有异同”四字费解,应是指前八十回文字“微有异同”,而有无八十回后文字出入甚大,决非“微有异同”。此言或因传闻而不尽实,或确有另一种一百廿回钞本在程高补订之前已流传,今已失传,如传谓“旧时真本”者。 ⑤ 淳颍《虚白亭诗钞》卷下有《清明郊外》一首云:“清明草草遣风光,缓辔平郊又夕阳。新草堆烟埋白骨,好花含雨泣红妆。纸钱麦饭人三五,流水昏鸦路短长。极目古今无限事,断云回首只苍茫。”其中“麦饭”一典用法类此,可以参看。 ⑥ 蒋良麒《东华录》卷六。 ⑦《清史稿·高宗本纪》。 ⑧《虚白亭诗钞》英和序。 ⑨ 《渊雅堂编年诗稿》卷六《昭信李伯招集松轩奉陪睿亲王及王之客蔡方平与家弟听夫即席联句十韵》。此句后注“谓睿王”。 ⑩ 同上书《读睿邸太福晋诗集题后四首》。此句后注:“谓玉盈主人”。 11 这里引用淳颍几首诗之手稿,均存于路工所藏诗卷之上。 12 张衡《思玄赋》云:“载太华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李善《文选》注中引如淳说。按宓妃系宓(伏)羲之女,因渡洛水溺死,因成洛水之神。曹植有《洛神赋》,李善引用旧说,认为是感念甄后而作,遂成典故。 13 明义《题红楼梦》诗写成年代较晚,这个问题当另文考索。 14 参见吴恩裕《曹雪芹丛考》卷七《现存己卯本〈石头记〉新探》。 15 程乙本序。 16 程甲本序。 17 以上引文均见于《枣窗闲笔》影印本。 18 关于这类“旧时真本”,前人记载尚多,如蠼援《红楼佚话》,董康《书舶庸谭》等,后又有“三六桥本”、“端方藏本”等说。周汝昌增订本《红楼梦新证》927-940页引述甚详,可以参看。 19 《清史稿·列传一百十》本传。 20 参看刘光启、云希正《明义书札与曹寅墨迹》,载《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四辑。按明义属富察氏,而据《爱新觉罗宗谱》5589页记载,墨香(额尔赫宜)“嫡妻博佳氏博涛之女”,显有不合,或墨香之妻为明义妻之“堂姊”,或墨香有继妻(失载)为明义堂姊?以明义家族之势力,决不会以其女给一失势宗室为妾的。此节容当再考,姑存疑于此。 21 《批本随园诗话》卷二第二十二则批语。近年来复有倡此说者,所据亦不足为凭。 22 吴世昌《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七十八回本)的构成、年代和评语》,见作者《红楼梦探源外编》。此问题在该书181页。 23 吴文仅据李秉衡号鉴堂,又收藏并题跋过《聊斋词》,即指为批庚辰本之鉴堂,所据似不充分,又认为庚辰本其他批者如松斋、梅溪均为乾隆时人,惟鉴堂为清末之人,是亦勉强。此鉴堂也当为乾隆时人。 24 吴门花韵庵主《红楼梦》,见中华书局版《红楼梦戏曲集》下册。 25 张应昌《清诗铎·诗人名氏爵里著作目》。 原载:《红楼梦研究集刊》十四辑《哈尔滨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专辑》 原载:《红楼梦研究集刊》十四辑《哈尔滨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专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