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爱酒、爱诗、爱红楼。 西人云,一千个人的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红楼梦》亦当如是观之。我不喜听人滔滔不绝地兜售阅读红楼之方法,我总固执地以为《红楼梦》是中国小说中唯一无需解读的篇章,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有自己的红楼。 晚风薄暮,夜雨敲窗,左手持卷,右握杜康,遂以醉眼见其真,以诗眼观其美,以泪眼赏其情。我自爱我的红楼。 醉眼看红楼 世间饮酒之人,大抵可分两类:一为酒徒,不论悲欢、无分忧愁,呼酒买醉,裸衣垢发,闹市狂语,丑态尽出。二为酒痴,胸中有不可排遣之大喜大愁大悲大苦,非借酒无以抒之,发其声为李白苏轼之诗词,写其形成颠张醉素之狂草、八大山人之画图,聚其神则是李贽、曹雪芹卓绝千古之文章。对于前者来说,饮酒不过是麻木灵魂逃避悲苦的解脱方法,对后者而言,酒则成为摆脱俗世羁绊、舒展自由性灵的阶梯。 在西方,醉酒迷狂的古希腊神话后来升华成文艺哲学领域一个重要的概念——酒神精神。中国人讲得更直接:醉后吐真言。醉,不再只是因酒而致的一种生活形态,实在成为追求本真、自然、自由、逍遥的一种纯粹的生命状态。曹雪芹当年“举家食粥酒常赊”之时,更“醉余奋扫如椽笔”,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写出《红楼梦》。这种追求纯粹本真的生命状态在俗世之人看来未免荒唐,但“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曹公称其著作为“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看来真要解出这“满纸荒唐言”个中滋味,也须是善饮之辈了。 我不善酒,但特别喜欢饮酒的感觉:花赏半开,酒饮微醉,无思无虑,其乐陶陶。一卷红楼在手,两盏淡酒入腹,心即可随曹公之笔,神游于大观园中,不察窗外云卷云舒。 一部《红楼梦》,处处飘洒着酒香,大大小小的酒宴随处可见。若以酒之名贵程度而论,当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在警幻仙姑那里所饮的“万艳同杯”当为极品,此酒“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就,然而细读后总觉得宝玉饮过此酒之后,并无多大醉意,反倒是如梦似幻的感觉更多一点。若以酒宴规模而言,元妃省亲时御酒华宴可谓壮观,只可惜人人都处于封建威仪禁锢之中,除了临别时的眼泪,俱不见半点真性情,委实可怜;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也幸得有几次热闹非凡的酒宴,她倒是真醉了,而且以作践自己的方式给贾府众人带来了无限欢乐,然而读过之后给人留下的却是几分辛酸;至于薛蟠之流的酒宴则满是污浊之气,一群丑陋的酒徒而已。 最是酣畅淋漓的酒宴场景当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两回。宝玉生日自然是大观园中的一大盛事,更何况还有薛宝琴、邢岫烟、平儿也是同日生,贾府上下连同众亲友送礼拜寿自是客套,薛姨妈离开了园子后,宝玉同大观园众姐妹一落座,酒宴便热闹起来,“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宝钗之博学善察,黛玉之机敏伶俐,宝玉之放浪多情一览无余。然而这次酒宴真正的主角却是史湘云,她和宝玉划拳时三五乱叫,一边吃着鸭头一边举着筷子行酒令,尽显英豪洒脱之气,后来醉眠芍药裀时犹自“唧唧嘟嘟”地说着酒令,着实醉得可爱。白日醉酒,男女同席,这和中国古代社会的圣贤之道、封建礼仪是背道而驰的,然而对于这群大观园中的小儿女来说,自在纯真的生命状态似乎更具诱惑力。他们不仅未将圣贤礼仪放在眼中,甚至当夜在怡红院中开始了更为壮观的夜宴。除了凤姐、平儿外悉数登场,觥筹交错之中,每一个人都是主角,小姐丫环此时早没了主仆之分,都可以放肆地饮酒,尽情欢娱。倘不是薛姨妈差人来接,怕是通宵达旦也未可知。连出离红尘的槛外人妙玉也惊动了,虽然不曾亲至,但这夜宴的美酒难道真的就不曾使她的心底掀起一丝波澜? 《红楼梦》中多次写酒宴,但唯有这一次不带一丝愁苦与迷茫,直接写出了大观园儿女们任性而歌,尽情而饮,追求纯粹本真、逍遥自然的人之本性。有了这一次开怀一醉,无论后来的岁月如何凄凉,这些红楼儿女的生命都会在文学历史的天空中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想必曹公写至此处,也定是意兴阑珊,倘使他的好友敦诚、敦敏兄弟此时来访,三人怕是又要质刀买酒大醉一场吧? 诗眼观红楼 醉眼看红楼可以得其真,诗眼观红楼则足以见起美。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诗词 曲赋浸润了整部中国文学史。作为中国古典文学巅峰之作的《红楼梦》,也似乎是对整个中国诗歌的一次集大成式的总结。 小说前面出现的《好了歌》、《好了歌解》定下了整部小说“空与色”的叙述基调,而几乎所有人物的命运都在《红楼梦诸曲》中得到若隐若现的暗示。大观园众姐妹正是通过题咏诗歌的方式首次展示了自己的个性,随之而来的元春省亲制作灯谜音乐涉及了众姑娘的命运。如果说这两次集诗是大观园世界正式揭幕前的序曲,白海棠诗社的唱和之作则成为大观园儿女各自独特风貌神韵的生动写照:探春孤傲,宝钗庄重,宝玉多情,黛玉飘逸,湘云娇憨。钗黛二人也正是在这次诗会上表现出鲜明的审美分歧与对峙,这种分歧与对峙在下一次菊花诗会上演绎成一场酣畅淋漓的才情竞赛,林黛玉最终以三首菊花诗压倒性的优势夺魁,薛林之战随之落幕,宝黛二人心灵上达成默契。薛宝琴、邢岫烟的到来更使大观园诗情并茂。于是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就成为《红楼梦》中一次空前绝后的大合唱,青春美丽的少男少女以欢快热烈的夏日笔调书写出冬日大观园里最优雅的华彩乐章。尤氏姐妹先后身亡后,大观园里已是一派肃杀之气,林黛玉虽重建桃花社,众人填出的柳絮词却以萧瑟秋意写春日风光,悲凉之雾几成黑云压城之势。等到抄检大观园之后,宝钗还家,司棋、晴雯死去,芳官一干优伶斩情归水月,黛玉、湘云二人的中秋即景联句便渗透了死亡的阴影,“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几成凄艳绝唱。 如果说几次集中的诗词唱和成就了《红楼梦》诗化小说的结构,那么宝黛二人的即兴吟唱之作使宝黛爱情充满了凄艳的对称之美。面对同样的满园春色,宝玉写出的四时即事透出一派天真稚气的欢乐,林黛玉感受到的却是满目凄凉。《题帕三绝》中勇敢的爱情表达,《秋雨秋窗夕》细腻敏感的情愫,怎可奈风刀霜剑之严酷?于是所有的爱情期待都随花谢花飞,她孤标傲世的才华连同无法实现的爱情最终也如同“质本洁来还洁去”飘落的花瓣一样被一抔净土掩去,留给后人无限凄楚感慨。“一朝春尽红颜老”的死亡将来时在随后而作的《桃花行》中终于成为“泪干春尽花憔悴”的当下情景。而怡红公子愤激的《芙蓉女儿诔》和凄楚的《紫菱洲歌》都成为《葬花词》遥远的回响。 那一抔净土掩去的,又何止黛玉一人的诗魂与爱情? 泪眼赏红楼 《红楼梦》第一回作者便写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脂砚斋在眉批中也说:“能解者方有心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殆尽。” 《红楼梦》可算得上古今中外罕见的泪水哭成的故事了。 然而泪从何来?刘鹗在其《老残游记》序言中说,“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眼泪,居然成为评判人品高下有无灵性之依据,可见泪水之重要了。细细想来,也不为谬。贾宝玉曾有惊世骇俗之言:男人是泥做的,所以污浊不堪。此句应当不假,翻遍整部《红楼梦》又能找到几个须眉英豪?“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所以清爽怡人”之句,还应该再补上一句:林妹妹是泪水的化身。泪水为水中至尊,它不是自然的天地之气,而是灵魂的现实形态。正是林妹妹一次次的泪水一点点洗掉了堕入红尘的顽石身上的蒙昧混浊之气,使得它最后终于返璞归真,避免了堕入贾琏之流的命运。 泪从情来。宝黛爱情本身就包含一段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前世情缘,所以能够一见如故,情气相投,后来二人发展成生死不渝的爱情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中国历史上有太多才子佳人的故事,但大多首先始于郎才女貌甚至根本就是生理欲望的相互吸引,他们或始乱终弃,或奉旨成婚,真正完全出于男女双方灵魂吸引而生爱恋的恐怕仍始自《红楼梦》中的宝黛爱情。这两颗相爱的灵魂,在经过一次次的试探、接近、猜疑、解释、交流之后,终于达到相惜相通的心灵交融,然而最后仍不能逃脱惨遭拆散的命运,一个在月夜直向广寒奔,一个怀金悼玉,出离红尘。有情人难成眷属,怎不让人为之洒泪? 《红楼梦》毕竟是一出伟大的悲剧,宝黛爱情的悲剧之后还有着更深刻的社会悲剧。大观园中的儿女最终随着元妃薨逝、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崩溃而四散分离,那些当年吟诗作画饮酒唱和的女孩儿最后死的死嫁的嫁,群芳散尽,大观园里一片花落水流红……善良的,作恶的,年老的,年幼的,小姐丫环,少爷仆役,都成为一场镜花水月之梦。掩卷深思,由不得再洒几行感伤之泪。 倘若将《红楼梦》和它的作者放于一起再作反思,不难发现,竟是一幕更深沉的悲剧。曹雪芹书未成“泪尽而逝”,很多人不愿看到残缺的《红楼梦》,所以才有了高鹗的续貂之作。多少年后,人们居然把高鹗的续作看作《红楼梦》当然的结局,都忘了《红楼梦》一直是一部残缺的作品。而我宁肯看半部残缺的《红楼梦》,宁肯从脂砚斋的批语间去想象小说悲凉的结局。我不愿意看到宝玉考中举人,我不愿意接受残缺的《红楼梦》遭受后世的篡改而变成完美的一百二十回。完美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悲剧。我因此为红楼梦再流一次泪。 我自爱我的红楼。 原载: 《黄河黄土黄种人》 2007年第06期 原载: 《黄河黄土黄种人》2007年第0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