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诗和远方”这句话不胫而走,这原是个比喻的说法,有人却误以为诗歌真在远方。某些当代诗人一向持这种观点,他们写诗,尽量避开身边的芸芸众生,惟恐沾染日常生活的烟火气,这是在空间上追求“远方”。我曾遇到一位青年诗人,见我读不懂他写的白话诗,就傲然声称:“我的诗是为五百年以后的读者写的!”这是在时间上追求“远方”。诗歌果真在遥不可及的远方吗? 《诗经》中记载的古代歌谣,无论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等民间情歌,还是“昔我往兮,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等征人怨语,都是普通人对眼前境遇的直接描写。汉儒对诗歌功能的定义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哪一类不是百姓的日常生活?钟嵘认为诗歌产生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似乎有点“远方”的意思,但这是指诗人身临远方,他们的诗歌仍是写自己身边的情事。况且“去境”的“楚臣”屈原在遥远的流放之地日夜思念着郢都:“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辞宫”的“汉妾”王昭君则“环佩空归月夜魂”,他们几曾忘却了家乡和故国?彭斯生生死死热爱他的苏格兰高地,他的心声是:“我虽然到处流浪,到处漂泊,那高原的山冈,我将爱之永远!”可见即使诗歌随着诗人的足迹走到远方,对于诗人来说,诗歌仍在他们眼前。试读岑参的《碛中作》:“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未知何处宿,平沙莽莽绝人烟。”这是名副其实的“远方”了,但是当岑参未到之前,“平沙莽莽绝人烟”的大漠中哪有什么诗歌?甚至可以说,当岑参(或其他西征将士)未来之时,那片大漠对于人们毫无意义,更不会具有任何诗意。正像王阳明形容深山中自开自落的鲜花:“你未看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在杳无人烟的“远方”,诗歌是根本不存在的! 当然诗人具备非凡的想象力,他们经常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李白便时常在想像中腾身青云,“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但他好不容易飞上华山云台峰,对着仙人卫叔卿长揖,忽又“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他到底还是忘不了苦难的人间!同样,《神曲》中的但丁,虽然游历了天堂九重天,仍然念叨着“奴隶的意大利,痛苦的温床”。李贺擅长吟咏幽冥世界,但他笔下的苏小小墓是“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还说“油壁车,夕相待。”虽然幽僻峭冷,仍然充满着对人间温馨爱情的向往。同样,波德莱尔虽然高呼“死亡,快快扬帆!”但他的忧郁其实源于苦难的人间:“大地变成了一座潮湿的牢房,希望在那里像一只蝙蝠飞翔。”嫦娥飞升入月,从此远离了尘世。但李商隐说得好:“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在广寒宫里形单影只,夜复一夜地俯瞰碧海青天,她该多么后悔盗食仙药啊!苏东坡有鉴于此,便断然拒绝白日飞升:“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诚然,滚滚红尘,攘攘人世,确实使人心烦意乱,所以李白要大喊:“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然而“人间”就是由人群组成的,即使有人能逃离人间,又能在何处找到归宿?天文学家倒是在太阳系外找到了几颗宜居的行星,可是一旦人们奔赴那里,立刻会形成新的“人间”,喧嚣和烦扰也会如影随身,接踵而至。况且大地本是人类的家园,东方人相传女娲抟土造人,西方人相传耶和华用泥土造了亚当,还告诫后者:“你本是泥土,必归于泥土。”臧克家怜悯农民说:“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葬埋。”其实整个人类都注定世世代代离不开泥土,诗人当然也是凡胎泥身,又何必幻想离开脚下的大地?荷尔德林追求“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并不向往虚无缥缈的伊甸园。请看胸怀大志的短命诗人王令,他在酷热难当的盛夏明知“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却因“不能手提天下往”而“何忍身去游其间!”请读元稹诗中刘晨、阮肇的行迹:“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两人在如画的仙境中有美貌的仙女相伴,过着青春永驻的神仙生涯,却仍然要思念人间! 金圣叹对诗歌的定义是:“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耳。”华兹华斯也说:“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既然如此,诗歌当然源于日常生活,好诗则必定产生于民间大众。喜怒哀乐,皆为诗情。柴米油盐,莫非诗料。“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丽是诗;“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的丑陋也是诗。“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的愉悦是诗,“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的辛酸也是诗。“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的豪壮是诗,“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的恬淡也是诗。雨巷中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女郎是诗,村庄里提着蚀着青苔的水桶的村姑也是诗。我家住在南京城墙外边的一条陋巷中,小区外沿街开着两家洗车店和五家小饭馆,进进出出都遇到“引车卖浆者”,可谓货真价实的红尘市井。可是我傍晚走出小区去散步,抬头一望,青紫色的钟山峰影映入眼帘,朱湘的诗句便涌现脑海:“路灯亮着微红,苍鹰飞下了城堞。在暮烟的白被中,紫色的钟山安歇。”陶渊明说得好:“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只要“心远”,诗歌就在眼前,又何必舍近求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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