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锴 摘要:家族普遍的短寿引起韩愈的生存恐惧,由此而特别关切自身,其诗中出现大量身体词汇,显示出对身体器官组织的特殊嗜好。最著名的是关于牙齿的书写,其《落齿》诗标志着唐元和时期某种身体书写的转向。韩诗爱写极端的气候体验、丑怪的动物、令人焦灼烦躁的声色气味、血腥的杀戮,表现出基于身体立场的病态物感,即痛感的审美。“火”与“刀”为偏旁的文字所体现的语言风格,代表韩诗痛感审美的两大类型。韩愈将写作痛苦视如一种自我虐杀,将艺术创作和欣赏中抽象的心智概念置换为具体的身体器官,将写作看成语言对物象的暴力斵刻。韩诗身体书写的意义在于对陈言套语的反击,使之重新获得语言的物质性和鲜活感性。韩诗提供了关于身体与风格之关系的研究路径。 关键词:韩愈诗 身体书写 痛感美学 语言的感性 身体与风格 学术界对韩愈险怪诗风的研究已非常透彻,所谓“以丑为美”、“非诗之诗”的审美趣味,所谓“雄奇怪异”、“奇崛险硬”的诗歌风格,所谓“不平则鸣”、“笔补造化”的创作态度,所谓“以文为诗”、“陈言务去”的语言风格,都有了很好的讨论和公认的结论。不过,本文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来展示韩愈诗歌所具有的独特性,以及此独特性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审美意义,这就是韩诗中的身体书写,特别是身体痛感的书写。 一、生命之殇:韩家的普遍短寿与诗人的生存恐惧 韩愈幼年丧父,大约自小身体就不太健壮。在《祭十二郎文》中自述其身体状况云:“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又云:“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1]按照他自己的描写,这种健康状况是相当糟糕的,未老而先衰。李肇《唐国史补》卷中记载:“韩愈好奇,与客登华山绝峯,度不可迈。乃作遗书,发狂恸哭。华阴令百计取之,乃下。”[2]这并非道听途说的八卦,而可以从韩愈自己的诗中得到证明:“悔狂已咋指,垂诫仍镌铭。”[3]如此因恐惧而发狂的举动,后世传为笑谈。 登华山之事折射出韩愈衰弱的体魄和神经,然而,他这样的健康水平,竟然在韩氏家族中享年最高,虽然五十七岁的寿命在现在看来算是英年早逝。根据韩愈一系列关于家族亲人的祭文,我们能得到这样一些信息: 惟我皇祖,有孙八人。惟兄与我,后死孤存。奈何今日,又弃而先。(《祭十二兄文》) 呜呼!天祸我家,降集百殃。我生不辰,三岁而孤。(《祭郑夫人文》) 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韩氏两世,惟此而已。”(《祭十二郎文》) 嫁而有子,女子之庆。缠疾中年,又命不永。(《祭周氏侄女文》)将谓成长,以兴吾家。如何不祥,未冠而夭。(《祭滂文》) 幼而孤露,其然何为?出从于人,既相谐熙。又暴以夭,神何所疵?(《祭李氏二十九娘子文》) 韩愈三岁而成孤儿,可推测其父享年不永,殁于中年。亲兄弟四人,三位兄长皆不幸早逝。同祖父兄弟八人,只剩韩愈与十二兄,而十二兄又先韩愈而亡。这意味着韩愈还未到晚年,同辈兄弟中只剩自己一人。而其侄子十二郎也中年早卒,嫁与周氏和李氏的两位侄女,年纪轻轻也不幸亡故。死神甚至在韩愈生前便已光顾他的孙辈,韩湘之弟韩滂竟然未冠而夭。这一系列祭文的背后,充满着何等的伤痛和辛酸。 倘若家族中一两人不幸早逝,那么可以说由于各种外界的不确定因素造成的悲剧。但韩氏家族祖孙四代均享年不永,显然不是偶然,它意味着这个家族缺乏长寿的遗传基因,疾病与死亡的阴影总是伴随着家族中人,常常不期而至。对于韩愈来说,这始终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当后世读者读到声情并茂的《祭十二郎文》之时,既为其娓娓道来朴实无华的叙事风格而击节赞赏,为其温厚深款的亲情表达而感慨不已,也不由得对韩氏家族的不幸遭遇而产生由衷的同情。 如果我们把文学创作看做一种生命的表达,那么,最直接痛切的生命体验便是亲人的死亡和身体的衰病。也许正是由于家族的遗传基因和不幸先例,使韩愈对死亡的恐惧和生命的留恋超越常人。事实上,韩愈登华山而发狂恸哭,正显示出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留恋。也许正是这个原因,韩愈诗中充斥着大量的对身体的关注和书写。“饮食为减少,身体岂宁康?”(《重云一首李观疾赠之》)毕竟,身体是生命的物质组成,虽然形而下,却是最真切的存在。 二、反照自身:韩诗的身体书写与元和诗的身体转向 细读韩愈全集,我们会发现一个非常突出的现象:即与前代诗人相比,韩愈的诗文中有关身体的描写大大增加。虽然按照当代身体哲学的概念来说,韩愈还谈不上是真正地“认识自身”(know yourself),但完全可以说已在真正地“关切自身”(take care of yourself)。这就是将观照自然与社会的目光部分地用于反观自己的身体,并由此推及他人乃至动物身体。 从外部世界回转目光来观照自身,古人称之为“反照”。东汉王充《论衡·订鬼》:“卧、病及狂,三者皆精衰倦,目光反照,故皆独见人物之象焉。”[4]对于神经衰倦的韩愈来说,目光反照的结果,“故皆独见人物之体焉”。晚年的杜甫开始爱写自己的疾病[5],韩愈无疑受其影响,并在其基础上踵事增华,变本加厉。不过,我所说的身体书写虽然有一部分与疾病书写重合,但二者并不是一回事。因为无论是否写疾病,韩愈都喜欢在自己的诗中嵌入各种各样的身体形象,甚至直接描写身体各种器官,这表现在语言上就是大量身体词汇的使用。 我大致统计了一下韩诗中关于身体的词汇,发现其丰富和全面令人惊讶:从内脏到体表,从头上到脚下,从五官到四肢,从皮毛到骨髓,几乎无所不包: (1)全体名词:身、体、躯、形、骸; (2)躯干名词:胸、肚、腹、背、腰、膂、臀; (3)脏腑名词:心、肝、脾、胃、肾、肠、胆; (4)头部名词:头、首、脑、脸、面、颜、颔、颊、颧、颏、颐、颈、脰; (5)五官名词:眼、目、睛、眸、眦、睫、眉、耳、鼻、口、舌、吻、喉、咽、牙、齿、腭; (6)四肢名词:手、指、掌、肘、肱、臂、肩、足、脚、股; (7)体表名词:皮、肉、肌、肤; (8)体毛名词:毛、发、须、鬓、髭、髻; (9)骨骼名词:骨、骼、髓、䯗、骴、骭、髂; (10)体液名词:汗、血、涕、泪、唾、溺、脂、乳。 有不少字词的用例极为频繁,如“肠”字:“百怪入我肠”(《调张籍》),“无以冰炭置我肠”(《听颖师弹琴》),“饥肠彻死无由鸣”(《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可刳凶蟇肠”(《月蚀诗效玉川子作》),“摧肠与戚容”(《寄崔二十六立之》),“朝食不盈肠”(《县斋有怀》),“谁令悲生肠”(《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独宿有题一首因献杨常侍》),“倒心回肠为青眸”(《刘生》),“恻耳酸肠难濯澣”(《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坼裂肠与肝”(《孟东野失子》),“肠肚集藜苋”(《崔十六少府摄伊阳以诗及书见投因酬三十韵》),“愁肠若牵绳”(《送侯参谋赴河中幕》),“心肠一变化”(《东都遇春》),“肠肚镇煎炒”(《答孟郊》),“百端在中肠”(《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多达十余例。又如“肝”字:“清寒莹骨肝胆醒”(《李花二首》其二),“深浅抽肝脾”(《寄崔二十六立之》),“肝胆还轮囷”(《赠别元十八协律六首》),“刳肝以为纸”(《归彭城》),“食中置药肝心崩”(《永贞行》),“不用雕琢愁肝肾”(《赠崔立之评事》),“坼裂肠与肝”(《孟东野失子》),“肝胆一古剑”(《答张彻》)。接近十例。如果把韩诗中所有身体名词的句子完全罗列出来,数量是相当惊人的。 韩诗中还有个现象值得注意,不少情况是一句里便包含两个以上的身体名词,如“髹其肉皮通䯗臀”(《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韵》),“齿牙嚼啮舌腭反”(《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韵》),“伏犀插脑高颊权”(《送僧澄观》),“脑脂遮眼卧壮士”(《雪后寄崔二十六丞公斯立》),“白咽红颊长眉青”(《华山女》),“我手承颏肘拄座”(《记梦》),“头轻目朗肌骨健”(《忆昨行和张十一》),“手磨袖拂心语口”(《郑群赠簟》)等等。正是这样的现象,显示出韩愈对身体各器官组织的特殊嗜好。 众所周知,韩愈最著名的身体书写是关于其牙齿,年未四十而齿牙动摇脱落,直接影响到他的形象、进食和说话,因而在好多篇诗文里,他都专门提到自己的牙齿状况: 失志早衰换,前期拟蜉蝣。自从齿牙缺,始慕舌为柔。(《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李十一拾遗李二十六员外三学士》) 冠欹感发秃,语误悲齿堕。(《感春四首》之三) 窜逐新归厌闻闹,齿发早衰嗟可闵。(《赠崔立之评事》) 忆昔初及第,各以少年称。君颐始生须,我齿清如冰。尔时心气壮,百事谓己能。一别讵几何,忽如隔晨兴。我齿豁可鄙,君颜老可憎。相逢风尘中,相视迭嗟矜。(《送侯参谋赴河中幕》) 羡君齿牙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我今呀豁落者多,所存十余皆兀臲。(《赠刘师服》) 我虽未耋老,发秃骨力羸。所余十九齿,飘飖尽浮危。(《寄崔二十六立之》) 我齿落且尽,君发白几何。年皆过半百,来日苦无多。(《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 头童齿豁,竟死何裨。(《进学解》) 余生四十有八年,发之短者日益白,齿之摇者日益脱。(《五箴序》) 如此多的关于牙齿状况的描写,可以说前无古人。古人没有假牙,可见如果齿落过多的话,一是会直接破坏面部形象,有碍观瞻,是为“豁可鄙”;二是增加进食的难度,“大肉硬饼”根本无法对付,是为“嗟可闵”;三是齿豁使得其说话发音不关风,语言讹误增多,是为“堕可悲”;四是齿落暗示着未老先衰,心气骨力日渐羸弱,寿命难以久恃,是为“懔可忧”。除了以上散布在各首诗篇中的句子之外,韩愈还有一首著名的题为《落齿》的诗: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余在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己。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终焉舍我落,意欲崩山比。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余存二十余,次第知落矣。傥常岁一落,自足支两纪。如其落倂空,与渐亦同指。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因歌遂成诗,持用诧妻子。 这样的细节描写近乎琐碎无聊,但从另一方面看,当韩愈直面身体残损的焦虑时,竟然悟出祸福相依、生死平等的哲理,从而将人生的缺憾转化为豁达和幽默,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独创。 更重要的是,这首《落齿》诗也许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首专门以人体为吟咏对象的诗歌。那么,《落齿》是否代表着唐代诗歌由此在某种程度上发生了日常生活中身体书写的转型?韩愈的朋友孟郊和后学李贺、卢仝等人的诗歌是否或多或少有相类似倾向?比如我们知道孟郊即有“肠胃绕万象”(《城南联句》)、“别肠车轮转”(《远游联句》)等句。更进一步而言,这种现象是否为“元和诗风尚怪”之一端?这些问题值得讨论。无论如何,元和时期的诗人的确较前人更多关切自己的身体。白居易晚年的诗中也充斥着身体状况的书写,“每岁必记其气血之如何”[6],学术界已有人对此作出深入的探讨,兹不赘述。我这里想说明的是,中唐以后一直到整个宋代的身体书写,大概都是由韩诗导其先路。 三、痛感的审美:基于身体立场的病态感物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7]“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8]“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9]以“物感”为中心的诗歌发生学,大致是魏晋南北朝以来基本的诗歌观念。韩愈当然不可能颠覆这一“感物吟志”的写作传统,但仔细分析其诗歌的表现,我们可发现其“物感”机制的运行,更多取决于他自己的身体对外界之感受,或者说,他更偏好从生理层面去表现自己身体对外部世界的体验。 相对于其他唐代诗人,他的感觉器官显得特别敏锐,对外界事物行状、光色、音响、气息、味道、质地等因素都异常敏感。与他较接近的是李贺,不过李贺更多地沉浸于想象虚幻的世界,而韩愈则是立足于日常生活中的感性经验。换言之,韩愈的“物感”是建筑在其身体书写之上的。如前所述,韩愈的身体状况随时令他自己担忧,因而其诗中的“物感”往往异于常人,随处可见到刺痛感、焦灼感、闷热感、厌恶感、惊悚感、恐惧感、瘙痒感的表达。概括起来略有数端: 其一,韩愈喜欢直接写人体对外界气候的感受。虽然他也写过“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的内容,但给读者印象更为深刻的却是他关于极端气候的书写,如炎风、狞飙、毒雾、瘴气、雷暴、溽暑、奇寒等等。比如写苦热,他有这样的诗句:“自从五月困暑湿,如坐深甑遭蒸炊。”(《郑群赠簟》)人体成为甑中的食品被蒸煮,这是何等恐怖的感觉!“蒸”字在他作品中当然不止出现一次,如“蛮俗生梗瘴疠蒸”(《永贞行》),“陆浑桃花间,有汤沸如蒸”(《送侯参谋赴河中幕》),“子迁南荒,热烁湿蒸”(《送穷文》),是韩愈笔下的富有个性色彩的词汇之一,它是火与水相互作用的表现,用于表现闷热潮湿环境中的感觉尤为贴切。又比如写严寒,苦寒,他的诗句更为夸张:“肌肤生鳞甲,衣被如刀镰。气寒鼻莫齅,血冻指不拈。浊胶沸入喉,口角如衔箝。将持匕箸食,触指如排签。”(《苦寒》)那彻骨的痛感非亲身感受者不能道出。更值得注意的是,韩愈将人类之痛感推扩到其他生灵的身上,于是便有了如下设想奇特的诗句:“啾啾窗间雀,不知己微纤。举头仰天鸣,所愿晷刻淹。不如弹射死,却得亲炰燖。”(《苦寒》)这种以人拟雀的想象,我们可以称之为“移感”,它属于美学上“移情”的范畴,但更倾向于生理感觉向外物的转移。在极寒的遭遇下,宁愿选择极热的死亡,以减轻或平衡刺骨的痛苦。要么极寒被冻割,要么极热被炰燖,没有温暖清凉的缓冲地带,这正是韩愈锐利的直觉所生出的怪异念头。有时仅仅是夜晚到早晨的转换,韩愈也会体验到一种寒热交替的惊悚:“月明伴宿玉堂空,骨冷魂清无梦寐。夜半金鸡啁哳鸣,火轮飞出客心惊。”(《桃源图》)朝阳被置换为“火轮”,为的是与令人骨冷魂清的明月形成寒热的强烈冲突,强化卧客惊惧的敏感。 其二,韩愈爱写狰狞恐怖、丑恶有毒的动物。他似乎有一种表现极端丑恶的癖好,蟾蜍、虾蟇、蛟虬、蛇虺、蛊虫、苍蝇、蚊蚋、蚤虱、蝎子、蝙蝠、怪鸟、鸱枭、训狐、山獠、鳄鱼、章鱼……这在其他诗人的作品里或偶能见到,但在韩愈诗中却大量出现或者反复出现,如: 青鲸高磨波山浮,怪媚炫曜推蛟虬。山獠讙噪猩猩愁,毒气烁体黄膏流。(《刘生》) 一蛇两头见未曾。怪鸟争鸣令人憎,蛊虫群飞夜扑灯,雄虺毒螫堕股肱。食中置药肝心崩。(《永贞行》) 蝉烦鸣转喝,鸟躁饥不啄。昼蝇食案繁,宵蚋肌血渥。(《纳凉联句》) 赤龙黑乌烧口热,翎鬣倒侧相搪撑。婪酣大肚遭一饱,饥肠彻死无由鸣。(《月蚀诗效玉川子作》) 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泷吏》) 鲎实如惠文,骨眼相负行。蚝相黏为山,百十各自生。蒲鱼尾如蛇,口眼不相营。蛤即是虾蟇,同实浪异名。章举马甲柱,斗以怪自呈。……惟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 虽然两股长,其奈脊皴皰。(《答柳柳州食虾蟇》) 而写这些丑怪的动物,韩愈不但会写其令人厌恶的身体特征,也常常描绘自己的生理反应。如初食岭南怪异可怕的动物,使他“咀吞面汗骍”(《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一边勉强咀嚼吞食,一边脸色发红,汗流满面。由此而来,动物的身体与诗人的生理反应相结合,形成一种更强烈的怪诞恐怖感。以上的物象选择固然与他自身在岭南“践蛇茹蛊”(《忆昨行和张十一》)的经历有关,但比他贬谪岭南更久的柳宗元以及后世苏轼的诗中,却看不到这种大量的丑怪描写,这充分说明韩愈的险怪书写是与其身体书写紧密相连的。 其三,韩愈爱写各种令人焦灼烦躁的色彩、声音、气息、味道,强调其对人体感官的刺激性。视觉方面,韩愈似乎偏爱红色,因为红色与炽热之火相关。不少学者都注意到韩愈的代表作《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韵》《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其中铺张的描写如: 摆磨出火以自燔。……赫赫上照穷崖垠,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三光弛隳不暇暾。……燖炰煨爊熟飞奔,祝融告休酌卑尊。错陈齐玫阐华园,芙蓉猖披塞鲜繁。……彤幢绛旃紫纛旛,炎官热属朱冠裈。……缇颜韎股豹两鞬,霞车红靷日毂轓,丹蕤縓盖绯翻㠾。红帷赤幕罗脤膰,衁池波风肉陵屯。……熙熙酹酬笑语言,雷公擘山海水翻。齿牙嚼啮舌腭反,电光䃸磹赪目䁔。……命黑螭侦焚其元。 友生招我佛寺行,正值万株红叶满。光华闪壁见神鬼,赫赫炎官张火伞。然云烧树大实骈,金乌下啄赪虬卵。魂翻眼晕忘处所,赤气冲融无间断。 赤、赫、赪、红、绯、绛、紫、丹、彤、朱、缇、縓、韎等等红色调的形容词,构成一场视觉的盛宴。与此相对应的则是火、燔、照、然、烧、焦、烂、燖、炰、煨、爊、熟、炎、热、熙、焚等等一系列火字旁的字词,营造出一种热浪扑面、赤气冲融的氛围,从触觉上给人炽热的焦灼感。而视觉和触觉的冲击,又引起其身体的强烈反应——“电光䃸磹赪目䁔”或是“魂翻眼晕忘处所”。 在听觉方面,韩诗则爱描写各种聒耳的噪音,大多动物啼叫嘶鸣在他听来都如此不堪入耳:“鹊鸣声楂楂,乌噪声擭擭。”(《杂诗》之二)“蛙黾鸣无谓,阁阁秖乱人。”(《杂诗》之四)“有耳聒皆聋,有口反自羞。”(《双鸟诗》)“蝉烦鸣转喝,鸟躁饥不啄。”(《纳凉联句》) “蝉声入客耳,惊起不可留”(《送刘师服》)。自然界其他声响同样烦人:“余澜怒不已,喧聒鸣瓮㼜”(《岳阳楼别窦司直》)“千钟万鼓咽耳喧,攒杂啾嚄沸箎埙。”(《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韵》)甚至近乎钟鼓埙箎组成的交响乐,也同样是一片噪音。他最不堪忍受的大约要数蛙声:“我弃愁海滨,恒愿眠不觉。叵堪朋类多,沸耳作惊爆。”(《答柳柳州食虾蟇》)不仅在耳中沸腾,而且如同惊爆的巨响,“沸耳”摹状听觉之痛感,可谓真切传神。“沸”是韩愈描写声响时偏爱的字眼之一:“虫鱼沸相嚼,日夜不得闲。”(《读皇甫湜公安园池诗书其后二首》其二)“吏人沸蝗螟”(《答张彻》),“群鲜沸池羹”(《城南联句》),“暮堂蝙蝠沸”(《城南联句》)。“沸”字描写感觉实在太妙,它兼有视觉上的翻腾,听觉上的吵闹,与触觉上的滚烫,一字而传递出身体的混合体验。以一个字而表现出身体的通感,韩愈在这方面真是了不起的大师。 在嗅觉和味觉方面,韩愈会描写一些腥臊或酸苦的东西,难以入鼻或不堪下咽。如“海气湿蛰熏腥臊”(《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腥臊始发越,咀吞面汗骍。”(《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他会惊讶于柳宗元食虾蟇安之如素,坦诚自己“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答柳柳州食虾蟇》)另一个描写味觉的词汇“酸”,韩愈借来形容声音给人的感觉:“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猿呼鼯啸鹧鸪啼,恻耳酸肠难濯澣”(《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当然还有另一个形容味觉的词汇“苦”,也移作形容听觉:“危辞苦语感我耳,泪落不揜何漼漼。”(《忆昨行和张十一》)“酸苦”用之于味觉、听觉和触觉,同样是通感的表现。 其四,即使是在艺术审美欣赏的过程中,韩愈也常常用描绘身体痛痒的诗句去表现超常的快感。他观赏歌舞时竟然有“艳姬蹋筵舞,清眸刺剑戟”(《感春三首》之三)之感,觉得炫目之美舞,如剑戟刺进眼睛,仿佛有切切实实之痛感。同样的刺痛感也出现在他遇到佳山水的诗句中:“郾城醉罢过襄城,颍水嵩山刮眼明。”(《过襄城》)无论是“刺眸”还是“刮眼”,都为了夸张地表现视觉所受到的锐利刺激。而他读诗篇时会产生这样的感受:“祛烦类决痈,惬兴剧爬疥”(《雨中寄孟刑部几道联句》)获得的虽然是难以名状的快感,但其产生却源自痛痒感的祛除。这种用低层次生理快感比喻高层次审美快感的诗句,影响到后来众多诗人。最令人惊讶同时也最能显示韩愈个性的是《听颖师弹琴》,与唐代其他描写音乐的名篇相比,韩愈的独特性并不仅在于用各种贴切生动的比喻和丰富的联想想象来摹状声音本身,而且同时还表现出琴声所唤起的生理和心理的感觉:“跻攀分寸不可上”的用力感,“失势一落千丈强”的失重感。更重要的是琴声给他身体带来的强烈刺激,不仅“湿衣泪滂滂”(这一点白居易《琵琶行》也有类似描写),而且“无以冰炭置我肠”。肠中置冰已令人难以承受,更何况又置炭于其间,怎一个“痛”字了得!冰炭代表着寒热,韩愈正是以两种极端物质在体内的冲突,来渲染琴声直接冲击生命体验的强大艺术震撼力。韩愈也许正是如他自谦的那样“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但这双非音乐的耳朵的感受力却超群绝伦。这难道不正是他神经质的身体对外界音声极度敏感所造成的吗? 其五,正如有学者已经指出的那样,韩愈诗中爱表现一种“杀戮的快感”。这种快感可以从他视觉上对红色的“血”、嗅觉上对怪味的“腥”的敏感中得到解释。其中包括对生物的杀戮,如写叉鱼之“血浪凝犹沸,腥风远更飘”(《叉鱼》);对神话动物的杀戮,如写诛杀食月虾蟇之“臣有一寸刃,可刳凶蟇肠”(《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对战俘的杀戮,如《元和圣德诗》描写刘辟及其部下妻孥被屠杀的血腥场面,以至于苏辙看了都极为不忍[10]。事实上,在《征蜀联句》中的场景更加残忍血腥,“火发激铓腥,血飘腾足滑”,“剟肤浃疮痍,败面碎剠㓤”,甚至绘声绘色写“逆颈尽徽索,仇头恣髡鬝。怒须犹鬇鬡,断臂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