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丁宁金婚纪念 书之乐 江波自幼到老,以书为伴,常说,读书是人生之至乐。 深夜,靠着写字台,端端正正坐在木椅上,翻动书页,沙沙作声。而我,仍然不改老毛病,懒懒地躺在床上,枕头垫得老高,照样捧着书。可是眼睛有时却不在书上,偷偷地细读我的老伴。弱冠之年,就经过惨烈战争的洗礼,经过生死的考验,却还是那样富有青春活力,透亮的眼睛,映出丰富善良的内心世界。但是,什么时候满头乌发染上缕缕花白?额上又何时刻上细密的皱纹? 往事如潮,滚滚涌上心头。曾几何时,我们初次相识,他才16岁,风神俊秀,清纯雅致,是“胶东公学”出众的品学兼优的美少年。 曾记一天傍晚,同学们已离开课堂,回到各自的驻村。天正下雨,见一人撑着伞,站在一间茅屋下,半边身子被雨淋湿,聚精会神地在看书。一看是高年级的江波,原来他在等一位尚未离开课堂、身子病弱的同学,手中的书是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后来我曾看过他读这书的笔记。 那时,胶东半岛,硝烟烈火,正处在抗战最艰苦的阶段。l942年7月,江波入学不久,即经历过日寇扫荡,“胶公”八位同学惨死在敌人的屠刀之下。同年冬,日寇又拉网扫荡,震惊中外的“马石山惨案”中,江波正读初中的胞弟和已经参加革命工作的八叔,一起在马石山上罹难,“胶公”师生数十人也在拉网扫荡中壮烈牺牲。江波死里逃生,国难家仇,更坚定了革命意志。 1943年初夏,学校迁移到半岛最南端的大海之滨。我和江波已成为“书友”,多次坐在细软的沙滩,高谈阔论,讨论《论持久战》《新民主主义论》以及苏联许多文学名著的读后心得。 大海很蓝,海鸥欢乐地掠过海面,暮色渐浓,海色由蓝变灰,由灰变黑,波浪起伏,发出震耳的涛声。我们站起来大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往事如烟,思缕绵绵不断…… 此刻,夜已很深,茫茫宇宙也沉沉熟睡了。我小声哼起儿时爱唱的歌: 云儿飘,星儿摇摇,海早息了风潮。爱奏乐的虫,爱唱歌的鸟,爱说话的人,都一齐睡着了…… 江波忽地推开书,站起来,和我一起唱。 小声地,惟恐惊醒隔壁房间的老人和孩子。 他拉开窗帘,长时间凝视夜空,“多么幽静奇妙的夜啊!” 丁宁在战争年代 我仍然细细地观察他,我确信他正是处在人生炉火纯青的鼎盛时期啊!可转眼之间,无情的岁月夺去了他的大半生!多少抱负、梦想,未及实现,人竟已休闲下来!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吗?这是命运的安排吗?江波以他坚韧的意志和素养,毫无怨尤地面对一切,但我却深知,他的内心深藏着遗憾和惆怅。 人的习惯也难改,往日在办公的地方值夜班,阅读电文,起草文件,常通宵达旦,如今又夜夜读书必至凌晨,他念咕着:“‘古人秉烛夜游’,既然夜神赐我自由,岂能放弃长夜读书之乐!” 我笑他读书的姿式,总是正襟危坐,板板正正,多累!而且也不对准灯光,很伤眼睛。他说,陆游读小本《通鉴》,自夸“灯前目力虽非昔,犹课蝇头二万言”。他这读书姿式,是自小苦练的功夫。五岁时,被送入一间私塾启蒙,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和《论语》。私塾先生很严厉,绰号叫“四老虎”,他的鼻梁架着铜边折叠的老花镜,手中总离不开一根暗红色的硬木戒尺,专打孩子们的手心。他训教孩子,上课背书,必须腰板挺直,目不斜视。哪个姿势不正,便挨戒尺的痛打。有一次江波打了个瞌睡,两肘稍稍碰了一下书桌,当即被“四老虎”瞧见,大吼,聪明的江波,立刻自动伸出小手。不想,老虎的戒尺,高高举起,却又落下未打,他说,因为江波平日姿势端正,书也背得熟,这次就免了惩罚。从此江波感激“老虎”的“慈悲”,更牢记读书的姿式必须端正。 我本也爱读书,却爱不过老伴,他读书之快,记性之好,我望尘莫及。他说,这也是自小养成的。他的父辈兄弟九个,有几位受过良好教育,父亲毕业于烟台教会贵族学校——益文商专。他未入小学,就会识字,父亲为他订了必读的《儿童世界》和英文故事书。读小学时,便读过《三国演义》《西游记》。启蒙时学的歌《读书乐》,每日必唱: 山光照槛水绕廊,乌云归咏春风香。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读书好…… 他的爷爷没有什么文化,却最崇拜文化,对儿孙读书管教甚严。有一天,江波放学回家,爷爷手里端着一杯茶,把他叫到跟前,问道:知道咱镇上那个老举人吗?听说人家读了五车书,中了举人,若再考上进士就能做大官。咱家几个读书人,都不是做官的料儿,你念书常考第一,咱家就指望你了,好生用功,读够五车书,将来做个官,也好光宗耀祖。不料孙子回答,他不做官,他要当兵抗日。那时,日本鬼子的飞机炸弹已落入胶东城乡各地,江波在小学多次参加老师组织的抗日宣传活动,已有强烈的民族意识。爷爷听了孙儿的回答,一怒之下,把一杯茶泼得老远。江波不想做官,使爷爷生气,却不忘爷爷的教导,好生读书,要读五车。 如今,这位“饱学之士”,又把从前读过的马列经典、文学名著、人物传记、《老子》《庄子》以及《史记》《纲鉴易知录》等等,翻腾出来,还要三天两头跑书店、逛书摊。我们的老乡,前军事博物馆馆长刘汉同志(已故世),每次去琉璃厂,必约江波同去,在那里可以看字画,可以买到不易常见的书。他小时候读过“福尔摩斯”,又买来新版《福尔摩斯探案集》,说这书“对锻炼思维的逻辑有益处”,又要钻研《易经》,我劝阻,研究这东西太费脑筋,人老了,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他不以为然。有一天,我抱怨说,这个家就这么点空间,弄些并非必读的书,这一堆,那一摞,乱糟糟的,令人心烦!他抱歉地当即把一堆书抱在他的床头,笑嘻嘻地念念有词:“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家中就有几大橱书,“文革”初期,造反派抄家,许多经典名著被指为“封资修”,迫于造反派“抄家”的压力,我们便捡出一些叫女儿装了几麻袋当废纸卖掉了。可以想到江波的心很痛。但还是想方设法保留了一半。直到贬谪穷苦的古滨州,什么不带,只带去几十纸箱书。 现在,江波又天天弄书,我想起战争年间,他给我的信上讲:“每当走进书店,看见那么多好书,恨不得一口吞下。”现在看他这模样儿,真真地是在吞书。 有一天又翻出早年购得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线装,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复制),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戚蓼生序本石头记》影印本,津津有味地细读。我说,这些书你早已看过,又不做红学家,干嘛费这么大精力读了又读?他解释道:“重评石头记十六回本,通称乾隆甲戌脂评本,很难得,‘戚本’八十回,八卷,有夹批,很有研究价值,我虽非研究专家,也当懂点其中的奥秘。”他以前曾说过多次,《红楼梦》是一部永远读不透的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常叹息:“几人能解其中味呢?” 关于《红楼梦》,我又想起他小时候的一个故事。有一天,他看见四叔神秘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书,书名《红楼梦》,他很好奇,次日放学回家,偷偷地从四叔枕下拿出翻看,恰被四叔瞧见,大怒:“这书你不能看!”侄儿问:“为什么我不能看?”四叔厉声说:“就是不许你看!”他更奇了。“不许看,我偏要看!”刚入初中一年级,便从同学家借来,偷偷看了。 “文革”期间,听说毛泽东提倡读《红楼梦》要读五遍,江波谨遵“最高指示”,在那荒凉之地,大约至少读了五遍。他对《红楼梦》确有自己的一些新鲜见解。 有时,江波拿出我俩共同感兴趣的或解闷的书和我夜间同读。照例他迁就我,屈身离开坐椅,侧身和衣躺在床边,他读,我听。记得有几夜读《曼殊大师全集》,四卷(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版本,书页都破碎了),诗文、书信都读,读得津津有味。小说《断鸿零雁记》,很感人,边读边对曼殊的身世命运,感叹不已。 我说:“那么一个奇才,早年是同盟会员,与孙中山、秋瑾私交甚好,为什么出家做和尚,以诗自怜:‘芒鞋破钵无人识,踏破樱花第几桥’,何其凄凉!” 江波道:“这是他的人生观所致,正是他的奇才,才具有与众不同的文化心理,选择了他人难以想象的人生轨迹。他和李叔同——弘一法师同属一类人物。”说时,便想起李叔同的《送别》歌,又一起哼哼: 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江波直到暮年病中,还爱唱这个歌。 我们同读的东西,以诗词为多。江波最爱宋词,尤爱陆游、辛弃疾的诗词。 晚年还能熟背《滕王阁诗序》《琵琶行》以及《岳阳楼记》。接近古稀,《三字经》还能背大半本。 躺着读书,时间长了,一副活受罪的样子,哼哼呀呀,说脖子痛,自然我不忍心,便说:“算了,三星高照,我也要睡了。”他如释重负,一个鹞子翻身,下了床,又稳稳地坐在木椅上。 我曾问他,想过没有,你的爷爷谆谆教导你读够五车书,如今到底读了几车? 他道:“庄子曰:‘惠施多方,其书五车’。” 也曾背过王安石《赠外孙诗》: 南山新长凤凰雏, 眉目分明画不如。 年少从化爱梨栗, 长成须读五车书。 “不过,至今也没有弄明白所谓的五车,是什么样的车?”他叹息道,学海无涯,陆游诗云:“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功夫老始成。”“我好读书,却不求甚解,终觉浅薄,因此老而无成!” 1949年的江波 “闲人”也忙 江波虽然离开了工作岗位,实则离而未休。整天忙忙碌碌,他有个歪理,离开工作岗位,便是“闲人”,即使忙,也是“瞎忙”。 有一个新创办的综合性刊物,几位名家担纲正副主编,三番两次邀请江波去帮忙,并且还给了一个职务头衔,叫作“特邀编委”,不必按时上班,只是审阅散文、报告文学之类的来稿。老同志恳切相邀,他不好意思拒绝,便恭敬从命。一接触工作,似乎便消除了心中的空虚,尽心尽意,全力以赴。常常把一些书稿带回家,夜里工作,逢到佳作,兴奋得夜不能寐,几万字,看到凌晨。他已患冠心病,常常胸闷,心律不齐,也不在乎。忙碌了一个时期,不知何故,又把他的“头衔”改为正式“编委”,对江波来说,无疑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于是大会小会、与他有关无关也必去。 几年下来,他的病情重了,在我强烈要求和支持下,他终于写了辞职报告,一次不成,又写一次。老同志终于觉察到他的病情,不再给他任务了。 他自幼练过书法,书家们夸他有功底,介绍他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每日辛勤练字,恪守治学,研究古今各家书法,这也是他一大乐趣。凡有重要的纪念活动,或举办某种书法展览,有关单位邀他写字,他十分认真,写完一幅,左看右看,不满意,又重写,也叫我挑毛病,我说可以,他说不好,便再写,有时连写数张纸,大汗淋漓,直到自己觉得满意为止。 几年以来,不知有多少人要过他的字,甚至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来求字。有一次,接到从我们的家乡烟台寄来一位陌生人的挂号信,信笺里夹着50元人民币,信上说,感谢江波给他的题字。此人是谁?江波已无印象,当即按信封上注明的地址,将钱退回。出访外地,主人按有关方面的介绍,请他留下“墨宝”或题词,常以厚礼答谢,江波从不接受,有时弄得主客不快。可举一例,1991年10月,江波和我去皖南一带游历。从马鞍山经繁昌到荻港,这里是当年华野大军的渡江之处,江波这天的日记写道:“我终于到这里来了,四十一年,梦寐思之,虽然当时夜里看不清它的真实样子,却一直在我的思念之中。”一路之上,江波写了不少字。从繁昌去泾县,继续寻找野战大军解放宣城、强渡青弋江的战斗足迹。途中,去云岑,参观新四军军部所在地的展览,在军部大礼堂,想象当日周恩来同志来此作报告的情景,心甚激动。当晚,主人便请江波到画院院长之家为明年皖南事变五十周年纪念日题字,江波满怀激情,挥毫即写:“千古悲歌,万世雄风。”又为主人们写了十几幅字。翌日,临走时,江波和我到书画店购买名产宣纸、笔墨之类,总计不少钱。未料画院院长匆匆赶来,说奉领导之命不要我们付钱。江波坚持如数付给,即急急上车,院长随后追来,抓住陪同我们的一位青年,硬是把钱塞进他的口袋。江波为此颇感别扭。 我和他结婚以来,过了半个世纪,我一直恪守我的家庭生活理念,不要丈夫分担家庭日常琐事,但他现在不听这一套了,他也要管家务,也要充当个角色。清晨,徒步到小市场买菜,别人买一斤花三角,他买的便花五角。问他:你买的东西为什么总比别人多花钱,他便说,给劳动人民多几角有什么不好! 他有个毛病,不肯改,不爱逛商店。我买东西,总要这边看看,那边瞧瞧,比比货色,问问价钱。他站在旁边,蹙着眉头,很不耐烦的样子。时间稍长,便说:“到底买什么,这么费时间!”但是,他若出访外地,是必去商店的,因为要给孩子们买礼物。对我则常常不知买什么好;给我买了两次皮鞋,一次大了,不能穿;一次小了,不能穿。我求他不要给我买什么。有一次,他到新疆,看见商店有羊毛绒披肩,虽很贵,也要买,因为这是新疆特产,付了钱之后,才发现原来产自上海! 有一点,他一向开明,我买东西,不论花钱多少,他从不在乎,有的东西很贵,问他,便说:“你看中就买。”俩人的工资有限,花钱又无计划,我不善管钱,请他管,我要多少,他给多少;有时,手中不名一文,也不抱怨,只限制自己少跑书店。我家好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必待之以好酒好菜,他从不吝惜花钱。 江波和我都爱惜花草,秋凉了,树上纷纷落叶,江波总是为它们的生命惋惜,每年必捡些色泽鲜亮的,回家叠成一个个展翅欲飞的小燕子(这是他读小学时学的),十分可爱。院中的“爬墙虎”,深秋时,满墙娇红,飞下来几片,他便捡些回家,或压在玻璃板下,或夹在书中。我家的阳台,一年四季,花红叶绿,一片生机。秋冬时节,种植“夏枯草”(学名“香雪”),这是江波自离休以后的家庭“专利”,几十年前,初种时,他还特地买来,查阅研究《植物学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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