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一年,我在一所乡中学教书,闲暇时我和同事们爱在宿舍前的走廊上聊天。那会儿不像现在,世界那么小,我们没有更多的去处。聊的什么,不记得了,不外乎小世界里的人和事。有一天聊着聊着,上课铃响了,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全都散了,就剩两个人:我和一个同事家的小保姆,傻愣愣地待在走廊上。正欲离开时,小保姆忽然对我说,叔,给您看样东西。她捋起衣袖,露出一截手臂。她的手臂很瘦,还黑不溜丢,生不出玉臂寒的怜惜。叔,我这里有一根针,你信不信?她用另一只手指着裸露的手臂说。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她说什么,怔怔地看着她。她似乎怕我不相信,将另一只手摁在裸露的手臂上,稍稍用力挤了一下,果真她的皮肤下现出了一根针的形状来。我很吃惊,她的手臂里怎么会埋有一根针?我不知说什么好,就问她,疼吗?她说不疼。怎么不把它取出来?我又问她。她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脸上滑过一个无奈的笑容。我后悔那一瞬间我犯傻了。 那一年的夏天,我离开了那所乡中学,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保姆。后来,在无数短暂的瞬间,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小保姆,想到埋藏在她手臂上的那根针。我很惊讶,那么弱小的一个女孩,手臂上埋着一根针,居然还能帮人家带孩子,洗衣服,做饭。我有过很多瞎想,那根针是怎么进去的,进去了多长时间,取出来没有。如果那根针一直藏身在她的手臂上,会怎么样,会不会妨碍她的生活,会不会给她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再往后,我又将那根针扯到了自己身上,如果它埋藏在我的手臂上,或者身体的其他部位,我会怎么样。我还能不能正常生活,对着电脑打字,给孩子当父亲,拥抱爱着的人,同陌生的世界握手言和。能,似乎又不能。我同世界的关系似乎简化成一根针的关系。这根针要么埋伏在我们体内,要么杵立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我们怀揣着一根针,无数根针,还能如此活着。我们同体内的针相互妥协、和解,扮演好各自的角色。我们允许它在我们体内存在,它也不轻易离开我们。有时我也很恐惧,它会不会从我们体内激射而出,中伤薄凉的世界,或者被薄凉的世界吞没?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那根针仍旧在我们体内,我们时时能感知它的存在。它也没让我们忘记它,在我们忽略它的时候,它会猝不及防给我们某种痛楚,给我们某种能够承受的悲伤。 在《穿白衬衫的抹香鲸》中,一个叫抹香鲸的孩子因为一个重要客人的即将来访而丢失性命,可是客人终究没有出现。我们被体内的那根针刺疼了,我们像是被谁狠狠地掴了一掌。我们被生活嘲弄了,被我们体内的针所嘲笑。我为即将出版的小说集《空房子》准备了一个创作谈,我在其中说,“我瞄准了人的高贵,却又如此不合时宜”。在《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的结尾,马尾松走过抹香鲸的坟墓时深深鞠了一躬,这一鞠躬给了我们悲悯和赎罪的高贵,既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我们。至少他替我们保全了作为人的某一方面的体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