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路返回时就揣着乡下人俗称“呋喃丹”的杀虫剂。这种氨基甲酸酯类广谱内吸杀虫杀螨杀线虫剂,学名“克百威”,杀气腾腾,威风凛凛,上世纪60年代初由美国创制,1967年推广,纯品为白色结晶,溶解于水的温度线是25℃。按中国农药毒性的分级标准,呋喃丹属高毒农药,不能用在蔬菜和果树上,多用于作物防治土壤内及地面上的300多种害虫和线虫。呋喃丹不知从哪一天起,被某个愚蠢的念头改变了用途,嗜杀成性的细小颗粒抛洒在水鸟出没地带,一只只踱步寻食的鸟惘然不知啄入食道的颗粒见血封喉。细小颗粒的危害远远超出人的想象,鸟食入一小粒足以致命。中毒致死的小鸟或其他昆虫,被猛禽、小兽或爬行类动物觅食后,还可引起二次中毒而致死。毒鸟人听人谈起过几年前的天鹅恶性死亡事件,在湖洲芦苇丛生边缘,几十只中毒浅、尚未死亡的天鹅,嘴流涎水、眼泪滴淌、瞳孔缩小,抱在怀中能感受到肌体如风吹枝杈般的震颤。 毒鸟人怀揣着在棉田施用后剩余的半包呋喃丹走向大湖腹地时,是否就从一个渔民完成了身份的转换,他内心模糊的想法已无法确知。通往湖中的小路坑洼不平,人、车、摩托碾过的印辙交错,细细察看还可辨识出大鸟的爪痕。他几天前从这里走过,伴着小路的沟渠里清波荡漾。沟渠是方便秋冬枯水季节运输而挖的。沟渠走到一个踅弯处,几根木杈搭起一张低矮简陋的木棚,一条底朝天的小木筏,一个穿着寒碜的妇女翻捡着船背壳上晾晒的翘白刁子、黑背鲫鱼。而经过的另一处浅水洼地,一个穿长筒靴的渔民在妻子的协助下,正在引排洼地积水,一长溜鱼网像怀抱一样截住出口,体形细小的死鱼密密麻麻漂浮在网围水面。对于这种令人深恶痛绝的枯竭式捕捞,渔民似乎心安理得。 毒鸟人茫然地走着,这条走过多次的路总是让他感到陌生。前方出现了一圈壮观的巨大矮围,几个施工者正在绑固铁丝拉起丝网,来年涨水再退,游进矮围之中的鱼都成了“瓮中之鳖”。鱼再多,风餐露宿的渔民终归是弱势群体,拥有上百亩矮围的“渔翁们”,名义上是被解散的当地渔场职工,签订的也是特色养殖的项目协议,但幕后操纵者往往不为人知。 湖心空旷,风凌厉地吹刮着,耳畔冒出飒飒声响。这是毒鸟人耳熟能详的声音,在他心底,风声、渔民迎面的问候、远处传来的吆喝、三轮车的马达轰鸣、看不见身影的鸟鸣,都将归于寂静。寂静是一种声音,也是许多种声音,更是湖上惟一的声音。 昨夜的梦中,毒鸟人虚汗淋漓。一条船直接朝他撞过来,他跺着脚躲开,却发现浑身无力。被“撞醒”的一大清早,他捡起半个烟屁股,刺鼻的劣质香烟帮他稳住了不安的心绪。然后他穿上长套靴,披着湿漉漉的水雾,撇开夜梦的不祥,拾回了他欢喜的“猎物”。起得更早的觅食天鹅与豆雁,啄食了那种叫“呋喃丹”的毒药后,重返北方家乡之路被拦腰劈断。毒鸟人心满意足地回到船上,准备点火烧水,钳净鸟羽。 忙完这些活计,打了个盹儿醒来时,毒鸟人的肚子开始抗议,发出天鹅喉咙里挤出的咕咕声。舱外天光很烈,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仿佛还听到一种更大的声响,从远处向他靠近。他爬下船,走到洲滩上,睁开被眼屎粘连的眼睛。一条蒲滚船大摇大摆地飞快驶近,船上站着几个陌生的人影。这个场景在陌生人眼中定格成另一幅画面: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老男人,缩着脖子,迷惑地看着他们“飞撞”过来。 淤泥太深,蒲滚船没法靠拢,尖厉地叫嚣几声就嘶哑了,停在十余米远的地方。戴顶皮帽的中年男子,用当地话打招呼,试图借助拴在木船边的小舟筏渡上船。毒鸟人装聋作哑,几个回合,对方语露刀锋。他终于断定这些人的不善来意,带着侥幸跑脱的意图往泥泞滩涂上走。他一步三回头地张望,想以远离的方式来阻止这些人的脚步。茫茫大泽,身如泥胎,毒鸟人陷入梦境,乏力疲软,束手就擒。 盛装毒杀天鹅的船舱厢板被掀开,拔光羽毛的两只豆雁、一只天鹅,没有彻底清理干净的黑色毛碴撒遍它们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这无论如何也难以让人联想起它们飞翔时的美丽。船尾简陋的煤炉灶台下,剩下的半包毒药很随意地丢在那里。包装袋上“克百威”三字气焰嚣张,比这更加怒火中烧的是皮帽男。 “什么时候下的毒药?在哪片水域?” “还有没有毒死的鸟藏在别处?同伙上哪里去了?……” 皮帽男咄咄逼人,愤怒之下跳动着得意。毒鸟人磕磕巴巴地回答,声音低到泥滩之下。他的身体不停颤抖,发白的额头冒出汗珠。湖上劲风疾吹,正把他的魂魄抽离。 湖上年纪大的渔民,都有过毒鸟猎鸟的经历,只是过去从未有人追究这种恶劣的破坏行为。毒鸟人有次看到一张宣传板上的照片,一只天鹅吊挂着铁夹飞翔,空中的那块“黑斑”,刺痛过很多人的眼睛,但毒鸟人知道,那是过去渔民惯用的兽夹。五花八门的工具背后是日益新奇的捕杀方法:插天网、下滚钩、放铁夹、布套索、电击、枪打、投毒。这当中属投毒最常见,甚至有人把呋喃丹埋进剖开的小鱼肚内,沿鸟聚居的浅水泥滩洒落。而那些死鸟,被悄悄送到了一些隐蔽的餐桌上,在食客的齿缝间吞吐出被啮碎的骨头。他还听人说起过,在湘黔交界的山区,捕鸟是祖辈承袭下来的生活乐趣。当地土著村民,开着外地牌照豪车、拎着猎枪的寻欢者,在飞鸟抵临的夜晚,他们架起鸟铳、竹竿、大网、高频电灯,守候骚动的到来。上百盏大灯白刷刷地亮起,把黑夜打成一张白花花的屏幕。寻光择路的飞鸟经过,一个个白光点,随着此起彼伏的枪声坠落。杀戮结束,肩扛蛇皮袋的收鸟人迫不及待地交易。“长脖子鸟味腥,便宜,短脖子鸟肉厚味鲜,好卖也贵。”“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一斤。”那些在小县城市场和餐馆里的炫耀之词,让人痛彻心扉。 沮丧的毒鸟人坐在隔舱板的面梁上,目光僵硬,一双纹路苍老复杂的手,夹在两腿之间,十根手指绞在一起,指甲藏污纳垢,粗糙的皮肤像堆积着没打干净的鳞片。蒲滚船突然启动,他的身体急遽前倾,手像一只刺猬披铠带甲扎过来,却只能在空中停住。 毒鸟人一路上叨唠着穷困窘迫的处境:一个人,没有钱,漂泊不定,靠帮人守船收鱼赚几个小钱苟且偷生。他说自己并非有意去毒鸟,不过是给自己即将度过的冬天准备一些肉食,他要在破船上住到开春,过年也回不了弟弟的家。“那间房子已经荒芜。”他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指向不明。也许他有过一间曾属于自己的房子,却失忆般丢掉了详细地址。 这些哀求之词,连同他所经历的没有温度的悲惨生活,丝毫不能取得皮帽男的同情。他听到皮帽男电话通知的森林公安回复已经在前来的路上。皮帽男还讥讽地告诉他,不老实交代,等待的就是一段狱中生活。蒲滚船吞吐轰隆的声嚣,把午后湖上的寂静撕破。毒鸟人的喉咙发出几声模糊的笨拙之音,被稀落的牙齿咬碎,有些像一只肥胖的赤麻鸭发出。他都奇怪这些异样的声音,是自己发出的吗,待他扭头寻找,声音又惊吓般地逃走了。 耳道里一片嘈杂,懊悔的毒鸟人突然一阵抽搐不安。他眼前意外地浮现出天鹅中毒后的惨状,“几次伸出抽搐的脖子抬起渴望的头……向上帝吐露出它的咒诅!”他看到午后的光焰渐渐萎暗,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如巨流般滚滚而来。 (作者为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 (责任编辑:admin) |